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破晓救赎》墨扇散人 文案: 都说老兔子不吃窝边草,诺亚身为帝国战斗英雄,却一转头把自己副官给啃了。 费恩:长官???喵喵喵??? 1942年,德国。 世界大战的风云变幻之中,费恩带着一个想要永远埋葬的秘密,来到奥斯维辛,人间地狱。 如果没有遇到那位突然调任而来的上司,也许就会沿着如今史书上已经写定的轨迹,一直沉沦下去。 他隐藏的,痛恨的,渴望的,都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 撕开一切终于共枕,却不料这来之不易的一切,终将卷入时局的洪流之中。 于是他开始挣扎,开始逃离,在破晓时刻,被第一缕曙光救赎。 P.S.外国人人名长,小天使们莫方 攻:诺亚·冯·塞弗尔特X受:费恩·亚尼克 以及受的一票基友 不用记姓氏,文中基本只会出现名字。 ★1V1强强 结局HE★ ★二战德国背景,时间线1942~1948★ ★★★→反战反纳粹主义反种族歧视,众生平等珍爱生命和平万岁←★★★ 在刚开头立场看似比较模糊请勿开喷,后面自有交代 ★★★→历史背景涉及得较多,不过不了解不影响食用!←★★★ 内容标签: 强强 近水楼台 西方罗曼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费恩,诺亚 ┃ 配角:伊尔莎,保罗,约纳斯 ┃ 其它:二战,强强,德军,剧情流   ACT.1 第1章 I.柏林临时医院   昏沉的黑暗中被点燃血与火。   那些陌生的扭曲面孔尖叫着在殷红中焚化成寂静的灰烬。   闪躲着那些扭曲到极致的痛苦表情。却被黑暗牢牢攫住,挣脱不开。   就是这样难熬的梦境,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厌其烦地重复到恍恍惚惚见到第一丝曙光。   费恩睁开眼。   眼前只有一片模糊晃眼刺眼雪白。   闭眼,再睁开。   轻轻摇晃的输液瓶轮廓渐渐变得清晰。透明的管道垂下,一直延伸到那只伸出被子苍白的,瘦到青色血管突出的手背上。   试着回想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却发现脑子疼得快要爆炸。   有些事情似乎拼命想要涌现却被牢牢封存进了幽深的脑海之中。   我是……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费恩努力去拾起那段失落的记忆,然而却是像步入禁区一般,只是稍稍触碰便会引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消毒水的味道灌入鼻腔。不好闻却并不想远离那种气味,而是刻意更加专注地去呼吸。   墙壁依然是苍凉的白色。整个病房非常简陋,支撑床的铁架子已是锈迹斑斑,有种稍一折腾就会马上垮掉的错觉。其他的床位空着,没有别的的病人。   只是——费恩垂下目光,看着旁边床沿坐着的男人。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刚毅的轮廓和英挺的容貌略显疲惫,身上穿着深色的衬衫。两手垂在膝盖之间,脊背稍稍有些弯曲。   “你醒了。”并不像是询问的语气,男人抬起目光锐利的双眸平淡地道。   “抱歉。”费恩偏过头,眨了眨眼,虚弱地轻声道,“先生,我们认识么?” 第2章 II.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三年前·1942年】   “万岁,希特勒。”   “费恩·亚尼克,三级突击中队长。您的行李给我吧,长官。”   诺亚淡淡地扫视了一番眼前一边报出名字一边伸出手的年轻军人,将才从后座拎下来的行李转手交到费恩手上。他看上去很年轻,梳得整整齐齐的金色短发上依稀还带有梳齿的痕迹。然而过于严肃的表情,还有刻板的举手投足都不似这个年纪的人那般有活力。面容白皙俊美却寒如深秋的清霜。   “冯·塞弗尔特先生,这是您的住处。”费恩推开房门,恭敬地站直在门侧。房子作为指挥官的住处,外观着实有些简陋。虽然大,但坐落在几乎没有人烟的荒郊,看上去格外的寂寥苍凉。门上钉了一块铜牌,镌刻着“诺亚·冯·塞弗尔特”和巨大的十字符号。房子周围都是通电的铁丝网,木桩一样的士兵立在大门两侧。一时分不清所处之处究竟是这巨大牢笼外抑或是里。   费恩跟在诺亚身后走进房子,诺亚注意到这位新副官的脚步声有节奏得过分。家具全部是从柏林搬运过来的精品,只是与四周灰暗的墙壁完全不搭调。办公室的门是一扇精致的双开木门,站在门口,可以透过正对面巨大的落地窗看到灌木丛后集中营中巨大的烟囱,本就阴暗的天空上布满了颜色肮脏的浓烟。   “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吩咐,长官。”费恩道,声音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顿挫。诺亚点点头,侧身问道:“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费恩·亚尼克。”仍是不带感情的生冷回答。   “这个姓很少见,你不是德国人?”诺亚有意无意地追问一句。   他的种族观念并没有随着铺天盖地的宣传一同炽烈燃烧,只是永不褪色的家国信念支撑他战斗直到现在。然而费恩那张一直板起的俊秀脸庞在那一瞬似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那浅蓝色的清澈眸子下意识地回避,却仍然镇定道:“我是。我每时每刻都为这伟大的日耳曼民族的血液自豪。长官。”   答完话的费恩似乎有点儿紧张,手心不自主地攥紧。诺亚看着他这幅窘迫样子便不再问下去,关上办公室大门转身走向门厅。   “谢谢。”费恩很轻声地道。诺亚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走廊另一端的费恩。他连忙补了一句:“长官。”   “没事。”诺亚转回头,于是便看不清了他的表情,“亚尼克少尉,晚上过来一起吃晚餐吧。”   “我很荣幸。”费恩道,“长官。”   ----------------------------------   简单的会面寒暄让费恩都有些意想不到。他以为会帮新长官料理很多生活方面的琐碎事情,没想到简单交代了两句,自己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时间太早没办法回寝室。费恩慢慢地走下门口的台阶,脑子一转,忽地加快步伐。   他要去一趟政治部办公室。   这个男人让他感到不安,比他之前接到要担任一位新指挥官的副官的消息时更不安。也许是因为,只有见面他才能切实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和常人完全不同的气势。   像是寒铁一样冷毅。明明没有给人施压,靠近他的人却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压抑。好像手脚都被什么束缚似的,无法依自己意愿行动。   而且费恩竟有些畏惧那双眼睛。   那是双褐色的,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仿佛所有秘密都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天气还那么热,费恩却打了个寒颤。   费恩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后悔了,上面的安排无法更改,之后要和那个男人相处很长的时间,长到他无法估量,也想不到什么方法能够调离他的身边。   没关系。他静下心安慰自己。他那么努力地去伪装,把此生最深的秘密埋藏在连自己都挖掘不到的内心深处。而且他这样的人,没有人会想要去接近。   所以那个秘密,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党卫军军官。忠于工作,恪尽职守,和无数其他人一样在这里,在奥斯维辛,在德意志第三帝国在波兰的集中营中。有这样的身份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长久以来,费恩一直这么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以至于自己都快要忘记——直到遇到那个男人,遇到他的新长官。   还有一点,他注意到这个男人是与众不同的。费恩注意到,他称呼自己时没有用党卫军中的中队长头衔,而是称他为“亚尼克少尉”。只有两种人会用旧制军衔,国防军人,或者老兵。   思绪太杂乱了,还没有等他理清楚,便已经迈进了政治部办公室的大门。   他一进去的一瞬间,整个办公室中的气氛便像冻结了一样变得安静。就只一扫,费恩就能看见有哪几个人在开小差,只是他没有心思去管。   “亚尼克先生?“负责这里的莱克斯迎上来,对费恩的突然到来感到的惊讶还没有完全从脸上褪去,“接待新指挥官的事情办好了?”   “嗯。有他的资料吗?”   “谁的?”莱克斯有点摸不着头脑。   费恩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只是转瞬即逝,却足以让莱克斯紧张起来。“诺亚·冯·塞弗尔特,新来的指挥官。有他的资料吗?”   莱克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确实,这个人也不可能开玩笑。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将几张纸拿起来转回头交给费恩:“只有这些。”   费恩拿过来,眉头紧锁让莱克斯以为他看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然而事实上这份档案根本不能解决费恩心里的疑惑。上面写的东西和之前费恩了解他的新长官所看的资料一样,男,37岁,党卫军一级突击大队长。其他的资料,身高体重,近不近视这些东西费恩根本就没有心思去了解。   “啧。”费恩将那两张薄薄的纸塞回莱克斯手里,“就这样吧。”   还是没有办法通过这样的途径来了解他。   莱克斯还没弄清楚费恩到底要做什么,他的心思,也没有人能琢磨的透。当他还想要留住费恩问些什么时,留给他的,就只有门框中渐行渐远的身影。 第3章 III.餐厅   巨大水晶吊灯和白色蜡烛双重辉映的暖光之下,剔透的杯中斟上浓稠的红酒,在烛光下荡漾着,如同紫晶石一般透亮。   “干杯。”诺亚举起酒杯,与费恩和另两名前来帮忙的军官碰了杯。费恩只是小小地抿了一口就将酒杯放回了桌上。   “那个……费恩少尉,你多大了?”诺亚切着一节香肠,抬头问道。   “二十岁。”费恩答道,而后将一块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二十岁,调来奥斯维辛。”诺亚低声道,语气间似是对这样的安排不大满意,“想起十七年之前、我二十岁的时候,德意志根本没有军队。整个日耳曼民族都生活在强烈的压迫下,并且所有的人都穷。幸好,有人能够带领我们站起来了。”   费恩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藉着吞咽的时间思索了一下,缓缓道:“无论国家和党给我下达了什么任务,我都很荣幸并且乐意去执行它。为了民族我可以贡献出所拥有的一切,包括肉体和灵魂。”   “你真是这么想的?”诺亚稍稍皱眉道。费恩抬起头,却正对上诺亚那双深邃的褐色眼眸。   “是的,长官。” 第4章 IV.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诺亚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就看见了站在阶梯下的费恩。他仍然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看见诺亚之后笔直地抬起右臂敬了个标准的礼。   “万岁,希特勒。”   诺亚回礼,负手走下门口楼梯拍了拍费恩的肩。   费恩看起来有些腼腆却仍然板着脸孔,垂下明澈的眼眸。诺亚笑了一笑道:“费恩少尉,你吃过早餐了么?”   “没有,长官。”费恩抬起眼道。   他离开家之后,从来都没有那种习惯。   “进来吃点面包吧,年轻人别像个老头子一样。”诺亚道,“之后替我到集中营里去检查一下。”   “好……好的。”可能是由于不习惯这样的关心,费恩的声音不像之前那么坚定,“非常荣幸,长官。”也许出于礼貌,他抬起头看向诺亚。男人饱经的历练在他成熟的脸上留下了刚毅的痕迹,眼中的神采却依然饱满。   那样的目光很灼热。   费恩瞬间感觉到内心被这种目光冲击得震荡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别过头躲避。   “放轻松点,这里不是军营里。”诺亚轻轻地一拍费恩的背部。“好的,长官。”虽是恭敬的话语,却带着难以亲近的冷漠。   上午的阳光本应该明媚而不刺眼。然而奥斯维辛的天空上却铺盖了厚重的乌云,似乎连再平常不过的自然规律在这里都失去了原来应有的轨迹。   也有人说,因为这里不是人间。   是地狱。   诺亚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狂暴的犬吠,放下手中的文件透过玻璃窗望向集中营那边。滚滚的黑烟翻腾着涌上天空。接着是尖叫,哀号,哭泣。   ……却都被一声粗暴的叫喊制止住了。   从来没听到过他那么大声,甚至那么凶狠地说话。   是费恩。   诺亚紧了紧眉心,目光重新移回办公桌上。视线扫过那个倒扣着的相框,他踌躇一会儿后将它拿起,眼神中泛起柔和的目光。   仿佛时间静止,喧嚣落定。   照片上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穿着崭新的洋装,露出阳光一样的笑容。   诺亚浅浅地一笑,重新将相框扣在桌上。提笔时脑子里又响起方才费恩那一声怒斥。   “闭嘴,肮脏的犹太畜生!”   “今天又有一批?”诺亚坐在办公桌后问道。费恩以标准的站姿立在桌前:“是的,长官。”   “没出什么意外吧。”诺亚道,这是个陈述句而并非疑问。其实费恩一进来他就看见了费恩平时梳得整整齐齐的金发发梢上沾了少许还没干透的血迹。果不其然费恩咬了咬唇道:“嗯。有一个。进去之前突然像发疯了一样。”“然后?”诺亚追问。   “死了。”费恩道,脸色依然平淡,似乎刚刚只是描述一朵花谢了。   诺亚看着他的眼睛,费恩下意识避开目光。诺亚稍微抬起下颚:“你过来。”   费恩绕过办公桌站在离诺亚大概两米远的位置。诺亚抬了抬眉:“走近点。”   费恩又向前挪了一步,还未站定时左臂就被诺亚抓住,他的力气比想象中的更要大。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又由于下属的身份不得不遏制住抽开手的动作。然后下一秒,军装的袖子便被略有粗暴地褪开。   三条清晰的血痕在白皙的小臂上清晰可见。   边缘的血已结成绛紫色的血痂。伤口两侧翻卷开的皮肉像被强行撕开的白嫩花苞。   鬼使神差,男人用手指轻轻去触碰那伤口。   “唔。”电流一般的激痛穿过身体。费恩闭起眼,喉结微弱地颤动。   “疼不疼。”诺亚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费恩手臂上均匀但并不夸张的肌肉。差半寸便能碰到那三条平行并排的伤口。   “……疼。”在诺亚那鹰隼一般的目光下似乎连说谎话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费恩极不情愿地咬出这个字,修长的淡金色秀眉蹙起,“长官。”   “你是否有必要解释一下。”诺亚放开了费恩的胳膊,他迟疑了一下收回手,迅速拉下衣袖遮住伤痕。诺亚靠回椅子上,“我亲爱的费恩少尉。”   费恩很快恢复了平常的表情,冷静得仿佛将周围的一切沉入北极冰层下的深海。带着那样机械、冷漠的表情缓缓道:“那个犹太人扑过来抓住了我,我抽手的时候被他的指甲刮到了。长官。”   诺亚交叉起手指没再说什么。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费恩美丽的蓝色眼眸中似乎跳动着黑色的火焰。扭曲着焚烧着,吞噬着瞳中寸寸清澈如水的柔光。 第5章 V.奥斯维辛集中营   在波兰的这片被硝烟覆盖的天空下少见有晴天。才是初春却恰好逢得一日艳阳高照。太阳的金光披散如同初生的维纳斯走出贝壳那一瞬间飘逸的铂金色长发。只是那几座被照耀成金色的烟囱,仍然滚滚涌动出污浊的黑烟。   不远处新生的草地青翠如凝碧。倘若没有通高压电铁丝网的包围一定可以媲美苏格兰的牧场。草地上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弯腰劳作。   只是那些人,身上无一部穿着蓝白色条纹的,囚服。   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凶暴的犬吠,依稀夹杂渺小的人声。   那声音或是怒骂,或是呵斥,都只是在温柔的清风中皆渐行渐远。   草地上工作的人,就连身上有有些脏的条纹囚服也笼上了阳光的颜色。   蹲着劳作的年轻男子不敢抬起头,手上除草的动作也不敢慢下来半分。他的心里却在暗自庆幸,除草,多么幸运,多么轻松的活儿。比起铲除石块,清理淤塞等等,除草简直就是一种恩惠。   他悄悄地用眼角余光四周打量,仅是这样的角度阳光就已经很耀眼了,他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明媚澄蓝的天空。偶尔拂过几缕轻云如风琴乐般悠扬。   有多少日月没有见过阳光了?   连他自己也记不清。   他垂下眼准备继续拔除杂草。然而那一瞬间他看见蹲在不远处的那个姑娘。与他一样穿着囚服,只是从衣服贴合身体的线条来看有些清瘦,但姣好的面容依然泛着润泽的柔光。她的发色是深沉的乌黑,被迫修得很短但仍然柔顺光滑,阳光映照下流动着银河一般的亮光。   心扉在琴弦颤动样的一瞬间豁然大开。   男子用余光向四周扫视,附近没有那些穿军服的人,也没有凶恶的军犬。他鼓起勇气,艰难地小步朝她移过去。女子并没有因为害怕而避开,只是羞怯地低着头拔除杂草。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阴影。   “嗨。”男子压低了声音。   “嗨。”那姑娘轻声回道,抬眼看着他。眼神中波光粼粼,令男子心中陡一荡漾。“德国鬼子真是讨厌啊。”男子一时乱了心神随意道,开头四个字只是用唇语表达的。女孩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男子实在找不到什么好话题。两人并肩蹲着摘除草丛中的杂草。男子时不时侧眼偷瞄那姑娘,她的侧脸精致如神祇。细辨之下她的身上还散发着如花朵般的淡淡清香。   “呐,那个。”女子轻声道,声音一如暖风拂过,“你说,我们会从这里出去么?”   “会啊,当然会的!”男子不自觉放大了些音量,女子恬淡地一笑,秀眉却微微蹙起。   虽然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忘记了所谓“幸福”是什么感觉。   可此时此刻,这样的感觉分明就是——   阳光又升起一个角度,照亮了女子精致秀美的脸庞。男子鼓起勇气,目光对上姑娘星辰般的眼睛,缓缓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哪天出去了的话你……”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他有些犹豫地顿了顿,又急促道:“——你跟我在一起好么?”   “好啊。”   就这么短促的回答。男子激动地握了握拳:“真的么?”   女子的身躯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觉得温热的液体溅满了脸。   他讶异地瞪大了眼睛,随后,他看见那姑娘的眉间,像午夜怒放的鲜红花瓣,无声无息地绽放开来,腥气的鲜红血液由那暗色的花蕊喷溅到男子表情凝固的脸上。血浆沿白皙的脸颊缓缓淌下,渗入不再转动的眼球,依稀还掺杂着乳白色的浆液。   红色染上了她的囚服,囚服中包裹的清瘦身体轰然倒下。被血浆凝成一缕一缕的乌黑长发铺开来洇红身下的草地,像盛开妆点着寂夜的蔷薇。   男子呆呆地看着面前横倒的姑娘。听见踩踏草丛的声音他才滞缓地抬起头。   那个容颜秀美,拥有整齐金黄色头发的军人,仍然端着手中的枪。硝烟丝丝缕缕从漆黑的枪口袅袅升起。军帽帽檐投下覆盖住他半张脸的阴影,阴影之中轻蔑地上挑的嘴角上方,那双冷漠的蓝色眸中并无一星半点的笑意。   “……很有趣呢。”   他的笑很机械,同时那种冰山一样冷寂的眼神让人本能地感到寒气透骨。   男子呆滞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尽管整张脸都是腥臭的血污。   锃亮的硬质皮革军靴踏在草丛上面的每一步都发出利落的声音。他放下手\枪,机械地笑着走到女子的尸体前,垂下眼帘俯视着她。穿囚服的男子也将目光移上姑娘的头,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喂。”刻意提醒他一般,费恩轻唤一声。男子缓缓抬头,看见费恩稍稍抬起修长的腿,带着坚硬厚重的鞋跟悬在她头顶的正上方。   费恩抬起下颌露出轻蔑的微笑。阳光下的双眼却冷漠如古老的玄冰。   “请您……”   男子颤抖地伸出手去抓费恩的衣角。费恩没有闪开,只是重重地跺了下去,用鞋跟使劲碾压着。   挤压爆裂的巨脆响之后,浑浊的黏稠脑浆大片渐到男子的囚服和脸上。费恩笑着收回脚,原本油亮的皮靴也沾上了少许污秽。靴底离开地面时还带起了丝丝缕缕的已经混得辨不清颜色的浆体。   费恩仍然带着那样极寒的眼神望着恍惚的男子,稍稍偏了偏头,却像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观看蝼蚁那般。   黏糊糊的脑浆像蠕动一般缓缓浸开,沾上尸体一旁她费力拔出的枯黄杂草。淌到男子不住颤抖的膝旁。爆裂出只留下半边的晶莹眼球无力地滚动着最后静止。   男子直勾勾地盯着双手。颤着嘴唇却说不出只字片言。   而后忽然他猛然站起,几乎是疯了般扑向费恩。费恩的眼神毫不在意地对上男子那满目浑浊的癫狂。未等男子近身,飞起一脚狠狠踢上男子肚腹上的要害。男子向后跪倒,干裂的唇中涌出一口腥臭的酸水。   他刚想抬头,左肩却压上几乎让骨头碎裂的力道。侧头看去是一只沾有腥味粘液的皮靴。坚硬的鞋跟硌上肩膀的骨骼,疼得几乎半死过去。   费恩冷笑着松了松力气,却仍然让男子站立不起。   阳光从他的头顶洒下,大檐帽上的骷髅徽记散发着熠熠的光辉。他用一只手肘架在抬起的修长大腿上,轻轻撑着俊秀的脸。   他含着冰冷透骨的微笑,垂眼轻声道:   “你看看,你在这里多么卑微。”   说罢,带着弧度上挑的唇角,又复重重地踩下。   作者有话要说:   血腥注意!血腥注意!血腥注意! 第6章 VI.办公室   冯塞弗尔特中校 31.3.1942   奥斯维辛集中营   999038 华沙   我很荣幸地向您报告奥斯维辛的近期情况。   正如两个月前两位将军参观后向您汇报的那样。自建立以来,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情况蒸蒸日上,目前已经完全进入正规的运转状态。这样的良好状态与您以及领袖希姆莱英明的指示,以及士兵们努力的工作是分不开的。   几年前,这里还是属于波兰的一个荒凉的小镇。一个月前当我荣幸地接任指挥官时,我为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惊叹。所以,我的一切成果都是基于前任长官的辛勤工作之上的——这点我必须承认,然而我更渴望于我在任期间能够取得更显著的成绩。   集中营内一切事物都尽然有序。犹太人民与战俘们在这里享有高质量的生活。在这里士兵与俘虏不分彼此地友好相处,俘虏们每天都进行有规律的作息以及简单的工作。他们每天享有丰盛的三餐以及良好的住宿环境。工作之余,他们会进行各种由我们组织的休闲活动以达到放松目的。同时,他们工作较为勤奋且乐意积极地配合我们的一些小型试验。   前两天迎来了少见的晴朗天气。阳光充沛,这里的一切都很好。   愿您一切安好。   万岁 希特勒   全国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   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8号党卫队全国安全部   22017 柏林 第7章 VII.办公室   费恩敲了敲门,听到里面的人道了声“进来”才推开沉重的木质大门走进去。厚底军靴踏在光洁的地板上的每一步都被刻意地放轻。   时钟刚好敲出了凌晨一点。诺亚从成堆的文件中抬起头,皱眉望了望墙上的挂钟。书房中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被窗帘挡住。一侧的办公桌后,诺亚坐在高椅背的黑色扶手椅中,埋头看着手中的文件。   “长官,”费恩站定在办公桌侧,将手中白瓷的杯子放在桌上,“您的咖啡。”   诺亚淡淡地应了一声,拿起细小的银匙搅了搅升腾着温暖热气的咖啡,凑到嘴边浅尝一口,目光却丝毫未离开手中的文件。   费恩轻轻在桌侧的工作位上坐下,腰背笔直得显得太过机械。晖黄灯光下俊美的脸却像是精致的冰雕般细腻,冰冷而且不可接近。他正了正坐姿,手脚麻利地开始以诺亚的阅读习惯整理桌子上被打乱的文件,不时加以批注。   诺亚抬起头,揉了揉紧锁的眉心,又望向桌子上玻璃隔板下压着的一张表格之类,头也不抬地道:“费恩少尉,今天的进展怎么样?”   “上次谋乱的那五个人今天执行绞刑。毒气室那边一共有两批。”像是机械一样报告出来。费恩那双澄蓝的眼眸依旧不太自然地直直望着他,“拷问的报告都已经整理好交给您了,长官。”   诺亚从众多文件中抽出那张报告,纸面上的字迹非常工整,内容经过精心的整理分条列述,简洁又不失重点。“嗯,做得很不错。”诺亚赞扬道。“谢谢,长官。这是我的责任。”费恩接道,语气依然缺少顿挫。   诺亚埋下头继续办公。拿过桌上立着的那支装饰性羽毛笔旁的钢笔开始批写文件。不时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一口提神。   人在最努力工作的时候思想也是麻木的。所以,即使挂钟华美的时针已经转到了罗马数字一与二之间,诺亚也未感到丝毫疲惫。   在任何工作上都很卖力,因为任何为国家贡献的工作,在他眼里皆如祭祀一般神圣。他并不信教,但国家在他心中便是以钢铁铸就圣光加冕的信仰。   因为他作为德国人,已经献上了誓与国家共同存亡的灵魂。   从1923年进入柏林里特希菲尔德军校的那一天,便注定了一生追随这铁十字照耀下的国家,无论是魏玛共和国亦或是后来的第三帝国。每一颗子弹的火药都为铁十字擦燃,每一个词语都为铁十字发出声响,甚至是,每一滴血液都为了铁十字而沸腾。   无所谓好或不好,正抑或邪。   那一瞬间眼皮没来由地往下坠。费恩忙眨了眨眼重新坐直。   时钟指针的声音响得心烦意乱,空荡荡地在办公室中回响。偶尔有诺亚翻动纸张的声音。窗户外面则是一片死寂,幽阒恍如置身另外的世界。   另外一个,没有战火与硝烟的年代。   脑子里已经不能保持原来的空白和对指令的高度敏感,纷乱如梦境的片段不受阻止地涌进脑海。面前的画面也渐渐变得模糊、下坠……   费恩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腾”地从座椅上站起。视野清晰的瞬间发现诺亚用奇怪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便连忙道:“抱歉,长官,我站一会儿。”   得到默许后他正起视线继续平视空无的前方。本以为离开了舒服的座椅会使自己更清醒一些,然而那面巨大的窗帘上的花纹又开始渐渐模糊变成暖黄色的一片。   当费恩终于发现自己的视线再也不能聚焦在固定的一点上时,他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个自己并不想承认而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自己,正,在,犯,困。   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稍微调整了一下已经松散下来的军姿。然而再次站定之后不可抵御的倦意又如潮水般涌上来。眼前的所有事物都缓缓沉入黑暗之中,幻化成精明的大脑不愿意回忆起的记忆断片。   灯光亮起,望着镜子里那个梳着整齐金色头发的小男孩,他身上的精美衣服有些脏兮兮的。抱着膝盖呆呆地盯着镜子里与自己所拥有的一模一样蓝色眼眸,稚嫩的脸上有先于年龄过早出现的落寞神情。美丽的眼中又闪烁着隐隐约约的看惯这事态的冷漠。总之是缺少了那种同龄孩子应该有的天真烂漫。身后无感情的声音唤起自己的名字,男孩回过头,缓缓抬起秀美的眸子看了一眼。那样的眼神,已然冷若寒霜。   “费恩?”   分不清回忆与现实,只是那声呼喊,全然不似换梦中那般无情与机械。却包含着从未听到过的关切。   “费恩少尉?”   费恩猛地抬起头睁开眼,尽管眼前仍是一片模糊却依稀能辨认出诺亚的轮廓。意识到刚才自己几乎站着在办公期间睡着之后,顿时羞愧与尴尬混合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诺亚似乎并没有太在意,他侧过头看着费恩,稍微偏了偏头道:“费恩少尉,你很困么?”   “……并不是。”脑子因为疲惫而变得有些许迟钝,却依旧强打精神道。又沉默了半天才想起补上一句。“长官。”   或许是如今少了当初在军营中的高强度的、近乎残酷的艰苦训练,也再难以保持那种连续几个彻夜不眠却依然不感觉疲惫的精神状态。望着面前身为长官的男人也只有说出同时违背现实与思想的话。尽管他已经困得快要睁不开眼。   不知是识破他浅显的谎话还是根本不在意他的言语真假,诺亚移回目光从桌子旁边抽出另一沓文件进行审阅,同时道:“费恩少尉,晚上要好好休息。”   “好的,长官。”费恩很快答道。这时他发现桌上的咖啡杯已经空得干干净净。高靠背扶手办公椅中的男人一丝不苟地审批着资料,轮廓硬朗的侧脸严肃认真。利落的栗色短发没有任何凌乱的痕迹。   保持了片刻的清醒,神志又将跌入困倦。此时诺亚突然开口问道:“今天是哪些人?”   迅速调动着大脑中的数据,费恩快速道:“一半是犹太人,还有大部分苏军俘虏以及……以及一些同性恋。”说罢吞了口唾沫,保持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   “同性恋。”仿佛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诺亚眉头紧锁着在纸上写下语句不再说话。   一切又归于夜风中的沉寂,悄无声息。费恩努力憋住一个哈欠,接着又强忍因哈欠挤出来的眼泪。不过幸好,这一切都没被埋头工作的诺亚所看见。   诺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扣起钢笔笔帽,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已经接近两点半了。除了秒针“咔、咔”的微弱转动声,两人的呼吸在空旷的办公室里也变得清晰可闻。   转过头看着桌子边站着的副官。原本挺拔的军姿已经松散至不成样子。长睫下的双眼轻轻阖着,脑袋也自然地向下耷拉。军服包裹中有些单薄的肩随着悠长的呼吸慢慢起伏。   诺亚没有叫他,甚至并未感到一丝不快。   这种浅程度的休眠只要受到很轻的打扰就会立即破碎。然而,诺亚并没有叫醒办公期间睡着的副官。他抬眼细细端详着费恩的脸庞。   白皙的姣好面容上不知何时起已然消退了冰山样的冷漠,仿佛初春时节融化的寒冰随溪水流向绿茵的深处。像是揭开了平日刻意掩藏起来的面容,此时才还原了他原本应有的青涩。不再机械、柔嫩如花苞的青涩表情。   所以那被寒冷目光所隐匿的,到底是如何的内心啊。   自己站在如今的位置,是因为当初对民族满腔的热血使然。就算像今日工作直到深夜,也因怀抱的信仰而没有任何怨言。   但是这种热忱,对于费恩来说则并没有那样明显。也许是因为他的所有动作都太过机械,有关他褪去军衔后的那个赤/裸的人一直如晦涩的谜题一般。不明白为何效忠于帝国,不明白为何如此冷血。有时,从他眼中读出的漆黑火焰似乎在燃烧的瞬间可以吞噬掉一切,又绝不像是对帝国的忠诚点起的这把烈焰。   无论从哪方面看来,他们都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却又偏偏殊途同归。   费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猛地睁开眼,那一瞬间正好对上诺亚的目光。意识到刚才的行为之后,淡金色的眉蹙起,露出愧疚的表情。   “没什么。”好像看穿这愧疚,诺亚淡淡地道,从椅子里站起身轻柔地拍了拍费恩的肩。   “抱歉,长官。”费恩垂下眼帘,“我愿意接受您的责罚。”“不不,我说了没什么。”诺亚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再次抬头看钟确认了一遍时间。   “今天已经很晚了,留在这里休息吧。”   “抱歉,长官,我还是回军营——”   “军营早就熄灯了。况且这段路没有路灯,也没有车能送你回去。”诺亚的口气不容置疑,“二楼还有很多空房间。”   费恩咬了咬下唇,却很快恢复到机械的面部表情:“我不能,长官。那些事房间是用来招待更高级的军官的。我不配。”   很平淡地说着这种话,却让听者心里闪现一丝不快。诺亚上下扫视着费恩,放松下语气道:“好——那么,客厅有个沙发,你就睡在那里好了。”间隔了几秒的由于,似乎也没能想到其他的方法。费恩抬起头道:“衷心地感谢您,我很荣幸。长官。”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费恩回身仔细地关好了门。诺亚用手指了指那个看起来便很舒适的长沙发。费恩领会后略一颔首,诺亚也不再多说话,径直走向通向二楼的木质阶梯。皮鞋踏上楼梯的空旷声音在寂静的房子里格外地响。他的头顶已经被天花板遮住,停顿了两秒又将头低下,望着没开灯的客厅中费恩那双仍然澄澈的星眸。   “安,费恩少尉。”   走在二楼的脚步声渐渐淡去。费恩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在沙发上坐下。   绒缎面的沙发不出意料地很软,坐下去的瞬间整个人都快要陷进去。费恩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修长白皙的手指探进柔软的金发间梳理了一下。   脱掉长及小腿的皮革军靴,整齐地放在沙发前,解开紧紧系在身上的武装带,将外套脱了下来。挪动身体在沙发上躺下,陷入温暖的沙发的一刹那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了。那样的感觉像一个温暖的怀抱。   尽管,从没有人施舍过一个真正的拥抱。   沙发的长度不及身高,要稍稍蜷起身子,虽然如此也是很舒服的姿势。将军服外套盖在身上更有种莫名的惬意。就算没有枕头也比军营里的条件好很多。   也许真的困到不行了,费恩用手抓紧外套的领子扯到胸口,然后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8章 VIII.客厅   初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还有些模糊,不过眨了眨眼之后就逐渐清晰起来。一边将身体从软和的沙发上撑起一边揉了揉眼睛,盖在身上的外套也滑落到膝上。   穿好军靴,抖了抖军服然后利落地穿上,拴起武装带。从窗帘缝隙中透出的微光颜色来看应该是早上五六点,况且四下里依旧很安静。费恩确认了自己在昨夜极度疲劳的状态下依然没有睡过头。站起来回身整理好被睡得凹陷下去的沙发,放轻脚步走出客厅。   打开房子的门,清晨的第一缕凉风拂过脸颊。用手指梳了梳睡乱的头发,回头带上门,走下门前的四级阶梯。   调整好军姿站在那里。   与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等待着诺亚的出现。 第9章 IX.军营   坐在浴室长凳上的两个士兵正在互相清洗头发,并小声地聊着天。旁人听不到说的是什么内容,只是可以听见两人时不时地发出一致的笑声。   德国的军人除了生活细节要求得很严格外,对于内务也非常重视。也是因为关乎到整个部队的军容,士兵也被要求保持良好的卫生状况。所以每天熄灯前军营中的公共澡堂都挤满了疲惫的军人。   两个人正在打闹,忽然同时看见刚好走进澡堂的年轻士兵,那个从来把金色的短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成背头的,俊美的脸上却鲜有波澜的人。   “嗨,费恩!”两人中的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罗尔夫向他道。   费恩垂下眼:“嗨。罗尔夫,还有马库斯。”说话的时候他仍然不带表情。他走到挂着大堆衣服的架子前,解开身上白色衬衫的纽扣。   “你昨天晚上没回来?”马库斯问道。费恩脱下衬衫,挂在相对空一点的地方:“嗯。因为昨天工作得太晚,回不来。”说罢他又脱下白色的紧身背心,露出肌肉均匀但并不夸张,皮肤白皙光滑的上身。   罗尔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意无意地将水甩到了马库斯的脸上:“指的是冯•塞弗尔特中校么?噢他工作一直很卖力,我听说过的。多亏了这些为帝国卖力的长官我们才有今天这样辉煌的局面。反正换成我我一定受不了那种工作量,更何况还费脑子。”   “所以你才是个上士。”似乎报复一般,马库斯用讽刺的语气说道,“不过费恩一直很认真,所以才比你升得快。”补上一刀似的,马库斯说罢看向费恩。   此时费恩解开了皮带,褪下长裤和内裤,然后伸手去取事先挂好的浴巾。那一瞬间,可以从他侧面清晰地看到,左边的腰线上有一大块深色的痕迹,上至左边的肋下,一直延伸到腰际与挺翘的左臀交界处。在雪白的皮肤上诡异得触目惊心。   费恩在腰上围起雪白的浴巾,暂时隐藏住私密的部分。他的眼神一直有意去避开那片伤痕,也刻意地不去回忆脑海里那段被伤痕牵起的回忆。   提着洗漱用品走到水龙头前,首先掏出了两个蓝白色的妮维雅产品盒子,从中挑出了那盒牙皂粉,将另外一盒乳霜放在一边,接着又拿出一把长柄牙刷,弯下腰去接起一点水湿润牙刷,抹上牙粉开始刷牙。   “费恩,”马库斯忽然很严肃地道,“其实我很想问呢,你那片伤疤究竟是怎么来的?”   费恩回过头,只是嘴中堵满了白色的泡沫难以回答,便只是瞪着澄蓝色的眼睛。颈后到脊背蔓延向下的柔美线条在恰到好处的部位没入雪白的浴巾边缘内。即使被浴巾遮挡也看得出那双腿的修长。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马库斯道,伸起食指来晃了晃。“你不会是被虐待过吧……天哪难道你不会是个!……”罗尔夫故意装作很震惊的样子,张大嘴盯着吐出一口泡沫的费恩。   “是个什么?”费恩问道,同时又将牙刷塞进口中。   罗尔夫很痛苦地抓了抓头发:“就是那种……那种……”同时马库斯也配合着罗尔夫做出了苦不堪言的表情。两个人似乎是在表演编排多次的戏剧,只不过临时将舞台搭在了澡堂里。   “跟约纳斯一样那种被男人做的……”罗尔夫突然脱口而出。   费恩很用力地翻了个白眼,保持着冷如冰山的淡漠表情,他冲干净牙刷,直起腰来淡淡道:“那你们烧死我啊。”   冷冽到完全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马库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瞪起灰色的眼珠,用手肘捅了捅罗尔夫的手臂:“老兄,你猜中了?”罗尔夫立马顺着话头道:“我想是的。噢费恩你的取向让我们这些和睡同一间宿舍的感到很苦恼。”说罢用手抚了抚额头。   费恩无奈地摇摇头,找了个没人的水龙头将浴巾解下挂到不会被淋湿的地方。   “哦怪不得,”马库斯一拍手,恍然大悟道,“你在宿舍里从来不看‘那种’明信片也从来不动手……”把最后几个音节含混掉,却用手比了个不堪入眼的动作,“果然是对女人不感兴趣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类人都不会……的吗?”马库斯又比了一遍那个动作,“还是说只是因为你是在下面被做的那一个?”   “我不是。”几乎忍无可忍,费恩开口反驳。   “我不认为你可以在上面。”罗尔夫很认真地道。   “我不是那种人。”费恩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这是一个女人干的。”   “是么那更劲爆了。”马库斯下结论似地道。   “我七岁的时候……”   “你那么小就被包养了?”马库斯失声喊出来,引得半个澡堂中裸男纷纷回头。不过也因为太熟悉这两个人的秉性,大家也没有将“包养”的问题当真。   费恩放弃了辩驳,转回头细细地揉搓起头发。细滑的金色发丝间渐渐漾起雪白的泡沫,沿着发梢缓缓坠下挂在同样白皙的肌肤上。   完美的身体比例,曲线优美地刻画着腰肢和臀瓣,然后是修长的腿部。零落的水珠不时聚成涓滴细流缘着光润的皮肤淌下,划过一道浅浅的模糊水痕。水流涌过蔓延覆上那片深色伤痕,参差杂乱的边沿毫无过度便烙在雪白得剔透的身体上。   头发被手指抓成一道一道的,澄蓝的清澈眸子也被水汽熏蒸得一片氤氲。细长的手指从颈间一直慢慢向下一寸寸地清洗着身体。常年军旅,连清洁的动作也变得机械与死板。   垂眼的一瞬正好看见揉搓着的那片伤疤。   ——下意识闪回目光。自欺欺人地逃避着回忆。   “其实我很想问呢,你那片伤疤究竟是怎么来的?”   ——不行。   不能去想。   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不去回忆。   ——“你不明白吗,你在这家里几乎没有地位。”   ——“可是费恩不能因为我而被其他人排斥……他难道不是你的亲儿子?”   紧紧捏着衣角的自己站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桌子旁边。明明是才被欺负了的那一个,却跟犯错误的孩子似的垂着头。只是爸爸和妈妈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什么都听不明白但感觉非常惊慌失措。   母亲端庄地坐在桌子边的主要席位上,长长的打着卷儿的金色头发束好垂在胸前。女仆拿来装着才兑好咖啡的烫手咖啡壶,却被母亲阴沉着脸赶了下去。   “雅丝敏,你听我说,”父亲双手撑着桌面,面色有些铁青,“我自己无论如何都不重要,只是费恩他还小,他不能在亚尼克家受到这样的待遇!”   “那还能怎样?”母亲顺手揉了揉站在一边男孩的头发。柔软的金发很快失去了原来的整齐,男孩只是咬着苍白的薄唇沉默不语。母亲收回手,拿起还很烫的咖啡壶,里面沸腾冒泡的声音似乎还未完全消失,“你凭什么就认为费恩受到的待遇不公平?连小孩子的游戏你都要这么计较?”   “游戏,是么,”父亲很难得地发出一声冷笑,“就算小孩不懂事,你的那些堂姐——”   “她们也是你的堂姐。”   “就算是、她们真的把费恩当成过自己家的人么?你明明知道的,她们包括你,就是那么在乎那所谓的家族血统……”   母亲的身体倏然震颤了一下,费恩慌忙抬起眼,然后“血统”这个词似乎是摧毁了母亲一样,使她失去了力气,连那盏小小的咖啡壶都拿不稳……   一瞬间,深色的滚烫咖啡从壶中翻涌泼出。   费恩猛然回过神,眼中闪现过一丝凶戾继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腰间左侧因为不经意反复的搓洗染上一片粉红。   快速地冲洗了身上其他部位然后关上水。拿着浴巾走到一边擦干身体。即使是对自己的身体动作也变得粗鲁而大力。这不是第一次,他却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想起儿时的事都会让自己变得暴躁。   罗尔夫和马库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费恩穿上内衣裤,再习惯性地套上长裤,把衬衫披在肩上,提着洗漱用品离开澡堂。   然而脑中挥之不去的仍然是滚烫的咖啡浇到身上时,皮肉刹那间发出的刺耳声音。以及那一瞬间女人一成不变的轻蔑表情。 第10章 X.军营宿舍   熄灯之后,费恩躺在床上,努力不让那些回忆再进入脑子。   每一天的工作都很繁重,而诺亚偏偏又是个喜欢熬夜工作的上司。仅有的休息时间每一分钟都特别宝贵,所以他总是躺在床上强迫自己进入睡眠,尽管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每次都有效。   况且今天罗尔夫的朋友给他寄了一摞画面内容不怎么良好的明信片,而他又大方地将他们分给了同寝室除了他和约纳斯以外的其他几个战友。如果再不睡着的话恐怕要陪他们熬至半夜才能消停得下来。   刚到集中营报到的时候,这边的生活条件还比较差,只有凑活着住集体宿舍。后来升了职,也建设了新的住房,费恩虽然嘴上没怎么提这件事,却始终没有搬出去一个人住,仍然留在原来的六人宿舍里。   军营的夜晚相对于诺亚的官邸来说并不是那么的宁静。走廊上不时有军靴踱过的巨大声响。窗外不远处未眠的军犬也常发出一两声刺耳的吠叫。   费恩扯了扯被子,长出一口气准备入睡时,下铺的被子中忽然闷闷地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低沉呻\吟。   又来了。费恩不耐烦地用被子捂住耳朵,却挡不住同样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地从宿舍各个方位此起彼伏地响起,越来越刺激也越来越快,含混着模糊的浑浊语句。   费恩把整个头部埋进被子里。其实这种事在军营中并不少见,政府不但不阻止,反而公开出售色\情内容的读物与明信片。目的是为了慰劳士兵的同时也对他们进行鼓舞。然而费恩从小受到的教育本来就很严苛,本人又一直洁身自好,从未做过那种猥亵的事情。   其实就这个问题,罗尔夫和马库斯已经编了很多场对白来调侃他,只是他不以为意。   此时被那种声音包围着,连思考都无法集中注意力。   明天工作,又要犯困了吧…… 第11章 XI.办公室   叠好审批过的文件,抬头看钟发现又已经是凌晨了。窗外一片死寂,偌大的办公室也只有秒针跳动的规律机械声。   前天晚上让副官和自己工作到凌晨,那个年轻人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所以昨天虽然依旧有很多工作要熬夜完成,他也找了个借口让费恩回军营去休息。   那个叫费恩的副官其实还是挺可爱的。想到他竟然困到站在办公桌前睡着,诺亚脸上浮现出一层浅淡的微笑。有中年男人刚毅轮廓的脸上却依旧也有年轻人矍铄的光彩,只是又比年轻人多了一分经历过世事的沧桑。   亲眼见识过这两次波及世界的巨大战争,也亲眼见证了这个帝国的强大,衰落,被他国的凌\辱,以及再次浇铸起来的强悍。这种经历是才入伍的新兵不可能体会到的。他也上过战场,见惯了本来熟悉的面容破碎喷迸出血浆的刹那,也体验过将子弹送入敌人身体的快感。然而这么多年来,唯一不变的是对这片土地的热忱,以及这个国家犹如钢楔般的忠诚。   最后检查了一遍文件是否放好,诺亚关灯,锁上办公室的大门。   准备就此上楼洗漱就寝。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过于炫目让人敬畏的军衔把他变成孤傲的狼王。就算是在簇拥之下也依然独来独往。   他得到了很多,同时也失去了很多。   但是他不在乎。因为帝国的分量始终高过一切。   踏上楼梯之前,客厅的电话刺耳地划破了夜的安宁,在房间里空荡地回响着。诺亚眉一皱,快步走到电话前。   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人并不多。考虑到任务的保密性质,除了工作以外,有关于私人的事情通常只能采用信件与他联系。而且在这种时候打来的,一般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在提起电话听筒的瞬间他表情凝重地快速做了一个心理准备。   铃声戛然而止。   那边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然而男人紧锁的眉头松开,眼中的锋芒也消逝无踪。唇角不经意地颤抖着往上提了一提。开口也变为了温柔的语调:   “嗯。是爸爸。” 第12章 XII.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万岁,希特勒。”费恩朝走下台阶的诺亚敬了个礼。诺亚也敬礼回应。   “早安,长官。”费恩站直身子,双眼平视着前方。头发依旧用少量发油梳得整整齐齐,梳齿的痕迹像刚刚犁过的金黄色麦田。时间已入仲夏,阳光细碎地铺在他金黄的短发上。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如果忽视掉脸上两片乌青的黑眼圈的话。   昨天晚上同寝室的像是闹狂欢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明信片的内容太限制,两三次之后才结束。直到他们全部安静下来费恩才能够睡着。   “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样,费恩少尉?”诺亚问道。   “很不错。谢谢关心,长官。”没经思考就说出这样公式化的句子。   “那就好。”诺亚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阳光下他眼眶周围浮起的乌青也更加明显。   两个人就这样,用幼稚的谎言对对方掩盖着相同的事实。   “天气热起来了,‘那边’也会更躁动吧。”   “我一定加强监督,长官。”费恩迅速心领神会,服从地低下了头。诺亚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背,并不是长官对下属的那种客套,而更像长辈对晚辈,或是友人间的那种亲切感。   诺亚在庭院里随处走动,费恩在他身后跟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一步不落。   诺亚一边在脑子里回想昨天看过的关于比克瑙的文件,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当时已经停产了的金箔包装奥地利产蓝鸟香烟,叼在嘴里后又取出一支亚努斯镀镍黄铜的打火机熟练地点上香烟深吸一口,袅袅烟雾随之扬出。   虽然努力想克制,费恩却还是在烟顺风扑面而来的一刹咳了一声,然后自觉有些失态地屏住呼吸。   诺亚回过头来,将烟夹在手指间:“费恩少尉,你不抽烟么?”   费恩摇了摇头:“从来不,长官。”小的时候家里有人抽手卷烟,他每次闻到那个味道就想吐,并且严厉的家教也决不允许他接触那种东西。入伍后每个月配发的补充物资中有几根随食品发下的香烟,他却每次都是任由同寝室的几位烟民将他的那份也拿走,尽管每次他们叼烟聊天的时候费恩都觉得自己的肺被埋入了好几米深的土里。   诺亚盯着他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唯恐方才不敬的举动会造成长官的反感。然而没过多久诺亚就不发只言片语地转过身去。费恩也只好快步跟上。   庭院里长了一些两人都叫不出名字的花,却在夏天的阳光下散出醉人的清香。几名身着条纹囚服的仆人修剪着草坪,见到诺亚也只是压着头恭敬地问好。   再后来绕过庭院走向营地的路途上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诺亚先后抽了大概三四根烟,费恩在无意间发现,他后来吐烟圈时,总是向着对自己逆风的方向。   浅淡的烟圈随微风渐远消失在湛蓝的天空。   庭院中的花木却有一种从前不曾注意的芳香。 第13章 XIII.客厅   晚上的工作结束得还算早。多亏有费恩和其它人的努力,集中营那边一直维持着平静。尽管诺亚白天工作时,就算在办公室也能听到费恩那把克里格霍夫产的鲁格手\枪子弹嚣张地迸出膛中的声音。   他早就发现费恩对犹太人的仇视已经大到不可能是由政府和官方强行输入。他每次开枪都带着享受夹杂不屑的表情,而那张英俊冷傲的脸也会在打骂犹太人时变得残酷凶暴得几乎扭曲。而对待苏军俘虏、政治犯、吉普赛人、同性恋者等时却没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然而诺亚却从来都没有问过。从第一天他就敢断言费恩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这种事本来每个人都有,但往往越在外表注重坚强的人,内心的隐痛便越禁不住触碰。   较于他,自己对犹太人却并没有如此大的仇怨,“只为了国家”这个理由干净得纯粹。   抬眼望向被窗帘半掩着的窗。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由地平线向上,从耸立的烟囱侧边,紫色的天空一直渐变到靛青。半钩弦月在浅色天幕中若隐若现。   诺亚点上一支烟,正要坐上沙发时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窗外院中一辆车的角落。   是那辆漆黑的军车。平时费恩回营地时乘坐的那辆车。   诺亚紧了紧眉心,看了一眼腕上的表。离他工作结束让费恩离开已经隔了大约四十分钟,那辆车却还停在门外。他将烟头按入烟灰缸,然后走出门外。   无需下那几级台阶便能清晰地看见费恩沐浴在浅淡月光下的身影。这样的角度只要一转视线便能发现门口注视着自己的诺亚。然而他的视线却一直被其它所占据。   费恩站在汽车旁,庭院中除了他便没有其他人,只有远处守在大门两侧站岗的士兵,如同塑像,融入在静止的背景当中。   他低着头,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指尖。   那里,一缕嫣红的血流涓细地淌出。   费恩却像正在端详,或者欣赏着。捉摸不透的蓝色美丽眼眸紧锁住那条细微的伤口,对于自己体内向外沁出的猩红血液漠不关心,像是根本不知这血液来自自己。那样麻木的表情又似是根本感受不到痛感的存在。   诺亚悄无声息地倚上门框抱起手臂。天色渐沉,惨淡的月光投射在光洁漆黑的车辆上,然后照亮了费恩那张毫无血色和表情的脸。   不——并不是毫无表情。那精致的五官混杂了太多情感以至于将每一种都冲淡。然而诺亚敏锐的观察力自十几年前进入军校便经受过严苛训练,虽不至完全解读,但他眼中极力想掩藏的落寞、无助和软弱都被撕裂伪装的外衣裸\露在空气中。   看到这样的费恩,诺亚莫名地好像胸口遭撞了一记。   他不想做一个只会看着下属默默流血的所谓长官。然而当他正准备走下台阶鼓舞一下费恩时,他又看到了费恩眼中另一种眼神——像燃起的黑色火焰般,比诅咒更加恶毒的怨恨,全部贯注于缓缓沁出伤口的那一滴血。   对涌出于自己身体的血液,竟存在如此的痛恨。   却又更加的悲凉和无助。   诺亚忍住那一瞬冲下楼梯的想法,然而他的下一个动作便是转身走回房子里,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庭院里费恩听到这个故意的巨响才猛然从纷乱的万千思绪中惊起。循声望去只见钉着金属门牌的紧闭房门。苍白的英俊面容许久才恢复血色。   黄昏中的庭院仍酝酿着瘆人的死寂。   不经意间,伤口中溢出的血液已滴落脚边的泥土里,犹如植物疯长的根系迅速地渗透进这片大地。 第14章 XIV.办公室   擦过几遍鞋油,泛着黑光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刻意抑制下来的脚步声。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依旧看着手中的文件。   “长官,您的信。”费恩站定办公桌前,将信封双手递上。诺亚眼光一直盯着冗长的数据头也不抬:“是么,哪里寄过来的?”   “柏林。”似乎是已提前熟知过信封面上每一个角落,费恩脱口而出,“不过是私人信件,长官。”认为这个地点有必要进一步解释,费恩又补充道。诺亚放下钢笔,从费恩手中接过那封信件,快速扫了一眼发信的地址,以及表示经过军区审核并且通过的钢印。   诺亚没有马上拆开信件,只是转头对费恩道:“你先忙自己的事吧,费恩少尉。如果有空的话让人打扫一下楼上的客房。”“是,长官。”费恩点了点头,就算心有疑惑也是完全麻木地服从。   转身走出办公室然后小心翼翼地合上办公室的大门。   同时,诺亚撕开信封,抽出一张带有花边的彩色信纸。一行一行,久违的从熟悉变到渐渐陌生的字迹。一直到最后,却又被另一种稚嫩的,但又努力想写好的笔迹所代替。   一直看到最后一行,诺亚的脸上也出现了平日难以见到的笑意。   “爸爸,妈妈说下个月要去看爸爸,我真的好高兴哦,我一直都好想爸爸。” 第15章 XV.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似乎是为了照亮荒凉地平线上的道路,太阳从升起伊始便发着灿白的光芒,以致于外来者不会在这漫天的阴霾里迷失方向。   车子驶入戒备森严的军区,缓缓停在灰白建筑前的庭院。诺亚衣着整齐地站在台阶下,注视着那辆停在门前的车。门开的时候,阳光洒在了车厢内女人深色的发梢上。没有冶艳的妆容却从举止中散发出优雅的魅力。即使已为人母,在他人看来却依然不减当年的风姿。   女人缓缓从车上走下,望着几米外的诺亚。诺亚对她微微笑了一笑,女人也回以淡淡的笑容。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却已经进行了寂静的交流。   “爸爸!”   小女孩跳下车,提着小洋装的裙角飞快地跑到诺亚身边。诺亚将她抱起来,轻轻吻了一下女孩粉嫩的面颊然后将她放下。八岁的女孩依然娇小却充满活力。也许是因为终于能见到爸爸,所以换上了非常甜美漂亮的粉紫色洋装,胸前别了朵精致的水晶胸花,栗色的卷发分成两束扎在小脑袋两边,整齐的厚刘海下瞪着大大的褐色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兔子娃娃,从四岁生日时诺亚送给她这个娃娃,她就一直将它带在身边。虽然家里还有许多其它的娃娃,但这一只从来都是她的最爱。   “伊尔莎,”诺亚宠溺地揉了揉女孩的头顶,“新的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   “好棒,”伊尔莎眨着眼睛,“不过,我老是在想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诺亚的笑容淡下来,却依然和缓地道:“爸爸的事情很多哦,是因为元首信任爸爸,我不能对不起我们的国家对不对?”伊尔莎努力做出很沉重的样子点了点小脑袋表示理解父亲。诺亚笑了笑,将目光移向庭院中的女人。   “看到你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诺亚平静道。   “我也是。”女人走近,与诺亚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便离开。目光毫不避讳地对上对方的。   诺亚笑着一点头,回身打开房门道:“格莉塔,进来坐吧,你和我们的伊尔莎小姐坐这么久的车应该有点疲倦了?”   叫做格莉塔的女人垂下浓密的眼睫,从诺亚身边擦身进入房里。诺亚又向伊尔莎做了个“请”的动作。然而伊尔莎看着诺亚,晃了晃身体道:“嗯……爸爸,我可以在外面玩吗?我不太想到屋子里面去。”   那一瞬间诺亚几乎脱口而出严厉的拒绝却最终忍住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伊尔莎那双大眼睛里满怀期待的眼神,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道:“行。但是你要答应我,”低头看了看表,“十点钟之前要回这里来找我,而且只能够在这附近玩,不能跑太远,可以吗?”   “好的!”伊尔莎开心地晃了晃头上的两束卷发,紧紧将兔子娃娃抱在胸前。诺亚不大放心地看了她两眼,然而伊尔莎做出一种“完全没问题”的表情,诺亚这才转身进屋。   伊尔莎抱着兔子在庭院里面蹦了一会儿,太阳暖得如一张柔软的绒毛毯。修剪过的草地上,色泽鲜艳的花朵微微摇摆着。   总觉得爸爸现在在的地方很不舒服,肯定没有家里好。伊尔莎叉着腰,很严肃地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幢灰白色的大家伙。最后似乎觉得自己再怎么看也没法给它重新换个颜色,便无奈地学大人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却被一丛花吸引了目光。   将兔子夹在臂弯里,采下丛中最好看的一朵。   ——这儿的花采一两朵应该不会被爸爸骂的吧。   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寻找着更多的花。不知不觉手上已经多出来一大束五彩缤纷的鲜花,然而抬头一看,已经离刚才的地方走了好远。这里的草地已趋荒凉,灌木丛也高得像从来没有修剪过,只是地上仍然有来来回回的脚印。   琢磨着要不要顺路往回走。自己明明答应了爸爸只在附近玩的。   ——但是“附近”到底是多远呢。   突然爆炸一般的巨响冲进脑海。伊尔莎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捂住耳朵,然而这尖叫却被接下来一声巨响掩了过去。伊尔莎抱着小脑袋瑟瑟发抖,好一会儿才敢放开。这片地区又恢复到之前的安静,只有受惊的鸟雀扑棱翅膀飞走的声音。   换作其他女孩子可能早就一边抹眼泪一边逃走了,但伊尔莎和她们不一样。   也许是骨子里仍然继承了诺亚的那份坚韧,她踮起脚尖将花束放在旁边的窗台上。这些房子的颜色也一样很难看。伊尔莎心里默默给自己加了把劲,鼓足勇气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几乎被茂密的灌木丛所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很难发现,蜿蜒着前伸,不知道有多长,只走了几分钟就听见不远处的人声。听起来像是在骂人,而且声音很不友善。   伊尔莎有些担忧地放缓了脚步,仔细辨认那个说话的声音。   那些句子她大概只听懂一半,有一些词她从来没听过,还有一些词她不明白意思,但妈妈很严厉地告诉过自己绝对不准说。   她越走那个声音便越大,而且始终只有一个声音很没礼貌地大声讲话。伊尔莎不禁有些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在对空气讲,因为那些话是非常、非常不礼貌的,而那个他的“对话者”却一直没有反驳。   走到路的尽头,她很小心地拨开一根灌木的枝叶,这样她就能看到那边的情况。令她吃惊的是那里真的不只有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大部分穿着脏兮兮的蓝白条纹的衣服,好像很害怕地蹲在地上。只有一个人站着,似乎就是一直讲话的人,他背对着伊尔莎,身材高挑修长,穿着整齐的军装,帽子下面露出梳得整齐过分的短发,是纯净的金黄色。   他穿着光亮的高筒皮靴,在那几人面前踱来踱去,地上有两滩四溅的深红液体,闻起来很像公园里有几个秋千生锈了的味道。伊尔莎耸了耸小巧的鼻子,屏气看着那边。   那几个人背后是高大的铁丝网,长到伊尔莎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唯一的门那里有两个士兵守着,他们直挺挺地站着仿佛雕像一动不动,手上都端着漆黑的枪支。   伊尔莎咬起粉嫩的嘴唇,开始确信这并不是什么好地方。铁丝网那边一片荒芜,更远的地方还冒着一看就很脏的浓浓黑烟。   她正盘算着要溜,离开这个破地方,却没注意到声音已经消失。头顶上的枝叶一阵抖动,伊尔莎下意识抬起头,却正好看到了一双眼睛。   她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像是大海一般的蔚蓝清澈,天穹的光在眼中都倒映得无比清晰,像圆润的蓝宝石,似乎能从这双眼望下去贯穿他的内心。透亮如镜,浅色的眸中不需细看就能辨认出自己的身影。   然而眼睛的主人此时却是略带惊讶的。   ——这里怎么会有小孩子啊。   在奥斯维辛这个地方小孩子(没穿着囚服的)就像是外星人一样。   费恩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伊尔莎。伊尔莎有些手足无措地晃了晃。但被那双眼睛盯着似乎连转身跑掉的机会都没有。   “嗯——你好,先生,”伊尔莎牢记着学过的礼仪轻轻提起裙角,她总觉得在外人面前要尽量显得有礼貌一些,尽管面前的男人似乎并不这么想。“我叫做伊尔莎,伊尔莎.冯.塞弗尔特。”   费恩听到这个姓氏后稍稍瞪大了眼睛,随机才想起面前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的确似曾相识。伊尔莎稍稍嘟起了嘴。好歹也回应一下吧,起码作为交换也应该说一下自己的名字啊。伊尔莎忽然想到,这里的人该不会都这样吧,于是暗暗开始为爸爸所处的环境感到担忧。   “你跟塞弗尔特中校是什么关系?”费恩努力对小孩子放缓语气,尽管他的声音仍然是冷冰冰的,让人很不舒服。   “呀!原来你认识我爸爸啊,大哥哥你好厉害。”伊尔莎瞪大了眼睛,这次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句话是否做到了“礼貌”。   费恩一时无言以对。心里想在这里要是谁不认识他才是最神奇的。   不过大哥哥这个称呼让人感觉怪怪的。   从小到大“费恩”这个名字后面加过很多后缀被无数次称呼过。或者其它的一些什么称谓,总之他从来没被叫过“大哥哥”。   但是为什么,心里会觉得有点热热的……   费恩沉默了一会儿,伊尔莎一直用那双澄明的浅褐色眸子盯着他。   “你跟我回去,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伊尔莎先是心中一沉,虽然爸爸从小就没有怎么训斥过自己,但依然很怕惹他生气。正想到这里,回过神来费恩已经在几步开外。伊尔莎立马抱紧兔子娃娃追上去。   费恩的步子不快,然而成年人的步伐让伊尔莎不得不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费恩,白皙俊美的脸上原本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直视着前面蜿蜒的道路,而在这一刻似是因感到了目光一般侧过浅蓝色的眼眸。   伊尔莎原本就红润的脸颊再次染上一层绯红,连鼻尖也变成了成熟苹果的那种颜色。下意识地抱紧胸前的兔子,怯怯地试探问道:“大哥哥……”   “嗯?”费恩略睁大眼,即使他仍然没有什么表情。金黄色的长睫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   伊尔莎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道:“那个,请您不要跟我爸爸讲我跑到这里来了好吗?虽然我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地方……”想到之前那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场面,伊尔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然而随后又大声道:“我爸爸不让我跑太远,他知道了会批评我……求求你了……”伊尔莎说完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   那一瞬间费恩的动作似乎是要停下脚步,却最终继续走了下去。形状薄而姣好的嘴唇张开的刹那,伊尔莎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就像小孩子盯着圣诞老人。   “再说吧。”   完了。   伊尔莎僵硬在原地,眼眶中盛满了泪花却始终没有涌出来。然而不远处费恩的身影却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伊尔莎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一眼被灌木丛挤得只剩一丝缝隙的小路,灿白的阳光被层叠的枝叶阻隔之后,犹如残兵败将微弱地缀在小路上。更深处来时的方向早已湮没于阴郁的浓绿之中。   伊尔莎感到一阵寒意,不经意地抖了抖,最终还是小跑追上前面的费恩。   诺亚在战场上训练出的敏锐听觉刹那捕捉到门外的脚步声,却仍默不作声地将格莉塔面前餐桌上精致的茶杯续满。瞬间白色水汽溢起,在空气中扭转飘逸成朦胧的纹理,最终堪堪隐去如纱帘初开露出背后平静如水的女人面容。   “谢谢。”格莉塔很优雅地抬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端着茶壶的诺亚背影顿住一下,半晌慢悠悠道:“你好像很久没有对我说过‘谢谢’了。”   “长官。”格莉塔开口之前,费恩出现在门厅中。依然如旧站得笔直,却在站定的一刻望向手里拿着茶壶的诺亚,而这个动作让他的眉心不自觉紧了紧,身上沉睡已久的伤疤似乎再次隐隐作痛。   然而所有的感受,都被费恩用冷淡的表情,强制压入不见天日的心底。   诺亚刚转过身想开口说话,却见费恩身后蹦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摇晃着脑袋上两束卷曲的头发。只是表情怯怯的,总有种随时要哭出来的感觉。   “你们?……”感觉是整个奥斯维辛最不和谐的两个人站在了一起,就像灿烂的小火苗和坚冰。诺亚低头看了一眼表,明明还有二十分钟才到约定的十点钟,“费恩少尉,你们怎么会一起回来的?”   伊尔莎紧张地瞟了费恩一眼,令人绝望的是费恩澄蓝的眼睛一直直视着前方,从未感受到这种充满热切盼望的目光。   “我在房子后面的草坪上看到了她,长官。但是我觉得小孩子一个人在这里玩不太好,所以我让她和我一起回来。”   伊尔莎惊讶地抬头盯着费恩依旧寒如清霜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就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偏移。   哎,原来大哥哥撒谎——   ——也那么厉害啊。 第16章 XVI.军营宿舍   “嘿,兄弟们,快看有人给我送了一束花!”马库斯一边大声嚷着一边冲进宿舍,手中挥舞着一束色彩鲜艳的小花,“帅气的马库斯.施米德终于有人爱了,欢呼吧战友们!”   坐在费恩下铺,为长靴擦着鞋油的罗尔夫头也不抬便应声回道:“是么那真是恭喜你啊,是哪个男人送的?”   马库斯在其他人憋笑声中瞥他一眼:“只有你这么恶心的男人才送别人花好么?不过你要是送的话我说不定还是会考虑接受的。”罗尔夫放下手里的靴子,拿起另一只的同时示意般地将眼睛向上方一翻道:“得了吧。我要喜欢男人的话我就送花给费恩,人家比你漂亮。”   下铺马库斯和罗尔夫狂笑作一团。费恩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手中书本上的字句。才洗完澡之后身上有种水汽,湿润但是不闷。身上穿着白色紧身背心,尽管时值盛夏,由于夜晚偏凉还是在肩上披了件白衬衫。   自从认识了马库斯和罗尔夫后,他们两个就不遗余力地利用身边每一个人开着涮。相处这么久费恩已经习惯了,非但不反感,心情好时还会插两句嘴。   毕竟集中营的生活太无聊了。   “你看人家费恩嫌弃你。”马库斯用手肘去捅罗尔夫。罗尔夫一个反手将他摁倒在床上。最终一边厮打一边狂笑着扭在一起滚来滚去。   费恩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将书轻轻翻到下一页。   宿舍中另一名成员约纳斯回来的时候,一眼望去,罗尔夫与马库斯以常人难以办到,类似《拉奥孔》一样极其扭曲的姿势纠结在一起。地上还有一束鲜花被可怜地遗弃了。   不过因为平日见惯了这种光景,约纳斯愣了一会儿便恢复正常走进门,手中拿着一摞彩色的广告类似物。   “嘿,约纳斯,”罗尔夫那张带有小胡子的脸从扭曲的胳膊与腿中间挤出来,“你不在的时候你男朋友给你打了电话。”   约纳斯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捏了捏手中的纸,轻声道:“噢……谢谢。我会给他打回去,或者写信什么的……”“啧,太娇羞了。”罗尔夫感慨道。约纳斯抬起眼刚想反驳却又看到了那束花:“这是谁的?”企图岔开话题。   “别的男人送给马库斯的。”罗尔夫抢白道,然而马库斯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道:“滚蛋吧,那是我在窗台上捡到的!”   约纳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将手中的纸拿起来挥了挥,煞有介事地走到寝室中间道:“我这有一些广告……关于订牛奶的,如果有需要在下面这里签字就好了。”   “我需要。”马库斯吃力地从罗尔夫的膝盖下面伸出一只手,在约纳斯耐心的帮助下艰难地完成了签字。之后正在打牌的另外两个人,卡恩和鲁迪也陆续签了字。   约纳斯刚想出去的时候才意识这房间里到还有一个人。于是他走到罗尔夫的床边,踮起脚尖,趴在费恩床边的栏杆上问:“费恩,你呢?”   费恩的目光在手中那本书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来,开口之前却听约纳斯道:“好吧……我知道你对这个不感兴趣。”说罢站稳回地上。   “你知道么,约纳斯,”罗尔夫严肃地道,“我们刚刚有十秒钟时间把裤子从你那可爱的屁股上扯下来。”   约纳斯很窘迫地瞪了罗尔夫一眼,抱住几个人的签字头也不回地冲出宿舍。罗尔夫和马库斯又开始发出雷震一般的狂笑。   上铺的费恩眨了眨眼,将视线挪回书页上。   “其实……还是很想订的。”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 第17章 XVII.?   绵密的浅色雨幕笼罩在乳白色大理石台阶上。白色房子在烟雨中朦胧,如同美好却脆弱的梦境,经不得一点惊扰。   没有惊雷。但对开的实木大门被冲开的一瞬间,却是梦境中比雷霆更震撼的破裂。   表情冷峻的少年疾步冲出门。背着巨大背包的身形在雨雾中异常单薄。金色的短发被雨水凝成缕紧贴在白皙的脸上。尚未成熟的精致五官却带着与他年龄大为违和的冷酷。   一名男人紧跟着少年冲进雨中,大声唤了他的名字,少年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减缓,男人箭步上去捉住少年纤弱的胳膊才让他停住,然而少年却一直赌气般没有回过头来。   “你让他走!”女人的声音从洞开的大门中传出。   男人皱了皱眉,低声道:“听我说,儿子,再忍忍就好了,你不能去参军,不然一切都完了……”少年依旧没回头,毫无感情道:“松手。我就算死在军营里也不想待在这破地方。”   大敞着门的华丽建筑在雨雾中氤氲成灰色的一片。   “别听你母亲说的……快跟我回去……”男人以近乎哀求的口气道。   “你劝他干什么!他要是铁了心你就让他去好了!”女人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听到了?”少年微偏过的侧脸泛起嘲讽的笑意,却似是强忍着咬牙道,“松手。”   男人的心一凉,还是小声开口,即便声音已有颤抖:“儿子,你太冲动了……”   “松手。”   “儿子……?”   “放开我,懦夫!”   少年大声吼道,轻而易举地挣开了男人变得无力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   费恩.亚尼克猛然睁开眼,视力很快适应了黑暗,渐渐描摹出天花板角落的轮廓。   有微弱的光从下面传来,应该是约纳斯躲在被子里打手电筒给他那位在柏林工作的男朋友写信。其它人都已入睡。辨不出属于谁的鼾声打得很响。   费恩翻了个身,拉好被子。闭上眼却又想起那个梦。   频繁地侵扰,令他对这样的梦境感到厌烦。   同时恶心。 第18章 XVIII.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费恩下车后抬眼便看见坐在台阶上的伊尔莎。她抱着那只心爱的小兔子玩偶,却似百无聊赖地撑着肉嘟嘟的小脸。见到费恩的瞬间仿佛才稍稍来了些精神。   “大哥哥。”伊尔莎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费恩走到台阶下便不再往前,垂眼看着她。被那双美丽的蓝色眸子盯着很有压迫感,伊尔莎抿了抿嘴小声道:“大哥哥,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费恩内心一愣,从来没人这么问,也少有人愿意主动跟他讲话。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怎么了?”伊尔莎把另一只手也撑在脸上,闷声道:“好不容易来看爸爸,可是爸爸的工作真的好忙,都没什么时间陪我说话。而且这个地方也不好玩,感觉好多东西都奇奇怪怪的,很不舒服。”   “呃,”费恩刚开口发现自己不会也从来没有安慰过人,“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当然也包括你爸爸……嗯……他所做的事服务于这个帝国的伟大事业,你应该理解他。”说罢眨了眨眼,颇不放心地道:“你听明白了么?”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伊尔莎学着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眼道:“那,大哥哥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做完事情回家么?”   “不。”费恩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心里宁愿自己能在奥斯维辛干一辈子。因为一旦离开了这里他便无所去留。而集中营比他那所谓的“家”要好得多。更何况他的家,那在大房子中仿佛虚无的存在早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噗。”伊尔莎瘪着嘴叹了口气,显得有些蔫。   “也许仗打完了他就可以回去陪你了。”费恩下意识脱口而出,瞬间自己的心脏像被摁下了水一样有些沉闷。   打完仗他还能去哪里?   在他印象中,只有诺亚是唯一关心过他的人,还有军营里的战友,虽然与费恩的交流不是那么多,平时相处也算愉快。倘若德国一旦走出硝烟,军队裁撤,他便失去了唯一的归宿。   因为恐惧与生俱来的孤独,所以费恩自从意识到这恐惧的那日,便学会了用热爱孤独来麻痹自己。   但用冷漠的眼看向世界时,世界终究也是冷漠的。   澄蓝的眼眸黯淡下去。   然而伊尔莎并未注意到费恩表情的变化,她将下巴抵在兔子娃娃的头顶道:“打完仗大哥哥也可以回家了吧?”   费恩怔住,沉默地绕开伊尔莎走上台阶,站在门前却没有敲门,冷漠地道:   “我没有家。”   他顿了顿,抬手去敲门,然而手触到门的前一瞬,身后的伊尔莎小声道:“那,大哥哥打完仗了来找我爸爸吧。”   费恩惊异地转头,正对伊尔莎脸上真诚的表情。像努力解释一般,伊尔莎瞪大了眼睛认真道:“没有家的话大哥哥太可怜了啊。我爸爸很厉害的,肯定能帮大哥哥找到房子住下来的。”   费恩听到如此幼稚的话语忍不住嗤笑一声。然而接下来想说什么都觉得心酸到说不出来。   伊尔莎盯着他的脸,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   “不可能的。”   费恩僵硬地笑了笑,转身敲响了厚重的木门。 第19章 XIX.办公室   冒着热气的咖啡装在精致的白瓷杯中,被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甚至都没发出碰撞的声响。半块方糖和很少的奶精,这是诺亚习惯的口味。这样连厨房女佣都不知道的事情被费恩记得清清楚楚。当然费恩并不怎么喝过咖啡,仅有的几次让他觉得奶精多一些比较能接受。   “谢谢。”虽然费恩不知道有什么可谢的,毕竟他是他的副官,但诺亚还是一如既往地这么说。费恩立定站好道:“后天会有车送夫人小姐去车站。再隔几天会有一列火车过来,按您的意思,安排正好避开他们。”   “嗯,辛苦了。”诺亚喝了一口还在冒着热气的咖啡。白色的水汽飘荡在杯上像咖啡里加多了奶精——不对,不要去想奶精。费恩用力眨了眨眼,防止自己又进入快要睡觉的状态然后开始乱想。诺亚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拿着咖啡好像思索着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格莉塔,她不是我夫人。”诺亚道,“我们离婚了。”   费恩有些吃惊,不过也只表现为转瞬即逝的惊讶表情。诺亚却似陷入深思完全没有察觉,淡淡地继续道:“费恩你完全看不出来对不对?不过确实我和格莉塔从来没有争吵过,但她的善良让她自始至终无法接受我的工作。   “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别跟我说什么帝国的荣光。在这里只有弱肉强食,流血和杀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很享受这种杀戮,对于我而言,留在这里仅是因为这个国家需要我,我义不容辞。”   听到“享受”这个词的时候,费恩猛然感觉心脏紧缩一下,他迅速回忆起看到犯人鲜血涌出时那种扭曲的快感。但同时也伴随着莫名空虚的阵痛。   也许用享受来形容是恰当的。因为费恩也无法具体说出自己那种感受。他只是在一条路上用残忍孤独地堆砌成壁垒,至于想去守护,或是掩藏什么便无人知晓。   借着晚餐时红酒的酒力,诺亚继续道:“我甘愿为值得的事业贡献一切,但格莉塔不能理解这条路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生命来奠基。我告诉过她那些道理,但她只是虔诚地祈祷,所以,我来这里之前的一个月,我们离婚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没有权利干涉她的信仰。”   诺亚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费恩想说点什么表示自己在听,张了张口却发现根本不知说什么。诺亚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样深邃的目光每次都让费恩觉得有点不自在。但诺亚只是笑了笑:“我好像讲得太多了。”便低下头去继续办公。   寂静之后挂钟走动的声音又变得更加清晰。   随着“嗒、嗒”的钟声,费恩竟忍不住又想打哈欠,甚至注意力都无法集中。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瓶可口可乐提神就好了,不行的话加了奶精的咖啡也行……   不要再去想奶精了!费恩在内心恶狠狠地对自己道。 第20章 XX.军营宿舍   没过几天费恩就记不清楚送走格莉塔和伊尔莎时的细节了,甚至记不清楚自己是开着车陪诺亚把她们送出了营地还是只在门口挥了挥手。因为要“迎接新的客人”,他和他的长官最近都忙得焦头烂额,却都没有什么怨言。   费恩一如既往坐在床上看书。刚洗过的金黄色头发发梢还挂着晶莹的小水珠,有时会滴到脖子后面但他并不在意。   洗完澡回来的时候听说约纳斯的口琴被摔坏了,所以这几个小时约纳斯一直闷闷不乐。那只银色口琴据说是约纳斯那位在柏林的男朋友送给他的,约纳斯有时候会在寝室里演奏一些军歌,民谣,甚至是买不到谱子的小情歌之类。大家也并不反感这些音乐,听到熟悉的还会跟着哼哼。   但当约纳斯坚持用摔得五音不全的口琴演奏时,欣赏乐曲就不怎么愉快了。尤其是当他努力吹出一声却得到一个巨大的破音时,费恩觉得自己翻书的手指都在颤抖。   “我说,”马库斯从床板上跳下来,约纳斯随即就不吹了,以致于罗尔夫和鲁迪像看救世主一样看着马库斯,“我最近好像听说,前些日子来的那个女人不是指挥官的老婆,他们离婚有一段日子了。”   寝室中的人纷纷表示讶异的同时,费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他们的后知后觉还是仅为了自己知道真相的那一点优越。   罗尔夫转了转浅色的眼珠,突然恍然大悟似地道:“难道说指挥官其实也喜欢男人?”   “噗。”费恩这次终于没忍住。只是这浅浅的声音并未被任何人注意到。 第21章 XXI.奥斯维辛火车站   由于前一天休息得较早,凌晨三点起床时费恩并没有感到什么疲倦。穿戴整齐后开车去接了诺亚,感觉没过多久就站在了这里。   空气里隐约的臭味让费恩觉得有点烦躁。那列正开往终点的“死亡列车”还未到来,站台边却已肃立着犹如黑色堡垒一般整齐的党卫军军队。枪械辉映着冰冷的寒光,寂静中夏日的温度仿佛降至冰点。只有黑背军犬偶尔狂躁的吠叫划破沉静然后响彻整个站台。   费恩老是从囚徒口中听到“死亡列车”这个称呼。当然他不必像那些人一样心存对地狱般的畏惧谈起列车。他使用这个称呼,仅当是戏谑。   身边的诺亚笔直地站在离轨道较远处,尽管他坚毅凛然的神态让人不禁怀疑是否真的需要有人保护他的安全,甚至是否有人能够伤害他。   胸口闪耀着经年岁洗濯的勋章,让他威严如同披坚执锐的神祇。   列车进站时,比那股焦黑的浓烟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扑面而来的那种恶臭。费恩无意识地皱了皱精致的鼻子,而身旁的诺亚却如钢板一样一动不动。   他有从硝烟中洗练出的毅力,可以让他直接忽略掉这气味。   紧接着,哭号、吼叫等嘈杂的声音从几乎密不透风的车厢中骤起,却立即被粗鲁的声音喝止,又传来被痛打的哀号和呻\吟。折腾了一会儿,那些车中运来的人才排成整齐的两列走下来,脸上带着悲哀、满然,甚至扭曲的痛苦。   费恩的眸子仍然如同平静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依他的经验,这些不必要的表情最终只能剩下清一色麻木的绝望。   眼见人挤人的长流几近末尾。那些人无一不衣衫褴褛、□□出肮脏的灰白色皮肤。那副样子简直连柏林接头的乞丐也不如。费恩眨了眨略微酸涩的眼,从心底讲他压根不想在这儿多待一秒钟。但似乎将工作当成了信条的他依然坚守着。   事实上他很清楚,将工作当成心跳的从来就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个面容沉毅,目光深邃却丝毫不减精明的男人。   然而变故让他来不及多想。   似是看准了军人们有所松懈,一名中年男人狂乱地尖叫起来,精神几乎崩溃的人具有难以想象的力量,他冲出队列,甚至在士兵开枪之前奋力撞开一名党卫军士兵。那个身形较小的士兵整个人被撞得一歪,男人便从间隙冲了出来,口中用希伯来语大声尖叫了一句话,竞向诺亚与费恩的方向冲过来。   被撞的人是约纳斯。他很迅速地一边直起身体一边拉上枪栓,然而瞄准的时候却犹豫了。以这个角度,如果他的枪法不够精准,就极有可能打到费恩或诺亚。   诺亚的目光睥睨着冲过来的男人,却没有伸手去摸配枪,甚至连冷毅的表情也丝毫未变。因为正如他想的那样,身边的副官如灵巧的豹箭步而上,飞起一腿狠狠踢中男人胫骨,手滑过腰际带出一柄锃亮的鲁格P.08手\枪,抬手用枪托砸在男人的太阳穴上。放倒他后有意放慢速度,挪动腿踩上他的胸膛。   如优雅的猫追捕穷途末路的鼠。并不着急吃掉,而是先把玩一番再咬断它的咽喉。   明亮的眼眸微微眯起,那抹嘴角的冷笑也更多了讽刺的意味,或是嘲弄。   他从小会希伯来语,当然也听得真切男人那句“救救我吧”。   费恩将枪口缓缓对上男人颤抖的眉间。   “可是你永远得不到救赎。”他小声用流利的德语道。   然后扣下扳机。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两列被惊得脚步滞缓的犯人,澄蓝的眸中褪去嗜血的狂热而只余下冰冷的淡漠。   即使是美到极致的五官也不敢让人再多看一眼。费恩用脚尖嫌恶地挑了挑男人面目狰狞的尸体,他的脑后一滩猩红的血迅速漫成一片。   “还有……”   发现自己下意识用了希伯来语,费恩心里一惊,慌张改口用德语道:“还有谁想像他一样的,尽管滚出来。你们这些肮脏的牲口。”   语毕,白皙的额角淌下一滴冷汗。虽然已极力掩饰,但不知刚才那个口误究竟有没有人听见。   如果被人发现深究,他就完了。   无论过去的努力还是未来,都将毁于一旦。他所堆砌的荣誉可以被毁灭得连渣滓都不剩。   他没有机会错。因为一旦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他所营造的一切恐怖,最终都只会是他自己的下场。   为了不让人起疑,费恩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转身走回诺亚身边站定。   然而他永远不知道身旁这个人会说什么。   当感觉到诺亚的视线扫过自己时,费恩还是感到心脏加速地猛烈跳动。   这个人是他最怕发现自己秘密的人。   就算今日被揭露,也千万不要是在他面前。   毕竟他对他那么好,他是他这个世界上所剩的,唯一的依靠。   来到奥斯维辛之前,没有人关心过他睡得好不好。   没有人在意他身上的伤口有多深,有多疼。   没有人管过他不吃早餐的坏习惯。   没有人对他说过谢谢。   没有人对他说过晚安。   明明是那么多年维持的伪装,暴露在这个男人面前,会是他唯一的愧怍。   所以,被诺亚盯着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了抬头对上那目光的勇气,尽管头皮发麻也依然机械地望着远方。   “做得不错,费恩少尉。”诺亚低声道。   费恩轻轻应了一声,吞下一口唾沫。   “谢……谢谢您,长官。”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手心的冷汗终于不再沁出。   只是从火车站回到那幢灰白色的大房子这一路,他都没敢抬头再看诺亚一眼。也不知道看着自己的眼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神情。 第22章 XXII.军营宿舍   “费恩你又回来那么晚。”约纳斯一边在明信片尾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道。罗尔夫和马库斯似乎在澡堂,这样很好,宿舍里难得安静一点儿。另外的两名室友坐在下铺打牌,见到费恩回来点头问了个好。   “嗯。”费恩解开军装的外套挂在床边的栏杆上,“柏林那边有两位官员过几天要来,指挥官那边在布置,我得看着那些到房子里来帮忙的犹太人。”   “说起来有一个还是我远方的表叔。”约纳斯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明信片末尾又添画了一个大大的心形。“恩里希将军么?”费恩问道。因为他记得约纳斯的姓也是这个。   “是。不过是很远很远的亲戚,老实讲血缘关系淡得连菜汤都不如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呆在这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柏林。”约纳斯无奈地道,又狠狠地抱怨了一下与他家那位异地相隔的悲哀。   费恩耸了耸肩,反正对他来说在哪工作都是一样的。他解开衬衫上面的纽扣好让自己凉快一点。忽然,他脑子一转,转头对约纳斯道:“约纳斯,你有镜子么?”   约纳斯头也不回地递给他一个小盒子:“上面可能有些水汽,我刚才在澡堂刮了胡子,胡子总是在你不想看见它们的时候长得特别快。上次罗尔夫说他的胡子要是再少一点他就去剪成元首那样的。噢,万岁,希特勒。”   也没有在意费恩是否在听,约纳斯自顾自地讲了下去。费恩打开镜子后擦了擦水汽便认真地开始研究自己的五官。   他还从来没这么仔细地看过自己的脸。被人夸长得好看时他向来没什么感觉,他是军人,又不是女人,实在不需要在意长得如何。   费恩的皮肤很白,但不是灰暗的白,而是比较有光泽的颜色。下巴虽然有些尖,整张脸却不是窄长的轮廓,两颊还很饱满。鼻梁不算高但也比较直,总之一点儿都不大。他的眼窝不深,所以那双澄明的蓝色眼睛常常会盛满阳光而显得如宝石般烨然。   侧了侧头,梳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短发在发尾处往外翻翘了一些,但也并不是卷曲的头发,说实话除了发梢以外其它的头发都直得可以一梳到底。   费恩稍稍舒了一口气。无论怎么看都是标准的日耳曼人的外形。那种令人厌恶的血统并没有参与到他五官的塑造。   “我要是你就不会那么自恋。”约纳斯认真道,随即露齿做出了一个玩笑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之前先放松一下... 第23章 XXIII.客厅   天际染上淡淡的薄暮。   夏季的天黑得比较迟,只是傍晚时分的凉风让人难得地感到很舒服。   黑色轿车停在院中,面前是一幢灯火通明的灰白色房屋,在阴霾的天空下依旧显得很压抑。窗中橙黄的灯光透过紧紧拉起的窗帘映到外面的草地上,漏下几方明亮却边缘模糊的光斑。   “万岁,希特勒!”   一身合体制服的年轻男子站得笔直,等到两名官员甫一下车便严肃地行礼。梳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短发上仿佛还留有梳齿的痕迹,从头到脚几乎一尘不染,皮靴也因上过鞋油而黑得锃亮。只是没有表情的俊美脸庞冷如冰霜。   两名官员回礼。男子便转身将他们带入屋中。   仆佣们按照事先交代的那样排成两纵列迎接。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现任指挥官诺亚冯塞弗尔特从他们中间迎面走至,互相行礼后握手致意。   “欢迎。远道而来的恩里希先生,康拉德先生。”诺亚道。   其中稍高,也更魁梧的一位道:“感谢您的招待,塞弗尔特中校先生。”   诺亚摊手向着快步走回自己身侧的年轻男子:“这是我的副官,费恩少尉。”费恩颔首示意,与两位将军握过手后,四人走入餐厅。   长桌上摆放了形状如波塞冬三叉戟一般的烛台。在烛火照耀之下连银器都染上了淡淡的金黄色。   诺亚走向桌首,举止从容又不失礼仪。费恩紧跟在他身后,本想帮他拉开椅子,却被诺亚先一抬手制止住,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于是费恩点了点头,走到桌子的一旁坐下,挨着恩里希先生。   刚才进来的时候瞥了几眼,要是约纳斯不说的话还真难看出魁梧的恩里希先生与他有血缘关系。而康拉德则矮胖一些,此时正面对恩里希先生坐下,两人分别坐在诺亚的左右手。   这样的阵势让费恩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只得将目光移到佣人正在端上来的雷司令干白葡萄酒上。   费恩的酒量并不是很大,只是喝酒不怎么上脸,自己又老是极力克制。实际上每一次喝酒最后都会感觉脑袋沉得要死。不过这次只是为了招待两位宣传部官员,自己又差不多也就算个陪衬,吃完了就能马上坐车回营地睡觉,所以他并不觉得怎么担心。待佣人最后往自己的杯子中斟上酒后,费恩跟着诺亚端起杯,不带表情但很有礼貌地与三位长官碰了杯,浅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葡萄酒。   雷司令的口味偏甜,有种浓郁的果香,这让费恩感觉还蛮舒服的。   “东线那边的战况怎么样了?”诺亚问道。他的眼神在烛火下更锐利,脸部轮廓也显得更刚毅。   康拉德先生吃了一片作为开胃菜的酸黄瓜,摇了摇头道:“不是很理想,斯大林格勒那里还是一直拿不下来。”   诺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切了一截烟熏的香肠,却没有立刻放进口中,而是皱起眉道:“那是苏联交通的咽喉啊。如果打下来,我们获得的不只是地盘。石油,粮食,这些都是帝国需要的。霍斯将军本来就不太可能独自攻占斯大林格勒,这个时候转入守势,不见得是坏事。冬天来临之前,我们还有时间。”   “嗯。”恩里希点了点头,“现在还要看西北方面保卢斯将军指挥的第六军团。”   费恩没有诺亚那么广大的信息来源,仅凭听新闻了解奥斯维辛以外的消息,此时已经有点迷糊。幸好诺亚他们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茫然,当每人一份的鞑靼牛排上来后,费恩终于给自己找到了点事做,低头去对付那块生的牛排。   诺亚他们三个一直颇有兴致地聊着,斟满的酒也很快再喝完。费恩不得不陪他们一起喝,尽管他对那些话题几乎插不上嘴,只是偶尔回答一下诺亚的一些小问题。   眼看诺亚拿出的两瓶葡萄酒已经喝完,两位先生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连诺亚也稍稍缓和了一向严肃的表情,讲话速度越来越快。   费恩努力保持着和平时一样的机械表情与举止,只是没人知道他的脑子已经开始变得晕乎乎的。   不过还好,既然两瓶都已经喝完了,状态还不算特别糟糕的他还能撑到回营地,然后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想到这里,费恩打起精神喝掉酒杯里最后那一小口白葡萄酒。   正准备长长地舒一口气,却听得右边恩里希先生突然道:“哎,怎么喝得这么快?”顿了顿转向诺亚道:“冯塞弗尔特中校先生,抱歉,您这里有黑啤酒么?”   随着诺亚颇为爽快地点了点头招来佣人,费恩感觉心脏已经噗通一声沉入了刚才喝的葡萄酒里。   “干杯,为了帝国!”   费恩有些软绵绵地举起杯子与他们碰了一下,但低头看着满满一扎的黑啤酒就想吐,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灌下去。   黑啤酒独有的苦涩味道携夹酒精带来的麻木从喉咙顺势流下。费恩皱了皱眉,将有些摇晃的视线努力集中到桌上的猪肘上,但实际上,连那玩意儿是个猪肘他都需要几秒钟来反应了。他的脑子已经转不大动,就连那个笨手笨脚的犹太仆人差点碰倒他的杯子时,他也愣愣地看都没看他一眼。   从外表看起来,恩里希和康拉德两位先生似乎比他醉得更厉害,一扎黑啤酒下肚,两人像挥舞着指挥棒那样挥舞着餐叉,大声地唱起《当人们不再忠诚》来。恩里希先生还很热情地搂住了费恩的脖子,只是可惜那震耳欲聋的歌声并没有让他恢复清醒。   诺亚保持着微笑一起低声唱着。作为主人,这一席上他喝下的酒恐怕最多,然而直至目前竟没有丝毫醉的迹象。那双浅褐色的眼依然如深渊一般捉摸不透。   “……那时我们永不如凡人一般迷失,   “传扬主的意志,冠以德意志之名!”   最后一个词的尾声拖了很长很长,本来就晕乎乎的费恩感觉都有点儿缺氧。两位官员热烈地给自己鼓起了掌,出于礼貌诺亚也象征性地拍了几下,但费恩却是连抬手的劲儿都没了。此时他感觉自己像一团超大型棉花糖。   费恩努力支撑自己站起来,虽然他已经不再能维持以往腰背笔直的站姿了:“抱歉,长官,先生们。我去一趟洗手间。”   诺亚应了一声,他便匆匆转身离开。并且还差点撞倒一名端着盘子的仆人。   费恩躬身站在洗手池边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水浇着自己的脸,尽管意识稍有清醒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仍然被不断上涌的酒气完全浸没。   他直起身擦干脸上的水。毕竟不想让他人知道自己现在有多难受。多年以来他一直刻意向他人隐藏自己的感受,将自己驯化成工作的机器。他晃了晃脑袋就转身回到客厅,走廊里还不忘整理一下头发,正了正腰带扣。   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之前洗手台的镜子中抬起的那张水汽朦胧的俊美面容,脸颊上早已染上易于觉察的绯红颜色。   “……最近反犹运动倒是进行得空前激烈。”回来的时候恩里希先生正在进行这个话题,“宣传工作也相应的要跟进,这可不是什么美差。”费恩礼貌地颔首示意然后重新坐下,努力地打起精神。   诺亚点了点头:“可以猜到。在柏林的先生们可有的忙了。”说罢又喝了一口啤酒。光是这动作让费恩看着就晕,但对话的内容显然引起了他更多的注意力。   “是,现在到处是戴着可笑袖标的犹太牲口,稍稍不注意就变成盖世太保的枪靶子。说实话,大概在柏林大街上看到犹太人的尸体我也不会惊讶的。”康拉德先生粗犷地嘲笑着,咬掉一口叉起的熏香肠。   费恩觉得手心有些出汗,便去拿冰凉的金属餐叉。手从餐桌布下面拿出来时竟遏制不住地颤抖。   “这么说,”诺亚又喝了一口啤酒,“最近我的工作得加重了。希望他们可以把那辆火车修一修,别每次都让我的人在车站等太久。   “我会为您转达。”康拉德先生道,“不出所料之后的犯人会越来越多。他们现在不仅仅是通过外貌来辨认的,那样也实在不算靠谱。好像专门成立的部门调查户籍什么的——”   “咣”。费恩放下的餐刀狠狠地撞上了镶银边的白瓷盘子。这个动作本就在餐桌上非常不礼貌。更何况,还发出了那么大的响动。   “对不起。”费恩快速道。有些慌张地将因紧张而攥起的拳头藏到桌布低下。   “那没关系的。”见到费恩有些窘迫的反应,醉醺醺的康拉德先生挤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继续话头道:“听说还真的有查出来,想想,在我们之中有犹太人的杂种……唉这种感觉挺微妙的。”   费恩感觉太阳穴上一阵冰凉,犹如被人用顶上膛的枪抵在那里。等到这凉意扩散,他才意识到那是一滴从发间淌落的冷汗。   他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此时心境有多紧张,于是埋下头去注视盘子里的东西,只是那瞬间条件反射一样迅速瞥了一眼餐桌尽头的诺亚。男人沉静坚毅的棕色眼眸并未注意到自己,他正交叉着十指与康拉德先生聊天,语调一如往常的平缓,丝毫看不出他刚才喝了那么多酒。   也许又只是自己多虑了吧。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的。   ——那就让他们,永远不要发现好了。   费恩自嘲地笑了笑。   没错,作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那么努力,不会有人发现的。   稍微平复了下心情后,费恩调整了一下表情抬起头来。诺亚仍然没有回过头,这让他莫名感到很安心。   “……这与您说的并不矛盾。”   “没错,”诺亚沉稳道,“是否抱有仇恨和歧视仍然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您们不至于转头就向部长先生报告的话,我倒是很愿意承认就我个人的主观意念来讲我并不特别热衷种族屠杀,然而这跟我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作为一名光荣的帝国军人,我以背弃上司的指示为耻辱,能为国家奉献上我的力量是我毕生的荣幸。”   恩里希先生举起盛满啤酒的玻璃杯:“我佩服您的忠诚,中校先生。我敬您。”   诺亚与他碰了杯,淡然道:“每个为帝国努力工作的人都值得敬佩。但说实话,我很抱歉我实在觉得这里的事情不比前线更有价值。种族消灭,至少对于当下太过激进。”顿了顿忽然自嘲地笑道:“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人年纪大了,真的不会像年轻人那样热血了。”   诺亚今年三十七岁,却也算帝国中年纪轻的高官。自毕业于柏林里特希菲尔德军官学校加入国防部队,后又抽调进党卫队,凭其战功赫赫与精干到如高效机器,光明正大地以近乎不可能的速度一路升职。在他手下的士兵中,几乎是个神话。   他一向凌厉的作风和那双永远目光锐利的褐色眼睛,让他看起来只有三十五岁左右,甚至更年轻。而在场的恩里希和康拉德两位先生都是五十岁上下,所以他这句话,显然并不只是说给自己的自嘲。   “……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费恩忽然开口道。并且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得有些过了,他的声音比平时说话要大很多。另外三人的目光瞬间移到他身上。费恩抬起蓝色的眼眸,高声道:“犹太这种民族,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啊。”   恩里希与康拉德听到这种他们天天面对的宣传语竟一时哑口无言,只有诺亚沉稳地道:“费恩少尉,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长官。”费恩道,“这种奸诈的,觉得自己不可一世的民族,让他们全部消失掉最好了!天天在集中营里面看他们做的那些事情难道还不够恶心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可以存在?”   “每个民族都有它存在的理由,费恩——”   “不可能!”费恩直接大喊着打断了诺亚的话,以至于本来就插不上话的两位先生更像是受到了过度惊吓般张着嘴。“我们正在做的便是帝国的旨意,理想中的帝国要求他们消失,我们就必须——”   “费恩。”诺亚冷静地打断他,“你喝醉了。”“我没有,我现在非常清醒。长官,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作为这个计划的执行者如此为他们辩护,这是有违誓言的,我不能理解——”   “费恩。”诺亚的声调比平时高了一个阶,却依旧保持着平静的语调,那声音竟包含着难以反驳的威严。“够了。没有必要再说下去。明天你会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的。”每个音节都无比清晰,没有刻意加重一个词,然而费恩却难以回应。   安静了片刻,恩里希与康拉德两位先生都不敢开口。费恩紧咬着牙垂着头一言不发。诺亚稍稍放缓了语调道:“如果你是因为喝得太多了才对我说这些的话,我不责怪你。”   他浅棕色的眼仿佛洞察一切地看着费恩,可他一直埋着头,似是连与他对视的力气都没有。   在这种气氛下,晚宴便尴尬地仓促结束。两位官员因还有事未与诺亚商榷,只得暂住在这边。好在本来就有很多空出来的房间,整个二楼都腾出来做了客房。   “抱歉,长官,那我也……”   “费恩,到我的办公室来。”   仍然沉稳的语调。   费恩抬起有些茫然的蓝色双眸,对上的却只是从来都让人捉摸不透的棕色瞳孔,难测如无尽的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非战斗人员请迅速撤离。这不是演习,注意!这不是演习! 第24章 XXIV.办公室   “关门。”   诺亚淡淡道。才跨入办公室的费恩只得回身把门关上再走到诺亚的办公桌前。尽管他现在真的很想很想回去营地睡觉。   诺亚交叉着十指坐在桌后,沉稳的气质让人完全不能相信方才那一桌上他喝了那么多的酒,开口的声音依然富有磁性:   “费恩少尉,我要和你谈些事情。首先你要明白这一切都是你刚才的言论造成的。我不责怪你并不代表我不因此深究其他问题,也不代表你不用为此付出代价。”   “是。”费恩握紧了渗出汗水的拳,隔了一会儿才补充道,“长官。”   “那么,”诺亚稍稍侧头靠回椅背上,“那天在火车站,你为什么会讲希伯来语?”   即使做好了足够的心理防备也被这单刀直入的一问击得溃不成军。   “我……”费恩蠕动着形状姣好的薄唇,却奈何大脑中一片空白全然给不出任何答复。   “无所谓。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诺亚的坐姿很放松却偏偏给人施以压倒性的气势,“我不想得到敷衍的答复所以宁愿让你闭嘴。”   “对不起。”   “不,你不用道歉。”诺亚抬了抬下颚,倨傲如在满月下独啸的狼王,“不过你别误会,我并没有接受你的认错,你太高估你自己说话的作用了。况且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   “……长官,我不明白……”费恩觉得脖子已经快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连思考都变得停滞难以进行。   “你当然不明白。”诺亚微微地笑了,那双眼中亦有笑意,却只能让人感到寒冷,“你没有必要明白这个,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你自己有多弱,简直不堪一击。”   话音落后整个办公室,甚至整个世界都仿佛沉入了死寂之中。   费恩僵硬得如一具苍白的尸体。只有握紧的拳头上,爆出的青筋突突跳动。   “如果还不明白的话,”诺亚的声音越来越轻,却予人越来越强的压迫感,“那么我再问,你为什么,那么厌恶犹太人?”   “因为他们应该死。”费恩不受控地脱口而出。他决定拼一拼,为了守住最后的防线,他吃力地抬起头将目光对上诺亚的眼睛,“限制着日耳曼人的生存空间,剥夺我们应有的财产,他们是肮脏的种族。”   他绷紧神经背诵着一切当下他能够记起的宣传语录。   “真的么?”诺亚连姿势都不曾动一下,口气也只是淡淡的,一字一顿,缓慢的语速让每一个发音都如细而坚韧的绳索将费恩的心脏紧紧勒住再绞紧。   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如尖利的匕首,只是平日里隐于鞘中放任自己刻意装成的桀骜,此时甫一出鞘便锋芒毕露,让自己只能成为砧案上垂死挣扎的鱼。   费恩的指甲陷入掌心的肉中,渗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嫣红。现在他了然自己的辩词不是脆弱,而是无力。他的壁垒早已被歼灭了全部守军,独立于枪火纷飞的战场。但是,他依然不想放弃,或是根本不敢接受现在的事实。   没错,他一直很怯懦,所以才把自己伪装得那么强大。   他害怕承担这一切暴行,所以先下手将自己变成施暴者。   原本以为只要让别人难以接近便能做到无懈可击,却不知真正强大的人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把他无声息地摧毁。   他只有选择孤注一掷,即使比谁都清楚一切本已成定局。   精致的喉结微微颤抖,他开口竟是连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沙哑:“是的。我憎恨他们。憎恨他们自以为是,憎恨他们的低劣、这整个恶臭的民族。”   诺亚开口的瞬间,费恩终于绝望地闭起眼。一直挺拔的肩在瞬间垮塌下去,显得军装包裹的单薄身体更为瘦削。   “真的么。”诺亚身体前倾贴近办公桌。徐徐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此刻近乎崩溃的费恩。   他非常确定,只要再给他最后一击就能彻底摧毁他。问题就在于这最后的攻势究竟是要保护他,还是根本毫不留情。   但诺亚从来都不害怕选择。因为他根本不需要选择。   费恩的肩有些颤抖,他竟心生恻隐。他更想要看透这个人本来的模样,也明白只有摧毁才能造就重生。   这种想要窥测真相的冲动,克制不住。   “你要知道,隐瞒也是欺诈。没有人会宽恕你。”诺亚缓缓道,声音中的压力迫使费恩睁开眼,暴露出眼中的茫然和无助,眉头紧紧蹙起。   诺亚看着他刻意躲避的眸子,不疾不徐地拉开办公桌下的抽屉:“这些东西,我不知道你看过之后会不会想跟我说些实话。不过可惜,我想你没机会了。”话音毕,他抽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包摔到办公桌上,力道不大却在寂静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封面上清晰地写着个人档案。看惯了他审阅批改文件的费恩一眼就认出那上面手写的“费恩亚尼克”是谁的笔迹。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想为什么自己的档案会被放在诺亚这里。诺亚把手放在文件包的封口上,并没有着急地去打开:“费恩少尉,你觉得这里面,会有些什么?”   “不要、别打开!”费恩大喊出声,也再也保持不住平时冷若冰霜的语气,几乎是无力的哀求。然而诺亚竟如没有听到般微笑着继续道:“到底会有什么?我想知道真正的你,比如……出身?或者……家庭成分,还有血统?”   他看着费恩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苍白。   “你……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诺亚的笑容若有若无地添了一丝诡谲。   “不、你知道、你知道……”费恩的眼神猛地抬起惊恐地看向四周,仿佛在这间大屋子的角落有成千上万双眼睛沉默地盯着他一个人,可是那些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是空气的温度几乎降至冰点,“我、我……”费恩口中小声地念着,突然痛苦地哀嚎一声紧紧抱住脑袋,脊背像受惊的猫儿一样弓起紧绷。   诺亚的表情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缓缓地站起身,踱步至费恩面前半米处,就那么直直站着,俯视费恩完全混乱的模样。   “嗯,你想说什么?”诺亚轻声道。   “别、别过来!”费恩毫无知觉地揉乱了一头柔顺的金发。在额前拉出的阴影遮住了眼睛。   “告诉我。”诺亚平淡的口吻带着难以抗拒的压迫力。   “我……”费恩难以承受一样大口喘着气,□□发丝间的修长手指已经变得惨白,控制不住地颤抖。   “告诉我。”   “不、不要……”   “说吧。”   “不、不!!”费恩痛苦地惨叫,撕心裂肺的声音几乎穷尽了他身体里的所有力气,“我、我、是的、我卑劣、我流着肮脏的血、我只应该被送进焚尸炉里!别问了……求求你、我是、我是……我身体里有犹太人的血!”   血字的尾音拖了很长很长,在整个空旷的办公室中诡异地回响。   诺亚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是因为早已预料到,更或是毫不在意有什么样的结果。   棕色瞳仁中倒映着的那个男人,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般垂下手。曲线优美的下巴微微颤动着。   诺亚发现了什么似的,上前一步抬手扳住费恩的下颔,不费什么力气便将那张苍白的精致脸庞抬起。无神的蓝色瞳孔被水汽浸润,难以遏制地向下划出一道水痕。随着他的眼睛绝望地闭上,更多的眼泪汹涌地滚落。除了急促的呼吸声以外,他哭得无声无息。   “这样你就哭了?”诺亚偏头看着他,稍稍扬起脸。   “没错!”费恩突然发疯一样狠狠甩开诺亚的手惊恐地退后,随即泛红的眼中流出大颗的泪珠,“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干净的人,现在你满意了么?我从小被那群犹太废物欺负,现在我他妈的还要为这血统背负那些不该由我来承担的东西,呵、呵呵……我认命了,可是我有错么?这他妈的不公平!”他原来声线清清冷冷,此时却在竭力地嘶吼着,泪水在下巴尖出汇起大滴砸在地板上,“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做什么,我注定要受这血统的折磨,现在我又犯下那么大的罪孽,没有人……没有人能救我……”   “嗯?不是那样的。”诺亚的眼神闪过一丝轻蔑,抬手轻轻地指着费恩腰间被皮革枪套包裹的那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那么看不起自己的话,这是最快的方法。”   那瞬间诺亚差点以为他真的要给自己一枪来了结他所痛恨的一切,哭到无力的他拔枪拨下保险对准自己的速度是那么的快,只是手指按上扳机的前一秒,他顿住了。   费恩再次面露绝望地闭起眼。金黄的长睫不住颤抖,这一闭眼几行泪流滚滚而下,布满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   他的手也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枪。   “对不起……我……”费恩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几个音节,眼看手\枪脱手的一刻被诺亚夺过,灵活地抵上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头。   一点金属的冰冷从额角迅速蔓延变成全身的寒意。   从来受自己放肆控制的漆黑枪口此时无情地贴着自己。   要死掉了么。   其实死并不是什么特别可怕的事。只是因为大多数人在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往往还差些时日,上帝会提前让你感受到死神的恐怖。而那时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被恐惧反复地折磨,到离世的那一刻或许早就已经习惯。   当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死的时候,人会下意识想起过往的事,那些活得太累的人甚至会有种解脱感。   费恩的脑海中闪现了无数的画面,竟都是他自己随着爆炸般的枪声看见不同的又带着相同表情的囚犯在眼前倒下,血浆崩裂而出,染红一双双仓皇的眼。   别过来……   在幻觉中,他无声地冲着那些面孔嘶吼。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唇白如死灰而又在簌簌地颤抖着。   诺亚眯起了眼:“真的有那么害怕么?如你所说,杀了你,会让你很开心吧?”   费恩并没有立刻答话,也没有避开额上的枪口,仿佛对它的存在已经坦然,却被额角的青筋、几乎在掌心掐出血的指甲暴露了内心的惶恐与极度不安。   “不……长官。”他尽量装作平淡,然而声线还是止不住摇颤,“我,我是个罪人,下场应该和那些人一样,被关进毒气室,扔进焚尸炉最后连灰也不剩。如果要死在你的枪口之下,我想我不配。”   “砰!”   费恩猛然睁开惊诧的眼,子弹掠过他的耳边,气浪带起一缕金黄的碎发。那火药爆炸的声音将他惊懵了一般,瞬间不能反应过来,那枚子弹究竟是真的打在了身后的墙上,还是早已洞穿了自己的头颅。   同时,泪流也从瞪大的眼睛中淌出。   诺亚放下冒着青烟的枪口,露出表情捉摸不透的脸。随手扔掉枪,动作极其敏捷地,在费恩仍未反应过来之时抓住他的衬衣领子,一把将他推到嵌着子弹的墙壁上死死地按着。手的力道非常大以至于几乎将他压到窒息。   “呜……”费恩喉中发出痛苦的呜咽,抬手的一瞬间似是要去掰开诺亚按在自己颈上的手,然而在碰到他之前便反射般收回了手,垂回身侧。   “怎么,不敢看着我?”诺亚注意到他慌乱闪躲的目光,皱起了眉道,“你就这么瞧不起你自己?”   费恩觉得呼吸都开始困难,整个人被压着动弹不得,差点快被诺亚拎着领子提起来。他稍稍抬起下颌,能够更顺利地吸进空气。却使得比诺亚稍矮一截的他正对着诺亚表情已有微愠的脸。诺亚威胁似的压下身体,两人鼻尖的距离只剩下几厘米,费恩可以嗅到他身上那股自己本以为不存在的酒气,却仍然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垂着眼小声道:“是的。我……我蔑视,费恩亚尼克。我蔑视他。”   即使没有清晰地看到他的脸,费恩也意识到这句话让诺亚感到很不满,甚至是难以控制的怒意。那只按住他脖子的手稍稍松开,上移之后紧紧捏住了他的下颔。   与此同时,诺亚的一条腿稍稍抬起,膝盖刚好顶在费恩的下半身。   费恩拧起眉头,企图挣扎开却被诺亚狠狠地屈起膝盖顶了一下,下半身的疼痛迫使他别扭地张开腿。   “呜……啊——”   有一点动作便会被诺亚加重力道地顶撞。那个地方竟被凌虐得稍稍有了感觉。   费恩气恼地埋下头又被诺亚扳起,那张平日里一向以沉稳刚毅示人的脸上染上些许近乎邪气的微笑,浅色的眼睛看不出是清醒亦或是迷醉。诺亚逼着他看自己的脸,另一只手往下探到他外套衣摆下,解开他腰上的皮带,一把将它抽出来,粗暴地抓住费恩的双手捆在身后。费恩怎么也挣脱不开,反而害得自己被诺亚的腿揉蹭得几乎叫出声来。   “为什么……你要做什么……”费恩忍住身体的异样问道,并没有注意到下身已经硬了起来,“唔……求求你,别动了、哈啊……”   诺亚冷笑,将手绕道他的身后,伸进已经没有皮带约束,松开的裤子中,一路向下寻觅到紧绷着的入口,轻轻用指腹抚摸着。   “不是讨厌自己么?……所以这么让你讨厌的身体就算被践踏或者侮辱,你也不会在意的,对吧?现在……高兴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幕完结,谢谢大家!故事才刚刚开始,敬请期待。   N总不是渣攻!N总不是渣攻!N总不是渣攻!(重说三)(虽然现在看着像) 第25章 预告预告   本来这儿有肉没发,之后可能会当做彩蛋发出。看情况。其实这种强制情节我并没有什么好感,一度想要改掉却都没有想要的效果,最后还是保留下来了。   然后小F受到了伤害,第二幕一直反复纠结伤害,受到更深的伤害,进而演变成互相伤害,会虐一下N总。   第三幕继续互相伤害,然后在一起,谈恋爱。   然后一边谈恋爱一边跑剧情,剧情很多。   中间过渡的章节我尽量发快一点,后面有大把糖吃,诸君放心。   ACT.2 第26章 I.卧室   费恩亚尼克活动了一下手指。全身乏力到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就连发生了什么都完全无力去回想。   眼前有一隙亮光。忍住刺痛和酸涩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变清晰用了好长时间。只是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房间。装潢丝毫不华丽,但严谨的布局与精致的家具还有被深色墙纸覆盖的墙面,还是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感觉。   窗帘闭着,然而渗透进来的阳光依然耀眼。   而且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其他人。   费恩拖动无力的身体从比宿舍柔软得多的大床上做起来。被子顺势从身上滑落。露出满身凌乱的红痕,伴着双腿之间撕裂一般的剧痛,记忆又残忍地将费恩拉回昨天晚上。   “何必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生老病死,谁都一样。   可是人终究是社会中的动物。社会给人强加了很多属性。   所以有的人可以放肆地决定他人的生死。有的人,则忘记了他们本应是同类。   费恩自然是后一种。但他知道要反抗,于是努力伪装成第一种人。   可越是伪装,他就越接受自己主人本注定寄人篱下的安排。   所以在这个让他一句话便能结束痛苦的关口,他依然选择了沉默。   接下来就是被绑住双手,完全被动地遭受欺凌。被啃咬、被舔\弄,被那个男人手中的烟灼烧身体。   “被侮辱的感觉很开心么?”   被逼问到几近疯狂,尊严变成碎片零落。   最后还被压在冰冷的办公桌上,被蛮横地占有。   那如同刑罚一般重重的撞击几乎让他痛得昏死过去。却又在意识模糊时被狠狠地撞醒。男人的欲望在他疲惫的身体里肆意地进出,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只如一头凶戾的野兽。   或许只是在宣泄愤怒吧。费恩无意识地皱起眉头。   赤\裸地被包裹在被子中的躯体麻木得没有了知觉。唯独昨天被反复侵占的私\处还隐隐发作着胀痛,仿佛是在无耻地回味着被男人的身体填满的感觉。   连羞耻都感觉不到了……   费恩缓缓抬起茫然无神的蓝色眼眸,虚弱地环视了周遭。床上、地上都没有衣物,可以用来遮挡的,也只有身上这床被子。   遮挡着尊严被销毁的残破身体。   费恩失去生气般垂下头,双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肩,忍着剧痛蜷缩起身体。   哭也哭不出来。昨夜无论怎样哭着哀求,都不能阻止男人疯狂地羞辱自己。此时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嗓子也许是因为之前拼命地喊叫,已经干涩到几乎无法发声。   “喀。”   辨认出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费恩还是抱着自己没有抬头。脚步声渐响渐近,一直到自己的床边停下。费恩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自己的膝盖,仿佛整个世界都只余他一人。   男人也沉默地在床边站着。看不到他散下的金发遮住的眉眼。只是裸\露的白皙皮肤上,肩头、颈间以及胸膛,遍布着斑驳的齿痕与吻痕。   两个人就这样在沉寂中对峙许久。   少顷,随着一声轻响,一叠军服连同一个小小的纸包被抛在床上,落入费恩眼中。   诺亚移步走出房间,在门口忽地停了下来,扭头对费恩道:   “对了,你升职了。费恩中尉。” 第27章 II.办公室   再次进入这个地方,气氛竟没有一丝的异样。一如既往地严肃整洁,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室内。办公桌后的诺亚认真地阅读着文件。昨天被弄乱的文件此时还整齐地码放在压着玻璃板的办公桌上。   若不是走动时腿内那种撕心的痛,费恩几乎要以为昨天是个感受真实的梦境。   只是桌上那支装饰性羽毛笔——费恩感觉皮肤上,似乎又被唤醒了被它一一轻柔地扫过的煎熬。   当他立正在桌前之后,诺亚才放下文件抬头看他。经过梳洗之后人已经稍稍有了些精神。不知是否是诺亚的错觉,他脸上的表情已不如之前那样的机械和冷漠。   我终于看到你了。   “早安。”   “早上好,长官。”连声音似乎都有人情味了一些。费恩眨了眨垂下的眼,不安地捏了捏拳头,再放开,“昨天……”还是忍不住要提起。   “别想昨天的事了。”诺亚说道,“你之后的工作可能会有点多,下半年的安排我稍后给你。最后——”诺亚微微勾起嘴角,“欢迎来到奥斯维辛。费恩中尉。”   费恩怔住。   随后向诺亚点了点头。   “我要给你看个东西。”诺亚转头打开抽屉,随意地翻找着。好像昨天是错误的预演直接被废弃,当下才是真正的情节。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我要给你看个宝♂贝(不是) 第28章 III.奥斯维辛集中营   这一天,费恩在能监督到其他士兵和犯人工作的地方靠着休息了很久。   除了生理原因不能够让他长时间走动以外,他理不清楚头绪,甚至根本没有办法完全放下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跳出去作为局外人冷静地思考。   他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诺亚。   诺亚居然可以表现得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但他不行。   他的内心还不足够强大。   可是不管再怎么难受,他也不想像指认□□犯那样冲他乱叫一通。   更何况,何况他竟没有了昨天那种几乎摧毁掉心神的耻辱感。   反而有种解脱的轻松。   卸掉了天生背负着由血统带来的重负,仿佛西绪弗斯终于将巨石推到了山顶那一刹那的解脱。   费恩觉得,就算以后的路再长,他都不会忘记那个画面。   诺亚拿出的那份档案上,居然工整地写着“日耳曼裔”。   而且与封面上一样,与他每天见到的那些文件都一样。   是诺亚的笔迹。   作者有话要说:   废话多字数少的章节就跑快一点 第29章 IV.军营宿舍   “你昨天怎么又不回来?”费恩的一只脚刚踏进宿舍,马库斯就很八卦地围了上来。“昨天……”费恩眼珠转了转,马上道,“宴席太晚才结束,我就在那边住了。”   马库斯点点头,忽然瞥到费恩的领章,夸张地大叫起来:“我操!你不错啊!中尉!吃顿饭你就升中尉了?!”随即表情一变,很认真地道:“你不是被潜规则了吧?”   费恩一愣,还好马库斯马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罗尔夫没跟你在一起?”费恩不想探讨这个,极力想要转移话题。   马库斯往宿舍里一指:“他在努力安慰我们伤心的小可怜。”“谁?”费恩侧过头看向房间里面。   “还能有谁啊?”   费恩绕过马库斯走进宿舍便看见了垂头丧气的约纳斯,以及不停拍着他背的罗尔夫。   “嘿,费恩……你回来啦。”约纳斯努力想用很开心的语气,可最终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声调。   “嗯,你怎么了?”费恩竟表现出往常没有的关切,走过去在约纳斯的另一侧坐下。只是坐的时候不免痛得轻颤了一下。他忽然想到约纳斯以前会不会也痛成这样。   为什么,到现在已经对他怨恨不起来了。那个几乎毁掉自己一切的男人。   “我……卢卡斯说他在柏林,跟一个女的最近老是在一起。”约纳斯的声音把费恩的思绪拉回现实里,“他说他们只是朋友关系啦,可是他老是跟我讲他们一起工作啊,吃饭什么的,这些……这些明明原来都是我和他一起做的事……”   “哎,你现在不是没办法陪着他吗,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就那么担心他会不要你?”罗尔夫尽量放轻快语气对约纳斯道。约纳斯摇了摇头:“不是……他跟我不一样。我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对女人产生过荷尔蒙,但是……但是卢卡斯不一样啊……他好讨厌同性恋……”   “那他还能跟你在一起?”马库斯插嘴道。约纳斯哀怨地盯了他一眼:“除了我以外。可是我怎么能比得过女人呢?有些东西,无论如何我也给不了他啊……况且,我这么久没见到他了,我好担心和他的关系会淡下去。我还跟他讲了那么多气话……老天呐,让我死吧……”   费恩安慰着拍了拍约纳斯的肩:“别想那么多了。你给他或者他对你的都是一样的爱,何必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费恩想也没想就直接说出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可是我又和他吵架了。”约纳斯抬头对着费恩,一脸欲哭无泪。   平时约纳斯一直特别活跃甚至于有时候会被嫌弃太聒噪,也只有这种时候,委实像受足了气的小媳妇。   “你这么喜欢他干嘛还和他吵架。”   “我啊……我……”约纳斯双目无神地上抬看着天花板,“我只是……很想他而已。” 第30章 V.?   挣扎着要起来。   整个人被死死压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身下是冰凉的玻璃板,与满是汗水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唔、好痛——”   一瞬间浑身颤栗。   “舒服么……我亲爱的费恩少尉?”   “嗯……好热……”   根本无暇在意口中说的是些什么。   随着律动节奏而带着享受的鼻息。   “要不行了……”   费恩惊喘了一口气,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床垫下面的木板刺耳地“吱嘎”响了一声。   他的身上都是汗,不知道是被热出来的还是冷汗。细碎的发丝少许被黏在脸上。   干。   刚才梦到的,都他妈是些什么?   怎么会梦到那种东西。   梦里面那样扭动着献出身体的人,不可能,又分明就是自己。   他痛苦地咬紧牙关,一头原本柔顺的金发被揉得蓬乱。宿舍里其他人应该都睡着了,黑暗中的费恩更感到一种冰冷的无助感。   不对,还有身上异样的感觉。   循着那种感觉,用适应了黑暗的目光向下看去。伸直的双腿之间,夏日用轻薄的被子被支起了一个小帐篷……   嘭!   几乎翻滚着,无视楼梯的存在跳下床。也不在意是否会吵醒沉睡的室友,他一路狂奔冲进厕所。   还好厕所里面空无一人,费恩喘着气,抹了一把冷汗,手指颤抖着伸进解开的皮带里。碰到自己从来没有主动抚慰过的身体那一瞬间,整个人如同电流通过一般地颤栗着,感受到一种令周身酥麻的快感。   费恩咬了咬牙将它握住,似是并未在对待自己一样行止粗暴。双腿发软到难以支撑住身体的重量,他便顺势向后倒,靠在清洗后干净的墙上。   那双蓝色的眼紧紧闭着,眉头深锁。不堪的回忆又如同电影一幕幕在漆黑中跳动。   眼前竟都是那个男人。全部都是。   低沉的喘息。   克制过的闷哼。   厌恶这样的自己、想将那个人的影像全部驱逐出去。   手指更重地揉搓着自己,企图要用痛来让自己清醒过来。然而头一次安抚自己欲望的费恩并不明白,这样的动作只使得体内的快感更加激烈,几乎控制不住吐露享受的哼声。   诺亚那双手心生了些许茧子的手,昨天也这么对待过自己。   可恶。他到底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   费恩咬住牙,加快手上的动作。   此时不仅是充血,就连身后曾被反复蹂\\躏过的地方也感到难耐的空虚,随着身体的轻颤不安地收缩。   只是无论如何,恍惚看到的,和心里念及的,甚至这具身体真正渴求的,无一不是那个曾将自己亵玩最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男人。   “嗯、嗯啊啊——”   他大口喘着粗气,将身体重心完全移交给身后的墙才勉强支撑住脱力的身体。   手上,还有身上沾染着的液体滴滴答答滴落在地上。   费恩感受到一种让自己极端无力的迷茫,迷茫到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失神的眼中何时泛出了氤氲的水光。   为什么连现在都还要想起他。   够了吧,上帝啊。难道我失去的还不够救回我自己么。   别玩我了。 第31章 VI.奥斯维辛集中营   在犯人排着队走入营房的时候,士兵已经有些放松了。   “苏联人,苏联人,犹太人,犹太人,苏联人,犹太人,苏联人……”   “我操,你能不能闭嘴。”罗尔夫很不客气地用手肘一捅马库斯,后者立刻恶狠狠翻了个白眼。   在这么阴沉的天气里,囚徒身上的气味还有面前这座高大的建筑都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时节快入秋了,却连风的影子都还没有来。闷热、潮湿,再加上这里独有的滚滚黑烟,给夏天匆匆叙写了个敷衍的尾声。   “罗尔夫、马库斯,立正站好。”   马库斯虚心地往后一瞥,只见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我操,军衔大了了不起啊?”马库斯很夸张,但还是尽量放小了声音道。“这是纪律。”费恩表示自己也很无奈地一摊手。其实他不得不承认,现在在队列后走来走去检查,远没有当年只是个普通士兵时站在队伍里立定那么轻松。何况队伍里还有几个不服管的话痨。   说是不服管,只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比较好而已。罗尔夫和马库斯有时嘴会有些毒,但对于费恩比自己高的军衔从来毫无怨言。费恩对工作的态度他们都看在眼里,而且兄弟之间本就不应该有什么猜忌和怨恨。   马库斯只好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恢复立正的姿势。然后费恩便沿着队列离开了。   “干嘛那么严肃,又没有长官检查。”马库斯嘟囔道。   “没有事没有,可是费恩先生快要变成指挥官的眼线了——诶,你看那里。”   罗尔夫超前点了点下巴。马库斯小心翼翼地伸头望去,在接近队末的地方,排着两个男人。在蓝白色的囚衣涌动之中,一高一矮的两人比其他人靠得更紧。彼此的脸因为死亡的迫在眉睫而显得苍白无力,矮的那个努力控制住恐惧的情绪却止不住浑身瑟瑟发抖。   待他们再走近一些,马库斯才看到两人之间,垂下的脏兮兮袖子所遮住的,那两只紧紧地勾起了尾指的瘦削的手。   马库斯下意识又去捅左边有点走神的约纳斯:“看,基佬。”   “你能不能不用这种称呼。”约纳斯厌恶地拍开他的手。他一点都不排斥别人用他和男友开玩笑,只是对这种带有偏见的称呼仍然很反感。   “好好好,是是是。”马库斯一点也不诚恳地道,“不过作为业内人士,你能不能看出他们两个哪个才是被上的哪一个?”   “无聊!”这次轮到马库斯收了一个白眼。约纳斯却继续看着那对在风中几乎一碰就会倒的恋人。   ——这么脆弱。   “如果这样就能被定罪的话……”   马库斯闻声转过头去。同时约纳斯也回头,背后那双从前毫无波澜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显得暗淡了许多,似是还透着几分哀怜。   费恩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踱着步沿着队伍继续向前走去。 第32章 VII.办公室   诺亚揉了揉感到有些疲劳的眼睛。整理好桌子上的东西,将一张重要的便签压在玻璃板下。   桌子上那封信,在中午被费恩带来之后他就已经拆开读过了。伊尔莎努力想用很正式的语气向父亲交代自己有些无趣的假期。尽管还是出现了好几个拼写错误。   诺亚再次抽出那封信。让他略微不爽的是,在几排抱怨之后,那些“请帮我转达给费恩哥哥的话”密密麻麻地几乎占完了剩下的小半张信纸。连语气似乎都比写给自己的亲昵很多。   ……到底谁才是她爸爸呀。   诺亚笑了笑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思忖着到底要怎么跟费恩讲这件事。   那个孩子似乎真的很喜欢费恩。   他拉开一个小抽屉,将信放好。起身关灯,然后走出办公室将门掩好。   诺亚一如既往地将费恩骗走不让他在这里陪着熬夜,想到这里他的眼前突然闪现过那张脸庞上出现过的各种表情。自己已不知觉地沉湎于揣测他藏在冷漠后的悲喜,甚至于将他完全占有,面对他无力的哭泣,心里却只有还想要看到更多的欲望。   他从第一天起将费恩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后来,又像兄长一般关切他。   而如今,演化到分明就是圈养宠物时的那种俘虏与主宰的关系。   他却从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的心中是什么地位。   这关系有些扯不明白。诺亚再次感到头脑钝得有些转不起来了。他从未想过伤害他,那一夜却摧毁了他的全部。   莫非只能怪罪酒精作用?   之后的日子诺亚仍像之前那般对他,而费恩也仍在努力地工作。可那种连他自己都不一定注意得到的眼神回避,分明昭示着费恩仍没有放下一些东西。   或者是,又捡起了一些东西。 第33章 VIII.军营   在被子里反复确认过自己身上的痕迹都消失了之后,费恩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在正常时间段里提着桶去澡堂洗澡了。   费恩在去澡堂的路上,看见约纳斯一个人站在公用电话那里小声地说着些什么。费恩本来无意探听,却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还是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我想你……我快受不了了……不要……等仗打完了我就去告诉我爸妈……你说过我们以后可以住在一起的……嗯……是的……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我好想要你……”   费恩装作有急事的样子快步地走过了约纳斯和公用电话机。   罗尔夫和马库斯踏入寝室的时候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刚刚从澡堂回来的的费恩穿着白色衬衫坐在床上看书,卡恩和鲁迪默默地清点着刚发下来的物资。明明房间里应该非常安静的——但是不。   约纳斯的床位上有一团——抖动的——被子。   “这野猫发春一样的叫声是什么?”罗尔夫的表情扭曲得很怪异。   “我们宿舍死过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怨妇?”马库斯的表情更怪异。   费恩动动指尖翻了一页书,很平淡地道:“我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我也不知道。”   罗尔夫和马库斯很坚定地对视了一眼,走到约纳斯床前,抓住被子的角落一掀——   约纳斯因为突然到来的光亮不适应地眯起眼睛,可是一瞬间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赤\裸的身体上到处泛着温暖的潮红,汗珠沿着流畅的肌肉线条流下。一只手放在蜷缩起的腿间,做着正常男人会做的那种事情。而另一只手绕到了背后,伸到……伸到某个可以伸到的地方。   这次连坚定的对视也没有,罗尔夫和马库斯整齐划一地将被子闷回约纳斯身上。   然后罗尔夫坐回床上,马库斯拉开桌边的椅子开始整理他的私人物品。于是宿舍里又重新变得异常安静。   费恩翻了一页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德意志……帝国……工业……产量……平均……”   他在脑子中狠狠地默念着书上的句子。   哗的一声,约纳斯掀开被子坐起来,满脸酡红地扫视了一圈做着正常事情的室友们,没有任何人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约纳斯镇定了一下,很淡然地穿好裤子站起身,拿着毛巾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噗。”马库斯松了一口气。宿舍里面变回了真正的安静。只有费恩不时翻书的声音。   “欧洲经济……”   “好吧。诺亚冯塞弗尔特。”费恩用力想道,“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第34章 IX.奥斯维辛集中营   费恩不停地在工作区周围巡查,说白了也就是不停地转悠。他对比了一下从前老在诺亚的办公室和政治部之间跑来跑去的日子,很难说哪项工作更难受。总之就这么到处晃来晃去让他莫名地觉得很厌倦。   他拐过工厂的一角,看见了和步\枪一起靠在墙边的约纳斯。见他脸色有些不好,费恩便走上去询问。   “我好像有点伤风。”约纳斯的语气也有些蔫,“我跟马茨换了明天的岗,忘了告诉你,抱歉。”“没关系。”费恩点点头。这段时间大家都发觉他比原来有人情味了许多,“药片的供给最近好像比较少,回了宿舍我给你我的那份,你多休息一下,换岗的事情我帮你安排。”   约纳斯感激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那表情却又转为哀伤:“我觉得爱一个人真是这世界上最他妈麻烦的事情。”   “或许吧。”费恩挨着约纳斯放松地在墙边靠下来,差点踢倒了他的步\枪。   约纳斯的枪法可能是整个营里面最好的,除了那些根本没有开过枪的人,比如指挥官。他在射击比赛里总会赢得一大堆烟草,或者牛奶,或者纸牌,或者安全套。尽管很多人都知道在某种场合,他才是被击中,并且击中要害的那一个人。   “我以前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是最麻烦的事情,有段时间我都要被这种事情折磨疯了。现在我觉得,我已经快要被折磨死了。”约纳斯小声地喃喃道。   见费恩没有回话,约纳斯侧过头去问道:“费恩,你有喜欢过一个人么?”   费恩愣了愣,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自己喜欢别人的?特别是像你这样——噢,我无意冒犯——你怎么确定那不是友情……或者其他东西?”   约纳斯咧嘴笑了:“你说的很对,开始我也拿不准。可能我真的是天生的同性恋,跟男人完全没有办法正常相处。现在当然好很多了,但是刚参军的那几年……卢卡斯和我关系好到别人都以为我们两个不正常,可卢卡斯只是当做玩笑完全不在乎,我也不能够确定……”他顿了顿,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毕竟我很少有朋友,那时候,我只想那样一直和他呆在一起,这种感觉能叫做喜欢么?所以我也迷茫了好久好久。”约纳斯的笑变得有些苦涩,却仍然吃力地保持着笑容,“可是,有一天我和他聊天的时候,卢卡斯他……他说……”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眼继续道:“他说,他最讨厌同性恋了,什么男人喜欢男人,都是无聊的人得的病而已。想一想就觉得真……真他妈恶心。”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心真的……好痛啊……原来这地方,他妈的是真的会痛的……”约纳斯皱紧眉,仿佛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痛楚,一把揪住胸口的衣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我怕他讨厌我,我越怕,越觉得我好喜欢他、我真的好喜欢他……”   费恩点点头,只是一贯缺乏表情的脸上还是难以揣度出他的心理活动。   “那时候我觉得我没救了。我不可能告诉他,于是我只能用各种方法来约束我自己。可是,我越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就越会发现脑子里面只有他;我越是怀疑,就越肯定我喜欢他。我还傻到以为看不到他这种念头就会淡了,可惜,”约纳斯吐了吐舌头,“我每天晚上,在租来的公寓里,都把自己埋在枕头被子里想他,一直哭到睡着。”   “那你们最后怎么……”费恩侧过头问道。   “怎么在一起的?”约纳斯眨了眨眼,“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直到这时,约纳斯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正在回忆那段很长的故事。费恩望着自己的皮靴尖,把手揣在口袋里若有所思。   他之前只是觉得,没有任何人对他像诺亚那么好,所以自己对他存有感激也是理所应当。但当那天晚上诺亚几乎毁掉了他的一切后,他竟不会像自己预想中那样憎恨他。   只是,当诺亚若无其事地像以往那样对待他时,他又在心中觉得有些恼火。他开始对这种莫名的情绪感到吃惊,却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要他承认对自己的占有,或者对这行径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歉意?   不不不。这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这些明明是那些女人被夺走清白后的想法,自己就算被人碰过也仍是个大男人,对这种事,应该看得极淡才对……   “约纳斯?”费恩抬起头,也刚好把约纳斯从回忆中唤醒,“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行么?”他难以启齿地犹豫了一会儿。难得见到费恩这般踌躇,约纳斯也没有出声打扰他。“是个……不是很好的问题。”费恩薄薄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说出这句话。   约纳斯已经大概理解到他要说的是哪方面的事,“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他们两个要知道你也问这种问题的话也一定会很欣慰的。”   “嗯,”费恩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那个,你们都是男人的话……如果是做偏女性的那一个,我指的是……”约纳斯摆了摆手表示他理解,“那样……不会觉得很……很奇怪,或者是不情愿这样的么?”   约纳斯笑着用手挠了挠眉毛:“这个啊……你爱他的话,就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连□□都是和谐词   之后写战场背景的文还不如去死   还有   你们猜约纳斯和他的蜜汁小男友有没有番外 第35章 X.办公室   如果你爱他,就不会。   不会对他所施加给自己的感到羞耻。   因为得不到他的爱时,得到肉体上的接触也算一种自欺欺人的满足。   不仅难以对对方产生厌恶,反而回想起来,有种一晌贪欢后的侥幸。   没错,就是侥幸。   既然不可能得到,便只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痹于那一夜的销魂蚀骨。   费恩转动了办公室的门把手。   不知是第多少次踏入这个装饰精致布局严谨的房间。眼前的男人用心工作的场景也不知究竟见过多少回。说不出的熟悉感觉。连那一缕晨曦的微光也沿昔日的轨迹熟稔地穿过玻璃窗户在地板上照亮稀疏的一片。   “早安,长官。”费恩站定道。很惊人的是他今天的声音没有丝毫的颤抖,即使他已经不得不接受了那个他无力再反驳的事实。面前的男人在无意之间便夺得了自己心中撤不掉的一席之地。   “早上好,费恩中尉。”诺亚头也不抬地道。明明知道他只是与往常一样专注于手头的工作,费恩此时却又极度地渴望他能够看自己一眼。   一眼就够了。   来证明自己不是被丢弃了的玩具。   “长官……”费恩见他没有动静,便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   “嗯?”诺亚的眼光依旧没有离开手中的纸张,然而费恩没有底气的,或者说连他自己根本都没有拟好的下半句话被这一打断生生地堵了回去。“我……我到营地去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连眼神都黯淡了下来。而只专心于工作的诺亚更不会发现,自己的副官在说话时轻轻颤抖的攥紧的拳。   他等不下去诺亚的回答,便觉得不受控制地有股冲动,竟唐突地径自转身往外走。   “费恩中尉。”诺亚听不出感情的声音在背后想起。费恩只觉得那声“中尉”此时说不出的刺耳,“感觉你最近的工作有点放松,不知道你是不是不太适应新的工作形式,或者是有其他的东西在影响着你。”   费恩倔着不向自己的长官转过头,这恐怕还是第一次,但他直觉非常清晰,他感觉诺亚已经抬起头盯着自己的背影。   “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过我认为,一个合格的军人不应该在工作时带入自己的感情。”他顿了顿,“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   “好。”费恩垂下眼,笑了笑走出办公室。   那样的笑容至寒刺骨,携着深深的冷意。直到他拐过门廊,几欲站不稳身体快要跌倒的一刻,费恩苍白的脸上才露出伤极痛极的苦涩。   我知道,那当然不是你的本意。   他摇摇晃晃地走下门前的楼梯,手指狠狠地抓住了胸口处的外套,如窒息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但即便如此,也依然难以减少心脏抽搐着的疼痛。   脚步不知道要将自己拖向什么方向,只是如行尸一般缓缓移动着。   明明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费恩拐过房子的一角,一个趔趄几乎摔倒,索性扶住了墙,将整具沉重的身体倚在墙上。   装什么冠冕堂皇。装什么道貌岸然。或许只是想用这样的行为来让自己忘记那些事,或许就能以原来那样的相处模式工作下去了吧?反正他所重视的只有工作不是吗?   费恩一声声冷笑着,指甲已经深深陷入紧握的手心里面。   明明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担惊受怕,将自己永远藏匿在冰冷的面具之下。有他为自己做后盾,他不用再背负那么沉重的累赘。   他对自己已经那么好了啊,每天都能看见他,站在他身旁,竭自己所能帮助他。   爱这种东西怎么可以强求啊!自己会对他有感觉本来就是自己的错!   对,费恩.亚尼克,就是你的错。你怎么还敢奢求同是男人的他对自己能够因为那次占有永远负责?现实总是给人响亮的耳光,就是为了惩罚有些人执着地不去相信它的残酷。该醒醒了,约纳斯那样的结局,绝对没有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连想一想也都是可悲的虚妄。   这是罪孽,怎么能拉着他一起成为罪人。   这么残酷的现实,应该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救赎了吧……   可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诺亚将他从卑微的深渊中拯救出来,从那一天起自己才终于被人唤醒,要像人一样活着,自己与别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他随即又亲手剥夺了自己作为一个人,自私地拥有感情的权利。   到头来,还是你毁了我啊。诺亚.冯.塞弗尔特。   作者有话要说:   开完会有时间的话回来二更 第36章 XI.军营宿舍   1942年11月,诺亚.冯.塞弗尔特中校因公务离开奥斯维辛集中营。   波兰的天空承载了太多烟雾,费恩看着诺亚乘坐的黑色奔驰转出集中营,在空旷的路上沉没在地平线下。他茫然地看了看天,前两天听到广播里说,这条道路尽头的柏林,好像已经下雪了吧。   “那是场好大好大的雪啊,巡逻的时候只要一停下来它们就会像毯子一样盖住你的肩膀,我们不得不脱帽抖掉帽子上的小雪堆。广场上有好多小孩在玩,仿佛是战火已经停歇,在雪里我几乎看不见国会大厦窗口中的灯光,只觉得很安静,非常安详。”   约纳斯顿了顿,垂下眼睫低声道:“那是1939年。那年冬天雪还没化的时候,我离开了柏林。”   “会回去的。”马库斯拍了拍他,“一切结束之后,我们都会回去的。”   “结束。”费恩轻声嚼了一下这个词。   约纳斯抬起头:“对了费恩,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指挥官一起去柏林?”   费恩摇了摇头。他觉得像被抛弃了似的。诺亚这次离开的保密性非常高,甚至连是临时出差或是调任,费恩都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只有,他离开了。   反正他也不会知道,离开的日子里费恩的脑海里一直想象着约纳斯说的大雪,想着1942年的柏林,从车上走下的诺亚,也许他的眼中会倒映有星星点点的雪,也许一如往常在褐色瞳孔的深处以深邃掩盖着锋芒。雪会飘落在他军帽的帽檐,缀在泛光的帽徽上。白色簌簌地停泊在他宽阔的肩,仿佛那里是它唯一能够安慰的居所。   费恩不知道,他究竟是会冷着脸随手拂去肩上的雪,还是淡然一笑,丝毫不在意地转身走入那幢守备森严的建筑。   他真的好想他。   那怕这种想念注定没有回应。   在冬天这么沉寂的季节里,一切事物都平静得理所应当。   营里没有骚乱。烟囱中的浓烟静静升上白雪纷飞的苍穹。远行的灵魂不能再见,离去的身影还没有从被雪覆盖的地平线升起。   费恩仰躺在床上。纵使厚重的棉被压得人有种难以动弹的受制感,费恩的内心却如同今天白天罗尔夫那瓶结冰的可乐一样安静。   只是那瓶可乐最后摔到了地上,碎成无数零落着微光的冰尘。   “我越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就越会发现脑子里面只有他。”突然想起约纳斯的话。   思念着恋人的人已经睡着了,依稀伴着含糊的呓语,跨越空间的距离在梦中与恋人紧扣住彼此的手掌。   而你呢,你又在哪?   想起他的家在柏林,他真正的家,而不是这幢死气沉沉的房子。   想起他的女儿,还有过去的妻子。   诺亚会喜欢她什么?那些关于他的过去,费恩几乎一无所知。他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再早一些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为什么这么不了解他还能够因为他失眠到现在。当初,格莉塔来到奥斯维辛时,他只觉得这个女人太温柔,隐隐约约认为她完全不适合与诺亚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到如今,他却对那个女人心生嫉妒,嫉妒她占有了诺亚那些不为人所知的过去。   想起她也许会在壁炉旁边等着疲惫归家的他,为他脱下外套,接受他的亲吻还有拥抱。或者拉上窗帘隔开外面冰冷的雪夜,在温暖的床上相拥入眠……   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咣!   费恩狠狠地一拳砸在床板上,下铺罗尔夫的鼾声很不情愿地断掉了,好在随即又响了起来。   他在被子里将自己蜷缩起来。就算再嫉妒又能怎么样?   自己可是个,永远得不到他感情的,男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发完了,后面的尽量快点写   小小地预告一下,明天某只又要黑化了 第37章 XII.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当诺亚缓缓走下车时,费恩的心情似乎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激动。   费恩以为至少过完了年,到积雪融化的时候才会再见到他。他甚至觉得要是诺亚永远不会回来那也不错。自己可以有时间去慢慢淡忘一些反正也触及不到的东西。   诺亚一点也没有变,也许因为他的过去已经足够沧桑。费恩帮他关上车门,两人没有对白,甚至连眼神的交流也没有,却同时转身进入那幢在大雪中依然灰白与寂静的房子。   费恩有很多问题想问,终究还是沉默。咽下去了一会儿,才自觉知不知道根本没什么必要。   他是自己的长官,他的事自己自然没必要知道。   费恩为诺亚打开办公室的门。这段日子,代理指挥官并没有使用这幢房子,然而办公室内的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连壁炉中的炭都码放得整整齐齐。只是诺亚似乎毫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当然在费恩板着脸忍着熬夜的困倦监督甚至和那些犹太人一起打扫时,也没奢求他能在意。   诺亚走到办公桌前,用指节轻轻地敲击光洁的桌面,沉默了一会儿。那一瞬间费恩突然真的很希望他能够察觉自己所做的事,但诺亚只是转过来对他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去集中营那边吧。这几天我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明天我想去看看。”   “好,长官。”费恩面无表情地一颔首,转身的刹那却又在眼眸中露出些许的落寞。   这个冬天冻死了非常多的犯人。   当干枯瘦弱的尸体成堆地被运往焚尸炉,生命的残留物最终化为了雪花飘飞中一缕浓黑的烟,费恩竟有些不忍,但自己又无力做些什么,甚至一如既往地呵斥那些暂停劳动哪怕只为了搓一搓冻僵的手的人。   他一边发号施令,一边觉得自己与那些尸体无异,自己本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冰冷而又无助。   士兵们都钻空子躲到屋檐下去躲避这场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他们瞥见远处费恩深色的军装缀在灰白色的天地之间,他在白雪皑皑的荒地上踽踽独行。   暮色四合。   雪依然没有停,在夜色渐沉的天幕下显得更为刺眼。   集中营地的另一端,汽车喇叭声响起,残忍地划破了这无声无息的静谧。费恩轻轻皱了皱眉头,独自站立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空旷的荒地上。   他漫无目的地靠着工厂缓缓前行。巨大的房屋中传出夹杂着汽油和橡胶味道油腻的恶臭,让人难以忍受,然而他丝毫不在意,仿佛连自己的感官都已经被飘零的雪冻结。这样的状态对他而言还不坏,如同行尸走肉徘徊在世界的边缘,没有扰人的心事,一切都被侵蚀消磨殆尽。   千篇一律的厂房整齐地排列着,房子与房子之间,平直的道路延伸出去,在雪花肆意的纷乱中望不见尽头,似乎无限地通往另一个纯白色的世界。   他沿着干道向前走,偶然转头去看,见到雪交织成的幕布后隐约有两个人影。   这个时间点应该早已收工了,厂区内不应该会留有犯人。费恩稍稍加快步伐走去,随着距离的缩短,那两个男人拥吻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在小径交叉的路口,两个被蓝白的条纹囚服包裹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天穹静谧,雪花纷飞,一瞬间费恩竟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此刻最想做的,是一声不吭地默默走开,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费恩还未来得及转身,自己的存在就被那两个人发现了。他们迅速松开对方,脸色变成毫无生气的灰白。费恩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当中那个较为高壮的男人走近几步,伸出的手臂不可遏制地颤抖:   “先生……长官……”他带着绝望的表情,凹陷的双眼如死尸一般,“先生……请您……绕过我们……”   之前消失的厌恶伴随着男人乞讨般的哀求“腾”地重回到费恩的脑海中,他嫌恶地避开男人伸过来的手,扬起下颌轻蔑道:“饶?为什么?”   他满怀兴趣地等待着男人接下来的反应,如同玩弄刚到手的猎物。同时他又瞥了一眼另外那个男人,他似乎想走过来扶住爱人的肩膀,然而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体轰然倾颓,溅起一片雪花而又簌簌地落定。   费恩看着跪倒在面前的男人,垂下的睫毛遮掩着那双淡漠的冰蓝色的眼眸。   他黑色的帽檐与领口,渐渐被风雪浸染成灰白,又缓慢地被融化,濡湿出一片更深的黑。   “求求你……”男人的身体不知是因为寒冷抑或恐惧抖若筛糠,“您……您可以处置我、但是……请您放过他……”   “杀了我吧……”   “杀了你?……”费恩走进他,斜睨了一眼他身后惊惶的男人,迟疑了片刻。倏然抬腿将那个跪下的男人一脚踢翻在地上。另外一人仓促地想要上前来扶,费恩瞪了他一眼,那人便停在原地,不敢再动。   矗立着如棋盘格子般排列的巨大工厂,如同沉默的黑色怪兽,凝视着,纵横交错的间隙,呼啸着夹杂雪片的寒风。   男人倒下的身体很快覆上一层薄薄的雪。   费恩望着这两个人,心中曾有的厌恶、被唤起的怨恨倏然化为无穷无尽的悲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费恩忽然放声笑了起来,精致的五官扭曲成了诡异的表情,双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他对着雪地上两个不知所措的人笑得弓起了背,突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又是一脚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他从枪套里抽出手\枪拉开保险,眼里还有丝缕疯狂:“你不是想死么?来啊!”   扳机扣下,后面的男人绝望地捂住脸。   然而,只有寒风灌入他的指间与耳膜。   费恩的眉头紧了一紧,再次扣下扳机,枪管内只是“咔嗒”、“咔嗒”地响着,卡壳的子弹,并没有迸出枪膛射入男人的头颅。他越来越急促地扣动扳机,最后狠狠地将枪扔到地上,“噗”的一声嵌入厚厚的积雪中。   “呃!……”费恩又狠狠踢了那个男人一脚,他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叫出声。费恩正了正因动作太大歪斜的帽子,居高临下,扬声道:“你一个男人,居然喜欢上男人,你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又是一脚踢在男人腹上:“你本来就应该死!到了这个地方还不知道悔改?”   男人滚动着,用手臂护住头,身体上各处都被费恩用力踢着,传来难忍的剧痛。   “懦夫!你现在的样子连女人都不如,居然还会搞男人?”费恩金黄色的发丝些许散乱在额前,“你有本事站起来自己撞死啊!杂种!你有什么脸面苟活着?你连自保都难,还想为别人做什么吗?”   他一把揪起男人的衣领又将他重重摔在地上。完全失去情绪的控制,如发怒的野兽一样宣泄、攻击、吼叫。只是他喊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如匕首,重新割开他伤痕累累的内心,随着血涌现出回忆,他的思念、渴求、爱慕,浸在血里,如恶鬼正在尖叫,堕入深不见底的地地狱。   面前那个哀嚎着的男人,似乎正在变成自己。遍体鳞伤的自己,被世事无情地百般折磨,想以死了结又不敢为之,苟活在苍白的早已将他排斥在外的世界上。   费恩眼中的气焰更盛:“你以为有谁能救你啊!懦夫!”随着叫喊,他一脚重重踩在男人脸上。一声鼻梁破碎的脆响,噼啪、噼啪,滚烫的鲜血敲击着地面的冰晶,与很快便化开的雪水融在一起渗入积雪深处。血蜿蜒成一条赤色的丝带,仿佛有了脉搏,在雪地上突突地跳动。   “你以为能改变什么吗。”费恩压低了沙哑的嗓音道。他的肩上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湿透了,他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寒意。相反,能护住他冰冷的心的,也只有这具尚存余温的躯体而已。   费恩抬起头,一直躲在后面的那个小个子男人此时也发现了费恩正在注视自己。他颤抖着,似乎是想挪近爱人一点儿,却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颤栗的双腿或许已经失去了知觉,无法动弹。   费恩觉得,这个人的身上,好像也有自己的影子。自己何曾不是如他一样,没有任何依靠,无力地置身在浩渺尘世之中。没有人是孤岛,而他这座岛,渺小到让人不经意便会遗忘,于是便只能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去面对一切明知无力扭转的风浪。   面前的男人如同战友一般。他眼中对费恩的惶恐,就如同费恩对这个世界的惶恐。他们都必须独自忍受欺凌,像是被狼群追击又被同族落在最后的羚羊。可是费恩早已对自己没有了任何同情和怜悯,更何况这个陌生的男人。   “嘿。”费恩的一声轻唤让他打了个哆嗦。他的头发被雪水湿透了,滴滴答答地从凝成缕的发梢淌下,看上去非常狼狈。“我说。”费恩轻轻踱到他的身边,忽地出手卡住他的脖子,只用了几分力道,“你,代替他去死,怎么样?”   看着男人颤栗不止,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费恩感到一阵凄厉的惬意。   对,就应该是这样。   我们都早已被这个世界遗弃,孤苦伶仃。本以为可以做些什么来逆转,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沉重的宿命掀翻在地,永生永世,无人救赎。   费恩拿捏着力道,掐住男人的脖子,仿佛有一种将身体中那个不堪的自己生生杀死的快感。   他脸上渐渐浮起诡异的笑意,然而这种笑又很快凝结在他白皙的面庞上。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满脸鲜血的男人动了动,爬着转过身子,拖出一条长长的淡色血迹。   “你……”男人的声音嘶哑,他的鼻梁弯曲塌陷了,鼻血还在不停地向下滴落,“你,别碰他。”   费恩的身体一震,手上失去了力气。一种被冷落、遗弃、背叛的寒冷迅速蔓延至全身。有好几秒,他就那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脱开自己控制的男人跑着扑向自己的爱人。踩踏在雪上的声音很清脆又立即被风声带走。   费恩闭上眼,冰雕一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抬手摘下帽子,顿了一顿,劈手狠狠弃在地上。   利落的金色短发很快就被寒风吹乱。   他睁开眼,一步步向那两个男人走近。   眼中盛满茫茫的风雪。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会要开   真充实 第38章 XIII.军营宿舍   已经是接近熄灯的时间,走廊上往来的人渐渐稀少。吊灯偶尔晃荡一下。   外面肆意呼啸的大雪被高墙拦下,进入室内也只化作了一绺穿过走廊偶尔扇动寝室门的凉风。   1102号房间的门依旧开着,轻轻地左右摇晃,发出细小的声响。   马库斯靠在床上,手上捧着一小册低俗小说,时不时发出一阵窃笑。罗尔夫拿着靴子,看表情似乎正下决心要把它塞进马库斯嘴里。   约纳斯脱掉外套非常迅速地钻进被窝,却还是被冷得一阵哆嗦。   “喂,你们说费恩怎么还不回来?”   罗尔夫耸耸肩:“没准又被留下来过夜了。”“那不一定,”约纳斯眼珠子一转,“咱们下注吧,一赔五,赌他今晚回不回来。”   “我出三块。”   “嘭!”   寝室的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所有人的动作都受了诅咒般静止了。   门外那个漆黑的剪影慢慢靠近,寝室中的灯光一点点覆盖了他的全身,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森然的寒气。白皙的面容变得更加苍白,连嘴唇都失去血色变得青紫。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在以肉眼不难察觉的幅度颤抖。   凌乱的发梢、下巴、湿透军服的袖口、衣摆,都不停地往下啪嗒啪嗒滴着水。寝室干燥的地面瞬间就被打湿了一小片。   “费恩?你怎么……”   然而罗尔夫后半句话就没有再说了。他箭步上去,接住快失去意识,往下倒去的男子。 第39章 XIV.客厅   诺亚走下楼梯,已经可以嗅到厨房里刚出炉的早餐的香气。他向外瞥了一眼,昨夜那么大的雪在黎明前已经小了一些。外面的草坪上积满了厚厚的雪,像是纯白的天鹅绒毯。只是天空仍未亮起,缀着几粒浅浅的星辰。   他穿过门廊,打开门,嘴唇却在说出问候的前一秒停住。   门外被雪覆盖的阶梯下,没有那个他早已习惯的挺拔身影。   一缕寒风涌入门廊,他领口前的铁十字与银橡叶饰相碰发出清冽的金属声响。   诺亚皱了皱眉,心中隐约开始担心。   还未等到他移步走下台阶,刺耳的电话铃声便划破寂静,从他背后的门廊中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起来了,更得有点少,见谅。   没存稿了,在努力码字,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保持日更,我尽量…… 第40章 XV.军营宿舍   明明听到了刺耳的起床号,忽近忽远,在远处低回地缥缈了许久。   身体本应该对这种声音做出本能的反应,却连眼睛都睁不开,身体任何一个部位都动弹不得,眼前一片漆黑。费恩本来确定自己的意识非常清醒,但努力了许久,也完成不了什么动作之后,他也不得不开始怀疑这一点。   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一些片段。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穿插在奇异的梦境里面。自己时而急速地奔跑,时而被牢牢禁锢最后落入没有底的黑暗之中永远永远地下坠。   “救我。”他的喉咙中却只发出两个含混嘶哑的音节。   一双温暖的手抚上自己的额头,费恩觉得有些惬意,可那人旋即迅速拿开了手。他确切地听到那人快速说了些什么,却又无法将那些被无休止的耳鸣打乱的字句拼凑完整。   眼前开始若有若无地有些光亮,费恩不肯放过,努力地唤起自己的身体睁开眼睛。白的天花板,再往侧边看,映入眼中的一干事物都模模糊糊,只有颜色,连基本形状都难以分辨。色彩斑斓的漩涡几乎要将人卷入其中。   绿色渐渐地化出长条的形状,变成了栏杆。   他稍稍挪动身子,肌肉酸得不行。   透过栏杆的空隙,看到下面几个人,依稀正抬头看着自己。然而他们的五官都看不真切。站得最近的那人,身材也最高大,双肩挺拔而又宽阔。   “……罗尔夫?”费恩无力地轻声问道。然而话甫一出口方觉得不像,可他又想不出来寝室里谁有这样的体格。“醒了?醒了就好。”那人沉声道。费恩这才听出,那熟悉的声音究竟来自谁,又始终不敢相信。他感到心里一阵酸楚。   “诺亚……”他慢慢抬起头,几秒后才发觉到自己直接叫出了那个如枷锁一般套牢在自己身上的名字,慌张地改口,“长官、您,怎么会……”   他害怕。   他现在连一点点感情,都不敢流露了。   “你别乱动,你发烧了。”诺亚缓声道,伸手帮他拂开额前因汗黏湿的发丝。一缕缕,昏昏沉沉地垂下。从他手上的茧,费恩能看清晰了,顺着他的手收回去,他的脸,硬朗的眉骨,浅棕的眼睛,一汪深潭那样的瞳孔,他都看得清楚。   “嘭”的一声,约纳斯从外面打开门跑进来,踮着脚举起水壶道:“费恩,你喝点水。军医现在不在,我找不到他。”   费恩小声地说了谢谢,费力地接过水壶,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口渴难耐,嘴唇干裂得如同久旱的荒地。吞咽一口清凉的水,他脑子仿佛也稍微清醒了些。同时听诺亚转头问身边的罗尔夫:“你们这边的军医是汉斯?他医术怎么样?”   “和他的名字一样,长官。”罗尔夫用着嘲讽的语气说着尊称让人感觉有些滑稽,“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庸医。”   费恩将水壶递还给约纳斯时看见诺亚的眉头很明显地皱了皱。随后诺亚抬头,他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只听诺亚叹了口气道:“费恩中尉,你可以自己先下来么,慢一点儿。”   费恩点点头,在床上穿好衣服。连这个简单的过程现在也变得十分困难。扣衬衫扣子便花了他好多时间,往头上套毛衣的时候,好一阵他才找到领口钻出来。虽然在这种沉默中非常尴尬,他也顾不了这许多。   大致穿好后,他爬起来准备下床,忽地感到好一阵眩晕,半晌才稳住身体,缓慢地顺楼梯向下爬,落地时差点站不稳,幸亏罗尔夫扶了他一把。   诺亚顺手扶过费恩,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费恩全身肌肉酸痛根本没有力气挣扎。他喘了几口气,低声道:“长官……”“嗯,没事。”诺亚道,“我接你去我那里,换个医生,你应该会好得快些。”   话音落下,罗尔夫和约纳斯很震惊地愣住了,他们对视一眼,费恩也茫然地抬起头。   他为什么还要对自己那么好?   为什么?怎么值得?   啊……脑子里乱七八糟,滚烫,想不清楚。   “走。”诺亚转身,扶着费恩,又顺势用一只手搂住他的肩。   出了寝室,穿过走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了高烧,费恩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无比僵硬。细细的冷风穿过空旷的过道,却没能给他灼热的脸和身体,降低一点点温度。   漆黑的奔驰就停在宿舍楼的门口。天还未亮透,汽车明晃晃的车灯照亮了一小片纷落的雪。车门前的脚印已经被新雪填得只剩下一点点凹痕,司机坐在车内,正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见诺亚出来,连忙下车打开后排的车门,低头向他致意。然而诺亚只是点了点头,走到车边将费恩小心地放下,让他尽量舒服地靠坐在后座上。   然后,他在司机震惊的注视下绕到另一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钻了进去。有些雪落在他肩上,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掸了掸,系上安全带。   司机又看向费恩。费恩此时脑内一片昏沉,也以茫然的眼神回望他。   司机汗颜。开了这么多年车第一次见首长不顾自己的身份让副官坐在后排。听得诺亚催促,他也只好上车发动汽车。   坐垫软软的,很舒服。费恩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好给自己降点温。可随着汽车小幅的颠簸,他感觉越来越晕。他从后视镜中瞥见诺亚那双棕色眼睛,那双眼睛亦看着自己,只是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和决心维持与他的对视。费恩闭上眼,斜靠在后排座上。   既然想不通他莫名其妙的善意,既然是自己隐隐期待的,那就享受好了。   身体难受得好像五脏六腑都纠缠起来,头重得如同灌铅,他却意外觉得很放松。   营地到诺亚的官邸并不远。汽车停在官邸前的庭院,听到粗重的熄火声,费恩才缓缓睁开眼,稍微直起一点儿身子。司机正准备下车绕过去给诺亚开门,就看见诺亚自己开门下车,帮费恩打开门。   司机伸出的手僵住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晚上太疲倦以至于做的梦到现在还没醒。   因此,当费恩一点点向车外挪动,最后诺亚有些不耐烦地钻进半个身子,将他从车中抱出来走向大门时,他的脸上一直是一副看破红尘一般,波澜不惊的神情。   “做梦嘛。”他轻松地歪在椅背上,吹了声口哨,“反正不久就会醒的。”   “弗洛里安,”诺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关车门。”   他推开门几乎是用滚的翻下车。然而当他终于意识到他的工资似乎又要惨遭克扣的时候,他的长官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幢在风雪里显得更苍白的楼房。   作者有话要说:   老司机直播翻车 第41章 XVI.卧室   费恩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这间似曾相识的房间,就是先前被诺亚在办公室侵犯后,次日醒来的那个房间。   那时候诺亚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把军服和新的领章、肩章扔在自己身上,告诉自己晋升的消息。   原来离那个晚上已经有小半年了。但比起先前索然无味的人生,这半年竟如同老人回忆自己的一生时那么漫长。   他烧得昏昏沉沉,几乎不知道医生是什么时候进入的这个房间。很被动地接受医生的检查,这期间诺亚一直留在这里,抱着手臂一声不吭,脸上除了他惯有的坚毅表情似乎还多了几分焦虑。   像诺亚这样的工作狂能安心离开他的文件与办公桌长达四小时之久真是不容易。费恩暗忖,继而他又惊讶于自己烧得都快要不知道自己名字叫什么,竟然还有闲工夫关心他的工作。   事实证明他确实病得比较严重。医生拿走体温计,转过身对诺亚说话时,费恩尽力地去听,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词,也反应出了每一个词的意思,却始终不能将它们凑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到后来他只能自暴自弃地将自己沉入枕头里。   枕头很软,是非常干净的白色。如果它们是牛奶的话,我很愿意喝一口。费恩想。   后来医生递给自己一杯水和两枚药片并把剩下的放在了他大衣的口袋里。他很费力地吞下那些药片重新躺下,在医生的帮助下盖好被子,费恩对他道了谢之后,医生就离开了。   药物含安眠成分。费恩感觉到比之前头更昏,但同时也更惬意了些。关节的酸痛感也随他的意识一起变得模糊。然而诺亚的脸却显得更清晰了,他硬气的轮廓,高耸的眉骨与鼻梁如利刃一样在费恩无法愈合的生命里一次次刻下这个男人的痕迹,钻心噬髓,甚至流入血脉。   费恩忽然有一种伤口被人触碰般抽搐似的疼痛,仔细回味后才后知后觉只是诺亚靠近帮他掖紧被子时,冰凉的手指挨到了颈上的皮肤。   让时间停止吧。或者情愿在这一刻死去。   因为害怕此生再难比这一刻更加靠近他的眼眸。只剩下渐行渐远的未来。   “睡一觉就会好的。”他放低声音缓慢道。那种难得温柔的嗓音仿佛厚重的天鹅绒,将费恩寸寸绞紧,令他毫不挣扎地陷入窒息。“午饭我到时让人送上来。”   他说了什么?   不,不,费恩听见了,却又完全没有听见。   他用着全身的力气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如果非要比喻的话,他的眼神,或者他的心情就如同一株虬结的绞杀植物依附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攀附而上缠绕他的脖颈。   “我……”“等一下。”   费恩已经对打断他的话毫无顾忌,甚至在诺亚发声之前便已抢先开了口。有炎症的喉咙使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要嘶哑和缓慢。但他用竭了力气,使每一个音节都变得清晰。   “诺亚。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第42章 XVII.?   二十多年前,那场席卷了世界的大战硝烟散尽,却积淀成了一张张残酷的战后合约。巨额的赔款加上严苛的限制,整个德国的经济每况日下直至崩溃的边缘,三分之一的德国人失去工作。   国内通货膨胀极度严重,一千万马克最后大约只能换一块面包。人民苦不堪言,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当然,也包括在这人海茫茫之中一位年轻的工人。   他远离了家乡,到了莱茵河边。不知道在那漫无目的游荡的他是否是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然而他没有死,却遇到了那个女人。她救了他,并且不知道用了些什么花言巧语,说服他入赘了他们家,一个富甲一方的犹太家族的分支。于是工人搬去了法兰克福,完成了婚礼。1922年,他们有了儿子。   你并不能要求他能享受什么特别尊贵的待遇,只是,他受到的对待像是他们家一个从贫民窟里买来的长工。他负责帮助她家处理生意上的问题,游说他们的对手,准备晚餐上的餐具,修理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还有供“家里人”嘲笑他那巴伐利亚口音。   但他至少不需要忍饥挨饿了。他的儿子可以穿最贵的丝绸衬衫和短裤,从小用散发香气的发蜡打理头发。她们把他打扮得像个精致的人偶,没错,作为一个人偶,自然是需要忍受把玩和冷落的,有了他之后,兄弟们玩捉迷藏再也不用抽签谁来捉了。他们想出来各种游戏跟他玩,比如把爬树最慢的人倒挂在树上看他能支持多久。   当然大人们是不会知道的,他们在大人面前都是彬彬有礼的小少爷。大人们只会在他被冷落,独自穿过熏满昂贵手卷烟气味的门厅,一边捂嘴咳嗽一边低下身子去捡他那只被别的孩子踢到了桌下的球时,指责他怎么又把干净的衬衫弄脏了,真是个学不懂礼节的孩子。   只有父亲偶尔会关心他,却又不敢言明,只会在私下里与那个女人交谈时含糊几句。到后来甚至不时会有争吵,他却始终被冷落在一旁。   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他也渐渐关闭了自己的内心,封锁住一切没有价值的感情。   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本不会与他的生命线有太多交集的人,将锁轻轻地取下,踏入到他自己也从未触碰过的,掩藏在心底的禁域。   仿佛在极寒之地蛰居黑夜许久,终于迎来曙光的刹那。   “所以,不管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还是想说,我喜欢你。我是真的,非常爱你。” 第43章 XVIII.客厅   诺亚将咖啡举到嘴边,低垂着眼,心事重重,终究没有喝到口中。手指关节轻轻地敲着桌面。   东线战场频频传急,凭借气候陡转,纵是顿河集团军一再加强火力仍是无力回天。据最近的情报,苏军已经全面转入返攻,剑指整个第六集 团军。陷入重重包围中的德军被饥饿与寒冷压制着,等待他们冻僵的身体被大雪掩盖至最后一寸。   这样的形势太糟糕了。诺亚皱紧眉头交叉起手指,将下巴抵在手上。虽然,这些发生在前线的战况,对他作为集中营指挥官的利益难以构成太大影响,但是在他的心里,他永远是而且只是一名光荣的帝国军人。若战局需要他迅速带着枪支弹药奔赴沙场他亦会毫不犹豫。   当与其他人闲谈时,他总是避免对这个侵略性的计划发表看法,毕竟这是国家,是代表国家的“那个人”的决定。但此时,在他似乎看见远方同胞的鲜血浸染了身下的积雪的此时,他的眼神变得不再如往常那般波澜不惊。   从当初的帝国国防军军人,一步步走上今天的位置。展现在他人面前的,只有不懈工作的榜样与无上的荣光。然而从身处A集团军中,仅仅带领着战斗与厮杀,变到如今掌管集中营事务,即便随手写下的一串数字,也会变成毒气室里无数厉鬼一般凄惨的尖叫,和最后被填入河沟里无数森然的、焚尸炉燃不尽的扭曲骨骸。   他喝下一口咖啡,很少的奶精与糖,非常苦,味道在唇齿间难以散去。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人都是无辜的凡人?有的人,甚至在被押到死神面前时,都还是一脸的困惑与迷茫。他们,甚至他,都是国家大业的牺牲品,都是一切光荣的薪柴罢了。但是,正是有这样的信念,他才会将一切哀悯付之流水,纵是大逆不道,纵是负尽苍生,再多的身不由己,他也从未后悔。   有的……只会是愧疚吧。   这一路来,欠的债恐怕转生也难还清。比如那些丧生的人,比如格莉塔,比如伊尔莎,比如,还有那个因为他一时冲动,深深泥足深陷的人。   也许正想到此,诺亚才发现楼上的客房中有细碎的响动。他放下还没有喝多少的咖啡,向楼上走去。   这几天费恩大部分时间都在沉沉的昏睡中,身体在不知不觉间快速恢复了。诺亚打开门时,看见费恩已经穿好了裤子、衬衫和毛衣,正准备起床去拿挂在衣架上的大衣。见到诺亚突然进来,他起身的动作忽地就僵硬了。片刻后他又将身体重心移回了床上。   诺亚倒没有觉得有多尴尬,只是面前的人,一头总是梳整齐的金发已经被睡得很凌乱,那双蓝色的漂亮眼睛始终垂着,连看也不想看向自己。才恢复血色的嘴唇又被咬成苍白。   “我说过些什么?”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只是细小如蚊蚋。   诺亚一直看着他:“没什么。别在意了。”   费恩包裹在衬衫里的身体有些颤抖:“你听到了,对不对?我记得,我不太清醒的时候、我说了、我……你听到了?”   “嗯。”不想,或者是自己觉得根本就没有必要骗他。   原来他做的一切都给他带来了这么深的影响。原来他也会因为这种事对别人产生依赖的感情。一定是发烧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件事,才会没有经过思考说出那样的话。   “没关系。”诺亚将口气放缓,“我知道你那时不好受,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毕竟人不能控制脑袋不清醒时会说些什么胡话,我理解你。已经没事了。”   费恩的身体仿佛是往下重重地一沉,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再也没有了知觉。再回到自己身体中时,好像只是附在了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上。   “费恩中尉?”诺亚叹了口气,“我说过,我不会在意的。”   “不要!”他猛地大声喊道,手伸出去似是要扯住诺亚的衣角,然而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在空气中攥紧。“求求你,”他低声道,仿佛年迈萨克斯管的呜咽,“求求你……忘掉吧。”   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倒映在那双浅褐色眼睛之中。   忽然他觉得有一丝心痛。   自己拆开了费恩的心结,却又同时卸掉了他能够将自己保护起来的外壳。   此刻自己想保护他、安慰他,但不明白究竟应该怎样去做。费恩被头发阴影笼罩住的表情,仿佛能让人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他的心如刀绞。   所以诺亚选择了不说话,只是躬下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本以为这样能给予费恩一点点安抚,却在身体触碰到他的一瞬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怀中的人身子忽然变得僵直,一动不动。   诺亚稍稍抬起头,竟发现费恩瞪大了眼,满脸错愕。旋即他低下头,更咬紧了惨白的嘴唇,双手扶住诺亚宽阔的肩。   “你……”诺亚还没问出口,面前的人倏然爆发出一股力气将自己他狠狠推开!   诺亚没有防备,硬是被推得倒退了一步才站稳。费恩从床边站起,受惊一般远离他好几步,颤抖着抬起手,大声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做啊!”   啪嗒。水珠溅落在地板上。   “你不是说你不会在意么?为什么——你在怜悯我吗?哈哈哈、我才不需要!诺亚冯塞弗尔特,你听好了、我——不——需——要!”   不再考虑后果,挣脱了所有的约束,他肆无忌惮地朝着面前的男人、他的长官、他最爱的男人咆哮着发泄积压许久的委屈,到此时,眼泪早已流不出眼眶了。   “你让我死心行不行?明明这么久以来都是你在玩弄我啊!我为什么还没有绝望啊!从那天晚上开始、不、从你到这个鬼地方开始……还没有够吗!!”   他脸上挂着悲戚的笑意,倏然转身一把扯下衣架上的大衣,头也不回地重重打开门冲了出去。皮靴撞击楼梯发出的响动每一下都狠狠地撞击在诺亚的鼓膜上。   直到那声音完全淡化消失,一切才恢复寂静。   诺亚一直望着费恩背影消失的方向,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微微抬着,仿佛一直保持着那个拥抱被打破时的姿势。   他原以为可以一直那样抱着他安抚他。   怜悯?   诺亚的脑子忽然嗡地一响,旋即这段时间内费恩所有异常的举动,那些不经意间落寞的神情,颤抖的言语都化为不停播放的影像丝毫不受阻止地鱼贯而入。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洞察力,都不过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太嘲讽了。   如果只是不清醒时说的胡话。   他有什么必要哭着让自己忘掉啊!   诺亚再也端不住那副沉稳的架子,猛然回头快步走出房间。一手扶着栏杆急匆匆地走下楼去。他眼前闪回费恩看他的最后一眼。   那双堪比将死之人更为凄凉的眼睛,如深潭死水。   诺亚焚心似火地穿过客厅,才发现放在餐桌上那杯咖啡此时已经凉了。 第44章 XIX.奥斯维辛集中营   “虽然我们只能挥手再见——可我坚信和你的爱将会永远——”   刚换岗的约纳斯背着枪一个人穿过营区。今天的工作很轻松,没有人乱闯,没有清理犯人,没有恶心的焚化,他宁愿每天都做这样的工作。现在他忙着回宿舍喝一杯热茶。刚拐过一个转角他便敏捷地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然而还没做出反应便被扯转过身。   “费恩!”看清那人面目后他松了一口气,“吓到我啦。你好了?”   “嗯。”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当然,非常好。”   “那就好。”约纳斯笑了笑,心中却泛起一阵疑惑。因为他分明看到了费恩脸上再明显不过的、斑驳的泪痕。 第45章 XX.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打开门。意料之外,又分明与往常一样看到费恩站在台阶下,背挺得笔直。   他看向门口,眼睛中尽是冷漠与疏离。而后他抬起手,机械地做了个标准的军礼,脸上没有一丝额外的表情。那一瞬间诺亚几乎都要忘了怎么回礼。   “费恩中尉,”他斟酌了一下,“你吃过早饭了?”费恩很礼貌地听他说完,却用空洞的声音道:“如果这里没有别的工作的话,我就去营地了,长官。”他一直看着诺亚,诺亚却无法与他的目光做任何的交流。   见诺亚一直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肢体或语言表示,他便又敬了个礼,转身将手里拿着的帽子戴在头上,踏在庭院中皑皑的积雪离开了。   诺亚知道他不会回头。   所以费恩也不会知道,他离开后,诺亚一直盯着他消失的那个转角,很久很久。   从这之后,费恩的身影便很少出现在这幢灰白色的房子前。   即便意识到他刻意的疏离,诺亚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强迫他的举动,相反还放松了他的工作时间,晚饭之前,费恩便回到营地和其他人一起用晚餐,而自己对自己却越来越狠,每天晚上,在明亮的书房里借着咖啡熬过一个又一个午夜。   没有费恩在,他可以更没有节制地抽烟。那个负责打扫卫生的犹太女仆不得不每天三次进入诺亚的办公室,战战兢兢地注意着不会打扰到诺亚工作,从办公桌上拿起那个精致的烟灰缸,将里面堆得像山丘一般的烟头拿出去倒掉,清理干净再放回他的桌上。   烟雾缭绕,漆黑的天幕压下,只有书房那扇落地窗中的灯光依然倔强地亮着。   冬深了。一场更大的雪无声无息地降下。天寒地坼。   作者有话要说:   大早上冷的要死,好不容易爬起来结果说外面下大雨比赛取消……   蓝瘦香菇 只能赶稿了   我是一个勤奋的写手 第46章 XXI.奥斯维辛集中营   房屋的大门洞开着,一队排列整齐的囚犯趔趔趄趄地进入。即使在年末的极寒中,他们仍只穿着破烂单薄的条纹囚衣。从破洞中露出的皮肤显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这一队人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光,俨然一列迟钝的行尸走肉。   有的人抬眼看了看房屋门口钉着的那块“浴室及消毒”的牌子,依旧没有吭声。同为囚犯,却享受更高待遇的囚犯看守凶暴地呵斥着他们前进,但那队列依旧如虫子一样缓缓蠕动着。   囚犯看守也不敢怠慢,毕竟——他们身后那行黑色身影,才是这里真正执掌他们性命的人。就连他们手中的黑背军犬,都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些只剩骨头架子的人轻易撕碎。   军犬有些不安地躁动着,罗尔夫扯了扯手中的绳子让它们安静下来。   “真惨啊。”他看了一眼路边运来毒气罐的车子,低声道:“说得好像你不是这儿一员一样。”马库斯看了他一眼,转回头去发现行列中有个老头跌倒在地,引起了一阵小骚动。他不屑地皱了皱眉,抬枪准备瞄准,视线却被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拦了下来。   费恩的眼神依旧如死水一般没有波澜:“算了吧,这都是他们最后一程了。”   马库斯放下枪,感到很不解。毕竟从前,费恩才是他们这伙人中最激进的哪一个。“呵,犹太人而已,他们为了一块发霉面包连自己亲妈都卖,死一个死两个有什么区别。”马库斯扬起头道。然而费恩并没有答话,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毒气室的大门。   “我们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约纳斯问道,然而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随着毒气室的门缓缓关上,焚尸场特遣队小组也来到了门前待命,一会儿他们将把堆积如山的尸体拖出去焚化。费恩拉了拉身上防寒的斗篷,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穿过一个吉卜赛营区时,马库斯一直在给约纳斯灌输犹太人会毁灭整个欧洲的思想,约纳斯一脸疑惑地提出各种问题。马库斯抬头看了一眼费恩:“你怎么不说话?你以前不是最痛恨那些人的吗?”   费恩依然保持着沉默。这个话题,又让他难以自制地响起那个人,那个从深渊中将自己拉出来的男人。   他已经半个月都这样刻意地疏离他了。保持下级对长官的一切尊敬与礼节,又绝不逾矩一步。他避免了与他所有的交谈,一句多的话也不肯说。   费恩坚信,长久如此,他一定能够放下的。   但,从刻骨的仇恨,与灼心的感情中走出来的他,将会失去与这里,甚至这个世界所有的牵绊。   他麻木地看着眼前的牺牲,又因这世界的麻木刺痛着内心。   你看,这世界本来就有很多不平等啊。   “费恩?”罗尔夫用胳膊肘捅了捅,将他从离神中唤醒。“你究竟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了?”他低声道。费恩答不上来,罗尔夫又自顾自道:“马库斯那小子,像被洗脑了一样。”   “那只是——”费恩顿了顿,“只是棋局上所需的谋略吧。”   “所以我们,都是棋子吗?”   寒风飒沓,卷起吉卜赛营中凄厉的喧哗。   两侧房屋方方正正,整齐地排列,如同棋盘。   “操,现在我真羡慕前线的兄弟们。”罗尔夫踢了一脚雪。“怎么说?”费恩问道。   “我们做下这些事情,将来还要怎么样,才能得到救赎啊……”   走出吉卜赛营的铁丝网,又进入到另一片铁丝网中。反反复复,永远都被禁锢于其中。   “为什么,这么热闹?”察觉到气氛与往常不太一样,走在前面的鲁迪道。约纳斯拨了拨头发,将帽子重新戴好道:“因为要到新年了啊,我听说犯人的配给都变多了。”由于心中尚有愧疚,所以他们从不像隔壁那支突击队一样,每次都到犯人中间肆意搜刮一番凯旋,因此伙食也没有他们那么豪华。   “新年啊……”费恩喃喃道。   约纳斯凑近他,问道:“费恩,你过年的时候跟我们一起吗?还是,你又到指挥官那边去和他们一起?”   “不。”费恩抬头恰好看到铁丝网外的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驶过。他的眼中有些忧郁,却还是强撑出一个笑脸道:“不,不需要了。” 第47章 XXII.奥斯维辛火车站   想起之前诺亚向自己提出过一起过新年的事,自己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费恩觉得有点好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都是那些荒唐的感情在作祟,如今在旧年的最后一天,他放弃了待在大房子里烤火炉窝在沙发上吃黑森林蛋糕,而是裹着厚重的大衣站在火车站,等私运物资的特遣队员扛着麻袋将新年福利中需要“上交”的那一份交到他们手中。   自己的生命多么荒唐。不过这样也好,可以很快将那些事情慢慢淡忘。   相见不相知,不如不见。   旁边的罗尔夫冷得直跺脚,他却任由寒风砭骨,双眼空洞地望向早已没有天地界限的白茫茫的远方。   “来了来了!”伴着跺脚的“噗噗”声,罗尔夫的声音将费恩的视线拉回近处。三名身着便装的特遣队员扛着大大的麻袋朝这边走来。他们熟悉这集中营中几乎所有的关节,直走至二人身边,打开袋子开始分装里面的东西。   “长官,”一名特遣队员轻声道,“请您收好。”   罗尔夫看着袋里的物资:“我操,大概有……四百支香烟吧?还有白兰地,太棒了!这可可粉你们哪儿弄到的?”   “总有人去到过墨西哥,长官。”另一名队员毕恭毕敬地道,“还有这萨洛尼卡的蜜饯。”   “好极了……”罗尔夫接过袋子,这样他们就能心安理得地对特遣队员私运物资,再分给营房中的囚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祝你们新年快乐。费恩,拿上那一袋,我们回去了。”“嗯。”费恩淡淡地应了一声,接过另一只较小的袋子。   “是白面包,还有黄油。长官。”队员殷勤地道。   费恩挥了挥手,示意这三个法国人赶紧回他们应该呆的地方。然后和罗尔夫一起走上回宿舍的路。   “这些人啊,”罗尔夫嗤笑了一声,“说不定要他们搞戴高乐的内裤他们也能搞来。”   费恩四处张望了一下:“或许。这雪看起来要下大了。”“早晚的事儿。”罗尔夫不以为意,“这次他们给的东西真够多的。”   “不会有什么蹊跷?”“谅他们也不敢。”罗尔夫拍了拍费恩的肩,“你啊,别老把弦绷得死死的。”   自嘲似的抿了抿嘴,费恩没有再说话。或许忙着今晚要过年,偌大的集中营这下空空荡荡,只有无声无息积起的雪填满这一切。   倏然从天边的某个角落,传来突兀的犬吠声。在鳞次栉比的房屋间回荡不止。   “是D营那边!”费恩迅速地准确定位,二话不说将手中袋子递给罗尔夫,“你先回去,我去看一下。”   不知觉地,什么时候也感染了他那种对工作要严谨态度。   “好。”罗尔夫冲他喊道,“你小心一点!”   费恩穿过岗哨,朝D营那边跑过去。循着越来越大的犬吠,他终于在营区角落处,一簇矮灌木边发现了一条军犬。没有人看管,狗链拖在地上。它朝着灌木丛中大声吠叫。费恩走上去扯住狗链,令它安分下来,然后抬眼去看那丛灌木。   一个小小的,披着紫色斗篷的身影缩在那里。这颜色在集中营里实在太鲜艳了。感觉到危险已经远离,那个小家伙小心地抬起一双糖浆般的褐色大眼睛。   费恩一愣,然后迅速转身蹲下去检查狗项圈上的标牌,然而并不能阻止身后一声开心的大叫:“费恩哥哥!”   伊尔莎拍了拍身上的雪凑到费恩身边,顺便冲那条蔫下来了的军犬做了个鬼脸。费恩并不讨厌她,此时却最是不想见到她,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有些尴尬。沉默了良久才问道:“受伤没有?”   “没,不过它真的好凶。”伊尔莎瘪了瘪嘴,“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忙啊?”   “呃?”费恩莫名其妙。伊尔莎及时解释道:“爸爸说你很忙,所以才不跟我们一起的。可是我还是想来找你,就瞒着爸爸跑来啦。”她晃了晃包在厚重衣服中的小身子,“不过,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   “快回去,这里很危险。”费恩丢下这句话,站起身牵着狗快步离开。没想到伊尔莎竟执着地跑着跟了上来:“大哥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嘛?我爸爸也很想见你!”   费恩突然停下脚步,伊尔莎差点撞到他腿上。“他说的?”费恩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猜的。”   “哼。”费恩冷笑一声,加快步子往D营地中心走,任凭伊尔莎跑得气喘吁吁,在后面问各种问题也没再理她。她自讨没趣自己就会离开的,费恩认为。   走到那幢明显修葺精致些的党卫军营房前,费恩叩响了门。门打开了,里面吵吵嚷嚷,飘出一阵朗姆酒的气息。来人见到是费恩后敬了个礼,费恩回礼,面无表情道:“让弗里德里希军士长出来一下。”在屋外的白雪映衬中,他的面容比寒冰更加冷峻,却又精致得异于凡人。   虽然D营这边不归费恩所管辖,但碍于军衔等级,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一个眼窝深陷、体格壮硕的男人从牌桌边站起,走到门前,冲费恩行礼。虽然,从他的脸上很难看出有什么尊敬。费恩正视着这个比自己宽一倍的男人,淡淡道:“弗里德里希军士长,请你查清,这条军犬该由谁管理。然后……”他停住不语,表情冰冷。   “是!”军士长接过费恩手中那条狗链,转回身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属下。又回头换上很假的谄媚表情:“长官,您需要一些热茶吗?”   费恩摇了摇头,裹了裹身上的斗篷,背过身移步欲走。   “那……收下这包烟?”弗里德里希语气中有些不安。费恩没有迟疑,也没有回头,只是皱了皱眉,背影很快缩小成了一个突兀的深色小点。   军士长露出了一种似是有些讥讽的表情,他叫出一名队员将狗牵回窝里,然后招呼着赌局重新开始,重重地关上了门。   “大哥哥大哥哥。”伊尔莎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刚才她一直站在房子侧面看着费恩。此时见他闲下来,立即又黏了上去。   “你怎么还跟着?我让你快回去啊。”费恩希望通过语气表达他的不耐烦,看话到了嘴边又软了下来。他本以为她已经走了,所以才毫无顾忌地抄近路要回宿舍。现在有她跟着,他便不敢再穿过前面的犹太营,怕她看到那些秃着脑袋,瘦骨嶙峋的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无法解释的。帝国荣耀吗?这理由太扯淡了。   费恩在营地间的岗哨前止步,终于转过身面对伊尔莎,用那双淡漠而又无比美丽的蓝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就像他——诺……呃——指挥……不对、你爸爸说的那样,我没办法和你们一起,就这样,行了吗?快回去了!”   伊尔莎缩在袖口里的小手不安地握在了一起,看得出她有些失望。“我、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小声道。刚才来的一路上只想着找到费恩,哪想到这个地方那么大,那些大房子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再被那条狗一追,完全来了来时的路。   “唉。”费恩很无奈地叹了口气,眉心轻轻蹙着。伊尔莎一时看呆了,大哥哥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了。并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费恩看了看四周,然后撑着膝盖半蹲下来对伊尔莎道:“那我送你回去,好了吧?”   伊尔莎快速点点头,扑簌簌从斗篷帽顶抖下一小堆雪。   费恩又叹了口气:“走吧。”   虽然照顾到她,有意放慢脚步伊尔莎还是追得小脸通红。费恩一路上尽量绕开了那些惨不忍睹的营房。路上遇到两个属于别的小队的党卫军士兵,在费恩介绍后他们很友好地同伊尔莎打了招呼并住祝她新年快乐。   大概走到离那幢房子一百米处,费恩便停下了脚步。远远地隔着栗子树树冠能看到那幢房子二、三楼的窗户,尽管费恩不知道它们属于哪个房间。如今,这幢曾给予他仅有的温暖的建筑更像是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令他不由自主想要逃离。   “呐,这条路,沿着走就到了。”费恩指了指那条小路,“对了,别跟你爸爸说是我送你回来的,别说你见过我。”“为什么啊?”伊尔莎摇晃着两束卷曲的小辫子。   “因为,”费恩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终于开口道,“大哥哥会死。”   伊尔莎的表情明显是被吓着了,尽管没有靠近,费恩也不敢多待。这里也不会不安全,于是他将伊尔莎留在原地转身快步离开了。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想起把爸爸妈妈会着急,她便朝小路跑了过去。穿过小路来到房子前,正当她要走上门前阶梯,不经意间抬头:   “爸、爸爸……”   三楼窗前的男人,面容沉静,微微皱着眉,深邃的眼却一直定定地望着道路消失的远方。   作者有话要说:   又要到一个剧情小高\潮啦,有点小激动 第48章 XXIII.军营宿舍   傍晚的大雪如约而至,遮蔽了满天星斗,纷纷扬扬散落自天穹。夜空之下,小窗中灯火明朗,在窗前积雪上映出片片斑驳。   “来来来,约纳斯开一下白兰地,罗尔夫帮个忙,把杯子拿过来——谢谢,费恩快别发呆了,还有你们两个,现在别打牌了——你们为什么总是在打牌?”   鲁迪耸耸肩,将扑克牌收起来。马库斯手忙脚乱地准备着这一场小小的新年宴会。这样的小宴会,在奥斯维辛,即便是对于身为党卫军的他们来说,实在太过奢侈了。费恩原来行事有些凶残,却并不代表他扔掉了当年受到过的教育。在他的带领下,这支小队在别人口中变得有些奇怪,他们认真完成任务,却几乎从不在那些囚犯身上落井下石地搜刮财物。   除了费恩,其他人都叼着香烟。费恩捂着口鼻咳了两声,选了个上风的位置,坐在约纳斯的床上,约纳斯当然也很愿意给他让位置,手中的小茴香白兰地甫一打开便飘出醉人的香味。   桌子被拖到屋子正中间,摆上了各种吃的,尽管餐具并不是特别齐全,饭盒的盖子也被拿来用作盘子装食物。   “真遗憾,没有白香肠。”约纳斯撑着脸,“我好怀念慕尼黑的香肠。”   “你来自慕尼黑?”费恩问道。约纳斯点点头。费恩暗忖难怪他的口音有些熟悉,原来与记忆中父亲的口音一样。但他已经记不起父亲说话的声音了。   马库斯终于准备妥当,他拍了拍手,大声道:“好了伙计们,现在我们可以一起慢慢吃这些东西,不过别太狠,要一直吃到十二点过。”   “为什么不先干了这玩意儿?”约纳斯踩灭烟头,晃了晃手中的白兰地。   “约纳斯恩里希委员的议案通过!”马库斯郑重地用手掌指向约纳斯。大家吵嚷着举起了手里的杯子。“好……慢点儿,罗尔夫你别用手肘顶我,哎哎洒了……”约纳斯被包围着,往各人的杯中倒着酒。这种白兰地酒性特别烈,若不是在新年这样的特殊场合,他们也不会如此放肆地大量饮用。   费恩一直坐在床上,他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况且上次醉酒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所以便没有上去争。正在发呆时,挣脱包围的约纳斯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来吧,别这么不合群啊。”   “他害怕喝多了上了你。”罗尔夫插嘴道,随后怪笑起来,但他马上被一个飞来的软木塞“梆”地击中了脑门,笑不出声来了。   约纳斯撇了撇嘴,不光是射击,任何与瞄准有关的东西他都比较在行。费恩难得地笑了笑:“好吧、那……就一点儿。”“好。”约纳斯接过他的空杯,往里面倒了些酒。   “干杯!新年快乐!”   众人咕嘟咕嘟地喝下酒,虽然烤着火炉,屋中不如外面那么寒冷,但喝下像让喉咙要烧起来的烈酒,还是让身体更暖和了起来。不知是不是由于酒精产生的错觉,他们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家庭兄弟间的聚会,而战火,早已停息。   “慢点喝,我们还有好几瓶呢。”罗尔夫得意地指着桌上的酒瓶道。   约纳斯却不以为然:“干嘛不留一些?我看那些法国佬并不是每次都那么大方啊,说不定过完年他们又会拿掺了水的伏特加来糊弄我们。”   费恩也开口表示赞成:“对,而且别忘了,我们并不是在休假啊。”   望着队宠和队长两张不满的脸,罗尔夫只好表示作罢:“好吧,我看……就把这两瓶解决掉好了,费恩说得也没错,我们明天还要去站岗呢。”大家嘟囔了两句,倒也没说些什么,况且还有很多好吃的等着他们消灭。   大家伸手从桌上拿来熏肉和沙丁鱼,费恩取过一筒奶油炼乳,厚厚地抹在面包上。只有约纳斯,双眼放光地从枕头下取出那把摔坏的口琴,道:“朋友们,我们为什么不来些音乐呢!”   在他埋下头吹出第一个音之前,马库斯便眼疾手快地将一块果冻填进了他的嘴里,差点没把他噎死。“要不咱们唱首歌吧?”罗尔夫问道,大家表示同意,“那——《艾瑞卡》,怎么样?大家都会吧?好了!看着我!”他像个指挥家一样挥舞起叉子,“一——二——三——开始!”   “小小的——”“咳咳咳咳咳咳!”   约纳斯终于将果冻咳了出来,意识到满屋的人都看着他,他窘迫地摆摆手示意他没事。   “小小的花儿开在荒野上   她的名字叫做艾瑞卡   成千上万个小小的蜜蜂   竞相飞向那艾瑞卡   只因花蕊中饱含着甜蜜   花瓣上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他们给自己用力地鼓着掌。卡恩对费恩笑了笑,费恩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唱歌。换作以前那段时时将自己封闭起来戒备着别人的日子,连说话都很少,何况什么唱歌呢。   他低下头勾起嘴角笑了笑,随后又开始吃手里的面包。   六个人借着一点点刚升起来的酒劲开怀畅谈,便不觉窗外冬深雪寒。   罗尔夫和马库斯又斗上了嘴,为了不殃及酒与食物,两人站到房屋一角去“决斗”,结局自是在起哄与欢呼声中扭打成了一团。费恩直接撇开了面包,用勺子舀着炼乳吃,约纳斯加入了鲁迪和卡恩的牌局。   “喂,”马库斯道,声音比较大,寝室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你们说,战争明年会结束吗?”   “我希望!我真不想在这里呆着了,”约纳斯耸肩,“既然我们的经济都已经恢复了,我觉得当个职员或者工人之类的也没什么不好。说实话,要我在这里进行这么……这么残忍的屠杀,我有点不安。我经常会做梦,梦到那些被杀死的人。”   “我也是。”卡恩老实交代。   费恩眨了眨眼,慢慢道:“可我们是军人啊,除了执行命令,没别的选择了。”   陡然间气氛变得沉重,房间里一时只剩咀嚼食物的声音。有人点起了一根烟,火柴声短促而又清亮。   “那么凝重干什么啊?”罗尔夫道,“快点打完仗,我们就都可以回去了不是吗?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的,很快就过去了!”“对啊对啊,”为了鼓舞大家的情绪,马库斯也站起来附和:“仗打完了我们就可以过安定的生活!到那时,我一定要成为一名非常、非常优秀的广播员!你们以后听新闻就会听到我的声音。”   “天啊那太可怕了,还不如让我听空袭警报。”罗尔夫哭丧着脸。“我不信你有什么更加宏伟的目标。”马库斯斜睨了他一眼。   罗尔夫摸了摸嘴唇上的小胡子,轻笑道:“是啊,我年纪比你们都大,回去之后该好好找个女人成家生孩子了。”   “我的话,还想回我老爸的工厂,老头子年纪大了,我得帮他做事。”鲁迪道。   “我以为你俩的人生理想就是打一辈子牌呢。”马库斯调笑。接着卡恩喝了一口酒,慢悠悠道:“我啊,对这里的风景看惯了,等没有了战火,我想做个诗人。”   “我操?”约纳斯夸张地张大了嘴,“诗人?不是吧”卡恩笑笑,从枕头下取出一摞厚厚的稿纸。   “总要有人记录下这个硝烟中的年代,还有我们,还有他们。”他望了望窗户外边,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茫茫黑夜。   “省省吧,那时也不会有人缅怀我们的。”费恩低声道,苦涩地笑了笑。   约纳斯一拍他的肩:“好啦!”他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举起叉子当做话筒,字正腔圆地道:“我的梦想,是战后回到柏林——”   “嫁人——”   约纳斯露出吃了发霉面包一样的表情,脸绿过之后又变得有些红。费恩冷静地拍了拍他的背,淡淡道:“好了好了,我们都知道了。”“对啊,你不就该安心当你的小媳妇儿?”马库斯笑道,末了还不忘吹个口哨儿。约纳斯的脸变得更烫了,他坐回床上,吃下一块熏肉,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侧头问旁边的费恩:“费恩,你呢?你想过吗?”   罗尔夫插嘴:“唉,费恩年轻有为,以后保不准就是政府机要人员了。”   哪知费恩摇了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到如今,他一直如同浮萍漂泊,辗转离乱,随着周围的局势浮浮沉沉。原本他并不知道如何打算自己将来的路,此时虽亦无明确的规划,但听了其他几人的心愿,他忽地觉得,一条模糊的通路,瞬间在眼前变得清晰。   他抬头,眼中流转着别样的光彩。   “我——我要做原本的我自己,我要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他坚定道,字字铿锵,“我不要再被他人束缚,不再考虑他人的看法,我要去找真正属于我的一切!倘若有什么我必须要承受的,那就来吧,我也决不会逃避!”他将拳头放在心口,“只有它,才值得我追随。”   “费恩……”约纳斯一脸惊讶的表情。   如同才回过神来,费恩眨眨眼:“怎么了?”望见大家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怎么了?你们说话啊?”   “你……你还是费恩么?你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罗尔夫道,随即露出笑容。   费恩用手抚了抚脑后不听话翘起来的头发,露齿,做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灿然的笑:“可能因为喝得多了点儿,约纳斯,再给我倒一点儿……对,好,够了。”   他又呷了一口白兰地,举起手中的杯子:“我希望那一天,我们的愿望都会实现。”   罗尔夫与马库斯站起身,也举起酒杯:“到那一天,不会有战火与硝烟,没有无意义的牺牲。”   所有人站起身,也举起酒杯。杯子被六只炽热的手握着,碰到一起,发出清越的脆响,久久回荡。   “为了战争结束,为了和平!” 第49章 XXIV.客厅   并不是每一个德国人,都如传闻所说那样皆是鼓吹屠杀的恶魔。   也并不是只有疲惫的小士兵,才会在刹那间闪出渴望和平的愿望。   诺亚放松平时绷紧的双肩与脊背,很随意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上一部祝贺新年的录像。身边的伊尔莎抱着兔子娃娃,嚼着糖块给娃娃整理皮毛。格莉塔看着女儿,坐姿放松却依然优雅。   如果那个人在,也许会喜欢这样的气氛吧?   眼前浮现出那张精致的面容。   知道了他对自己的感情,却并不排斥。只是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毕竟就算打着再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一切的因,都是他亲手种下的。   那天晚上,原本是想以此来对他进行惩罚。但之后,却愈发地难以收敛。那个平日里冷若冰山的人,脆弱地哭喊着喘息着向他求饶,竟不知那些哀求与呻\吟将他绑得越来越紧……   挣不开放不下逃不脱的,到底该是谁?   被他疏远后,竟本能地还想去接近。今天的邀请被拒绝后,他居然会有一点失望。   但若是这样,能让他沿原本的轨迹生活下去,那么结局也算圆满了吧。不知这样,够不够抵消欠他的了?毕竟环环相扣,待他发现时,已欠他太多太多了。   他看向窗户。拉着窗帘,就算没有外面也只有一片漆黑。诺亚知道今晚军营那边会有聚会与狂欢,只是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爸爸。”伊尔莎揉了揉眼睛,抱紧了小兔子,“我有点儿困了。”   诺亚亲了一口伊尔莎的小脸:“再坚持一小会儿好不好?过了十二点就可以睡了。” 第50章 XXV.军营宿舍   “嗒、嗒。”   约纳斯的手表上,指针划过了那个大得有些愚蠢的罗马数字“十二”。   但并没有人为这一刻欢呼。   六个人,四仰八叉交叠着分躺在三张下铺的床上,有两个人还举着空的酒瓶子。鼾声平缓地起起伏伏。餐桌上只剩下风卷残云后的食物碎屑,更多的是空空如也的食物罐头。   “万……万岁……”马库斯梦呓着软绵绵地抬起手臂,然后重重地放下打在罗尔夫胸口上。罗尔夫的鼾声顿时变成一声不满的嘟囔,但他咂了咂嘴后又睡熟了。   “轰!”   倏然外面一声剧响划破雪夜!惊得约纳斯一抖,从梦中醒来。他迷迷糊糊瞅了一眼表,很快跳下床大喊道:“十二点啦!十二点啦!新年快乐!”   窗外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如同旧时在广场上纷繁的烟花。其他几人亦被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这声音是啥?难道有人在集中营放礼炮?”罗尔夫疑惑道。   “别吵了!不是烟花……”费恩翻下床向窗外张望,正在这时,宿舍的门被用力地敲响。马库斯一开门外面的人便跌了进来。   “三号……三号焚尸场特遣队正在进行武装暴动!火力不足,请求支援!”   费恩瞳孔一锁,此刻所有人的睡意都已消失殆尽。   新年已至,而硝烟依旧弥漫在这片浑浊的天空。   “全体队员!”费恩转过身对其余五人道:“听好了!迅速带上武器装备,叫上所有队员,五分钟之内营地大门口集合。出发!” 第51章 XXVI.奥斯维辛集中营   快速穿梭在幽暗的树林中,如同夜色里的幽灵。   这片树林是通往三号焚尸场最快的通道,迅捷的脚步踩断树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却又迅速被远方愈发激烈的交火声所掩盖。轻、重机枪的频率交织在爆炸的轰鸣声中,火光似乎已染上天际。   再快、再快一点……费恩咬紧牙,调整呼吸不让奔跑的速度慢下来。经砭骨寒风的刺激,先前的醉意早已清醒。他一边循声朝交战处赶去,一边敏锐地捕捉到树林中其他援军向这边迅速汇拢的响动,但都落在本队后方。   费恩带领着自己的队伍冲刺,也顾不上尖利的枝条划过脸庞带出一滴飞逝在黑暗中的血珠。   树林渐渐稀疏,火光瞬间吞噬了天地染下漫天血色。   “十点钟方向,先找掩护!”费恩抬手,队员们迅速隐蔽在灌丛或者树干之后。费恩冒着险探出头来观察当前形势,浓黑的烟雾顿时让他呛得咳了一声。   那座巨大的、印象里不断在运转与鼓风的焚尸场已经支离破碎,房顶与横梁几乎完全倒塌,像是摔得骨头刺破皮肤狰狞地穿出体外的死尸。   随处可见矗立的广播器放出刺耳的警报声。伴随着的还有党卫军人劝说暴动者投降的嘶吼。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不断有手榴弹与燃\烧\瓶从门窗中掷出。稍近一点的地上,已经躺着几名党卫军的尸体,鲜血将身下的雪染得赤红。   费恩转回头看了罗尔夫一眼,罗尔夫领会他的意思,闭目静听,而后睁眼道:“十三架轻机枪。”   又一声惨叫传入耳中,费恩当即看着队员们道:“别怕,他们火力没有我们强,况且后面有增援。约纳斯!马库斯!注意隐蔽,远距离压制火力射击!鲁迪带两个人去三点,掩护火力!”他看了一眼前面的伤亡状况,“卡恩快去支援第四小队。罗尔夫!我掩护你,前压准备投弹,瞄准焚尸场!”   他为了在爆炸中能够被听见,以近乎嘶哑的声音大喊着下达命令。他看了一眼罗尔夫,罗尔夫用手比了个“九”,他点头,取出枪套中的手\枪,矮身跟着罗尔夫越过正架起机枪的约纳斯与马库斯身边。身后旋即响起连续紧凑的枪声。   罗尔夫跨过一根倾颓的朽木,附身冲到一辆军车后隐蔽起来,费恩紧随其后,侧身避过一梭子弹,跑至罗尔夫身边。他一面以车厢为掩护,探出半个身子进行射击,一边朝身后一名二级小队长大声问道:“喂!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人在满是烟尘的脸上抹了一把:“已经有一部分犯人弄坏了铁丝网逃了出去,尤里安的队伍已经先去追捕。援军还在来的路上,得再等一会儿!”   费恩看了一眼占据焚尸场顽强抵抗的特遣队员:“给我炸药!”   他只是伸手接过那炸药包,便被扫过的子弹擦伤了手臂。他对罗尔夫指了指车尾的方向,两人快步从那边绕过去。   此时特遣队也有人中弹身亡。费恩快速估计了一下对手的人数,这么大规模的暴动绝对不是偶然!   还有他们的武器与装备,既有手工制作的燃\烧\瓶,更有枪械和无法估计数量的弹药,至少在暴动开始后一段时间的现在,还能够支撑他们维持火力全开的状态。而已经逃走的那一部分人还不知道携带了多少。   费恩脑海里突然闪现过那些特遣队员与囚犯看守的脸。如果真是预谋已久,他们在一面按要求严苛执行工作的同时,背地里一直偷偷从外面运输进来军火。   就算驻军装备更精良,也是以猝不及防的状态对付蓄谋已久的对手。   现下要阻止交火继续,只有用炸药彻底炸塌焚尸场!   他咬紧了牙。   不够,这个距离绝对还不够。要炸塌焚尸场的话还是太远,必须再向前压!   此时特遣队也有人中弹身亡,费恩丝毫不担心约纳斯的枪法,但交火仍没有减弱的意思,随之而来的只会是更大的伤亡数字。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前方的状况,寻找接近目标的契机。从这边的掩体到焚尸场中间的距离不算太长,难的是中间没有任何掩体,一旦走出这辆车体的掩护,整个人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只会成为生生的枪靶子。   从前的战场也有这样的经历。   费恩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去回忆,却在神识迅速回到现实的一瞬间突然意识到!   对面负隅顽抗的不是军队,只是一群如自己一般不甘心被宿命束缚而努力挣脱的人!   而自己,正要亲手了结他们的梦想。   废物。意识到自己内心在这紧要关头突发的迟疑,费恩暗暗骂了一句。视线锁定回战场之后,这种迟疑更是灰飞烟灭。   同胞的尸体,遍布在泥泞的地面上。   那些殷红的血,曾在一颗颗年轻的心脏里奔涌。   那些破碎的面孔,曾经绽放过爽朗的笑容。   “费恩!”马库斯大吼一声,眼看对方火力已稍经压制,费恩一挥手,带着罗尔夫趁机潜行靠近快要坍塌的焚尸场。   “小心!”费恩喝道,罗尔夫向前卧倒,费恩躲过射击后直起身迅速地向对方开了两枪。也没看清是否击中,但那人影很快从漆黑的窗口中消失了。但另一个窗口很快瞄准了这边,费恩闪身躲过,罗尔夫默契地朝那里补了一梭子弹。   枪声坼裂了苍白的雪夜。费恩跨过一名士兵的尸体,没有去辨认到底是谁,瞳孔中只是倒映着扭曲的火光,如烟雾般升腾起狠戾的杀气。   罗尔夫从地上爬起来,迅速跟上费恩恢复双人协同的战术建制,衣服上沾染的雪很快融化成一片深色的水痕。   “还不够!”费恩道,他仍然沉着冷静地开枪点射,压住那个企图向这边开火的窗口,同时在心里准确地计算着自己与罗尔夫交替换弹的节奏。   “我们走侧面!”罗尔夫换好弹迅速开火,留给费恩换弹的时机。他的余光望向另一侧,由于地方火力的减弱,战线已经向前推进了一些。而且为了掩护他们能将炸药送到,别的小队也有人开始以个人或双人为单位向焚尸场靠近,确保费恩与罗尔夫不被集火。   是时候速战速决了。为了不会造成更多的牺牲,费恩有些急躁地加快步履朝着焚尸场侧面靠近。   就差一点点了。   他逆着火光,逆着弥漫的硝烟,逆着震耳欲聋的枪声,逆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哀嚎。   他强迫自己不回头去看正在因为掩护自己而倒下的同胞。   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他知道,就算是身后交火仍未停歇,整场冲突的焦点,是胜是负,都在他怀里揣着的炸药上。   他稍微直起了一点身体,为的只是能迈开更大的步子能让自己更快将炸药送到目标处引爆。   不想再有更多的牺牲了,这绝不是他想要的。   战争,交火,死亡,都不是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   冷风在呼吸间灌进鼻腔,喉咙冰凉得发疼。   费恩用尽全力奔跑着。   他的背后,罗尔夫眉头闪过一丝忧虑,他看得出费恩已经不如先前那么冷静。他奋力地压住对方火力以保住费恩的安全,同时想办法追上已经与自己拉开一段距离的费恩。他抬头看了一眼焚尸场的方向。   “费恩!!——”   听到罗尔夫惊惧的嘶吼,费恩迅速地转身,只见一个燃\烧\瓶划过弧线,自上方向自己的头顶砸下。 第52章 XXVII.客厅   伊尔莎已经完全没有了困倦。   因为自从刚才开始,客厅的电话便一直响个不停,诺亚的语速愈来愈快,伴随着的是他的眉心印下的那道深深的刻痕。   在接电话的间隙,他便快步回到沙发上,但没坐一会儿又不安地起身踱步。他一直没完没了地抽烟,即使烟头堆满了烟灰缸,溢出来花白的烟灰星星点点地撒在桌面上。   上一个电话,被告知半个连的驻军已经出发前去支援,但那已经是十分钟之前的事了。挂钟钟摆恼人地咔哒咔哒丝毫不知倦怠地徘徊着。   伊尔莎从没看到过爸爸这么焦躁的模样,缩在沙发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诺亚夹着烟的手十分用力,以致那骨节分明的手爆出了突突跳动的青筋。   他不想承认,但此时他已然焚心似火。   别出事、别出事。   他知道自己在担心战况,却又不止一次地念及那个人的安危。此刻他感觉有一双手,正残忍地将两条生命线撕扯开来,血肉模糊。   他只是一恍神,便被燃到尽头的烟烫伤了指尖。他快速地将烟摁进烟灰缸里,又下意识地抽出一根点燃。   格莉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这个男人的心事,终于挤压得太过沉重,让他坚实的双肩有了丝丝缕缕的动摇。但她却只能这么看着他,这么久来产生的距离感,终究再也无法逾越。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诺亚没有任何的迟疑掐灭烟大步走去接起电话。   “迅速核对伤亡人员。”他的语速再快也掩盖不住话中的轻颤。   放下电话,过了漫长的几分钟,电话刚刚响动便被他拿起:“请说。……好,知道了。”   他保持着惯有的沉稳语气,直到放下了电话,动作很轻很轻。   但他的手明显攥紧了,深深陷入掌心,几乎掐出血丝。   格莉塔知道她不该过问,却连过问的机会也没有。因为诺亚倏然快步离开电话,顺手牵过衣架上的斗篷裹挟在身,仓促地穿过门廊疾走出去,毫不知轻重地重重地摔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幕也结束了,谢谢大家。   N总自己作的大死是肯定要被虐回来的。   离糖不远了,再坚持一下。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当然不是明天)   ACT.3 第53章 I.奥斯维辛集中营   汽车明黄的大灯照亮了惨白的雪夜,和那些孤寂的营房。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整片刚刚安顿下来的营地。   来不及喊司机弗洛里安,诺亚手紧紧握在方向盘上驱车赶向营地医院。   他没有时间拿上手套,双手冻得关节僵硬却没有离开过方向盘哪怕一毫米。   没有可顾忌的障碍,他一再加速为的只是能够再快一些,虽然他深知他的焦急,他的赶到毫无作用。   已经没有心思再想自己做出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有踩紧油门,颠簸着拐过每一个转弯。   如同行色匆匆的亡魂,在人间的黑夜中哭号着驰骋。   车轮扬起狂狼般的雪,飘飘荡荡后又静谧地降下。   “轰——”引擎熄火,车在这唯一一幢灯火通明的房屋——营地医院门前停下,紧接着车灯熄灭,车门打开。有站在门口的士兵注意到了,上前意欲行礼却立刻被那匆匆掠过的黑色披风撇在了身后。   尸体列在房屋一角,他快速地挨个看了一遍,见那些身形都不像他,便暗送了一口气。他的突然出现在医院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他只注意到,一张担架正被抬上楼,上面那人衣上尽是血污,露出的皮肤也几乎缠遍了绷带,已经被染得殷红。   虽然只是匆匆扫到一眼担架的边角,诺亚却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他不顾其他人见到他后那种吃惊的目光及周边不时的敬礼声,只是拨开人群向楼梯挤去,快步上二楼。   他与安置完担架下楼的两名医生擦身而过。二楼尽是病床,但由于照料伤员的人数较多而显得更拥挤,此刻因诺亚的出现稍稍安静了些,然而他只是在人群中寻觅着,直到看到那个他方才瞥到的伤员躺在角落的病床上——   ——还好。不是他。那身高,体格以及被血污染得模糊的发色,都与他熟知的不一。   他不自知,自己在这一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但骤然,无数疑惑、本该有却一直被他抛下的疑惑,此时重新涌进内心。   为什么?   为什么,出了那么大事故,他竟只为他一人担心至此?   为什么,见惯了比这大得多的战争场面,一向冷静的他也会如此焦虑。方才摔门、急到一拳砸伤方向盘、几乎飞跑上楼梯的人,陌生到自己都要不认识。   明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他正欲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转头却突然见到那双澄澈如云天的蓝色眼眸!   饶是他再过于冷静,也被惊得表情凝滞了片刻,下一瞬才反应过来。但那双美丽的眸子却在与自己的目光相接的刹那便撤向了别处。   他坐在病床边一张椅子上。只有右半身穿着军装和衬衫,另外一边搭在左肩。虽然病房里有暖气炉,但为了不再受凉,披风也依旧裹在他的身上。被外套掩映着的左手臂包裹着雪白的绷带,其余□□在外的皮肤,也不难看到些许擦伤和灼伤的痕迹。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弓着背将手肘搁在大腿,一言不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长官。”仿佛隔了好久好久,他才把头机械地转回来,淡淡道。   费恩大概能猜到他为什么要来,却不太想知道。   诺亚方觉得有些尴尬,这次是他中断了与费恩的对视,敷衍地点了点头算是对他那一声“长官”的回应。他转头看着床上那名看起来很严重的伤员,实际上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罢了。   “你他妈的就是混蛋!”   马库斯咬着牙大声对病床上的伤员道。伤员的脸因为烧伤被纱布裹住了一半,露出的右眼紧紧合着。   “你说好的打完仗请我喝整天整夜的啤酒呢?我他妈还没逼你听我的广播呢!怎么会有你这种讲话不算的混账东西啊罗尔夫!你给老子起来!”   “马库斯……”约纳斯小声地凑上前想要安抚他的情绪,自己开口前却也觉得鼻子一阵酸楚,“你冷静些……”   “老子冷静你个头啊我!”他粗暴地甩开了约纳斯的手,“你不起来是不是?你看我不揍死你!你有种不起来!你要一直躺着我就一直给你拉他妈的空袭警报!”   他的吵嚷声结束在安静的空气里,没有回应。顿时马库斯,那个整天都在打打闹闹的、随时都能讲出笑话来的马库斯,像是终于用竭了力气一样垂下头,握住病床栏杆的双手仍然不住地颤抖。   “伙计……你说句话……”马库斯的嘴角吃力地向上扬,“那么多兄弟,就你蠢……你这脑子怎么能混进军队的啊……我再也不嘲笑的你的小胡子了……我跟你剃成一样的胡子……醒醒……骂我两句也行,就当我让你的,不还嘴……”   “吵死了……”   从纱布中传出一句闷闷的话,又因说话牵动脸部肌肉而吸了一口冷气。   “罗尔夫!”马库斯猛地抬头,一时笑得表情有些抽搐:“你……你、你没事儿?不不不不你还是别回答了,好好躺着吧你。感谢老天,让这世界上的祸害都这么命大!”   罗尔夫轻轻“嗯”了一声,看向诺亚,表示自己现在被包成这个鬼样子,是在没办法向他敬礼。诺亚理解地点了点头。   “没有罗尔夫救我的话,我就已经死了。”   费恩空洞的声音响起,他的眼神依旧没有焦点地对着地面,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即便在黑夜,当时的情况也被火光映照得清清楚楚。罗尔夫一个鱼跃推开了费恩,自己也倒在一边,所幸两人没有被□□直接击中,但爆炸的冲击仍然带着玻璃碎片四散击中了他们俩,随即火势蔓延到了两人身上,更靠近火源的罗尔夫自然更严重,就算他反应迅捷地脱下了大衣在地上打起滚,一时也灭不干净。   当下马库斯和约纳斯在后方看见便感急火攻心,于是马库斯撤出掩体去救援两人,约纳斯改为掩护射击。对方的火力虽有减弱,马库斯一时间却仍难以接近地上生死未卜的两人。好在片刻后汽车的轰鸣声便响起,增援部队接踵而至,终于结束了这场武装暴动。   随后,死伤的人被根据指示带回医院,该清点的清点,该抢救的抢救。   逃离的那一部分仍在搜索,但是否能抓捕回来仍是未知数。   至于已经被控制住的策划以及参与暴动的人,在经过审讯之后消失在了新年的雪夜。   片刻的沉寂后,诺亚环视病床边的众人,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费恩。“这次的事情确实比较严重。我会尽快向上面汇报,你们有任何新的情报也尽快传达给我。”他顿了顿,“除了伤员,其余的人安排好巡逻和守卫,不可懈怠。”   “是。”   约纳斯答应着,心里又有些纳闷。这些事电话里也能说,用不着大半夜冲到医院来宣布。他忽然想起又一次自己在公寓里发烧,卢卡斯特意翘了班来找自己。又看了看诺亚,实在猜不透究竟是为什么。   费恩口中也发出了短促的应声,确实在难以听出夹杂了任何感情。诺亚回过头来,盯着他好一会儿。   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用右手轻轻扶着受伤的手臂。难以想象到雪白的纱布下面该是多么狰狞的伤口,甚至,不敢回想他受伤后,倒下在冰冷的雪地上,雪夜汩汩涌出伤口的模样。   他的心脏仿佛被人一把狠狠攥住般骤然一紧!   窒息。   窒息。   几乎可以看见,他倒下前悲怆却不甘的眼神。   许久诺亚的眼前才渐渐淡出那个他并不曾亲临的、被火光所侵染的雪夜。面对的依旧是阖目养神的费恩。这样的伤委实不算什么,当年在战场上,负这种伤的人几乎可以被要求继续作战。   但当时即使面对着重重炮火,身后再多负伤的战友,他亦无所畏惧。绝不曾有如今这般难言的苦涩之感。   恍然忆起,每当他受伤时,总是深深地掩盖起来不让他人知道,不会流露出一点点怯懦。他总是想将自己伪装得强大,殊不知将脆弱暴露无遗。   他如今的冷淡,竟与当初刻意的伪装无异。同样机械,同样冰冷,同样疏离。   只不过,又单单是对他诺亚一人。   自己的心被撕裂一般。心疼。诺亚忽然想起这个词。   原来他站在宏伟的帝国版图上,其广阔的天地视野将他映为万千星辰中的一点,他亦只是望着炽热的信仰投身于这浩渺世界。而如今所聚焦的对象猛地缩至自己与费恩两人之间,头一次关注到自己作为一具孤立的血肉之躯,其中微弱的震颤、起伏、跳动,方才发现,竟一直不曾领略,这个小小的器官难以忍受的钝痛。   诺亚开始感觉到,他难以控制自己,一边感受着疼,一边牢牢盯着面前这个令自己变得不再像自己的人。他精致的侧脸尽是淡漠,美却又刺痛人心。   看见他外套遮掩不住的白皙肌肤,竟会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诺亚毕竟还存在理智。他匆匆安排了两句,借故逃离了医院。 第54章 II.办公室   宿醉之后,天色既白。   诺亚交叉着手指靠坐于宽大舒适的扶手椅上。桌面的玻璃板几乎被堆放的报纸、文件、电报所铺满,但自他进入办公室,连碰也没有碰过它们。   那场暴动发生后中央方面迅速派人前来调查访问。除了一直表示“所有相关内容已上交高层”外,他还是准备了晚餐应付前来的官员,然后面不改色地将他们全部喝趴。   回到房间后,他解下领带的同时才松了一口气。直到夜色的静谧渗入房间,酒精作用才开始慢慢发酵、变得剧烈。   诺亚在所有的应酬、宴会上,即便被人一再恶意地敬过酒,仍旧从来都是那副稳重沉着的模样,刀锋般的目光未曾有过一分一厘的钝化。但这些表象,并不意味着他的酒量真的那么可怕。只是他懂得把握分寸,又有超乎常人的自制力,才会给人一种他能把伏特加当水喝的错觉。   但他自己的身体状况没人能比自己更加了解。直到此时,他还感觉得到丝丝麻痹的酒气。甚至早上起床刮胡子的时候,还差点划伤了下巴。   然而真正让他陷入沉思的原因,还是昨天晚上。   同样是宴饮之后,同样的酒阑未眠。灭灯就寝之后,眼前的黑暗之中自然而然地幻化出半年前那个夜晚。   硬要说是他故意为之也没有用,诺亚只得承认是自己失策。本以为,与往常一般保持冷静,与费恩谈完话便结束了。   但多年淡化、压抑自己在身体上的需求的诺亚,竟在他控制不住脾气攻击费恩的同时,对他有了反应。越是因为他的自卑、他无助、他示弱,便越是想控制、想欺压、想占有。   不是那种纯粹找对象发泄,意识不明的醉酒乱性。从始至终他都依然清醒,知道在面对谁,知道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是多么卑劣下流的行为。却无法制止。   遏制多时的冲动,一旦爆发就无法停止。同时生长在内心深处的欲望也撕破伪装暴露无遗。不似当年与格莉塔新婚之时那样充满柔情的缠绵,而是近乎兽性,近乎原始的本能。在他脆弱的皮肤上留下鲜红的烙印,随着被烫伤的惨呼一点一点地激起诺亚身上潜伏的施虐欲。   理智最后残存到他进入他身体的一刹那泯灭。消失前,他得到的答复是:   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无论如何索取,都还想要更多。   想吻遍他身上每一寸泛起红晕的肌肤,想蹂\躏他炽热的充血花茎,想一直深入深入深入贯穿他紧\窒的身体。   到现在他还记得自己被那温暖的身体包裹住的感觉。   他还记得那被汗湿的肌肤滑过手掌的触感。   那双会在受到撞击时痛苦闭上的,水光潋滟的蓝色眼睛。   诺亚躺在床上,突然涌起一阵冲动,希望那个人在身边,可以抱住他、爱抚他、占有他,听着他高\潮时持续的叫喊和悲楚的啜泣。想尽快入眠,却愈发克制不住这种情绪。   近乎折磨。   以至于,一夜过去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忘怀沉溺在肉\欲的想象中那番快意与煎熬的双重滋味。   他看着快要被纸张覆满的办公桌。半年前正是在这里,他有些粗暴地扫开桌上堆砌整齐的那些文件与书籍,将费恩拉过来让他屈辱地趴伏在冰凉的玻璃板上,握着他挣扎扭动的细腰从后方侵略进他的身体。   竟然又开始……诺亚猛然醒过神,想了想,从抽屉中取出一包烟,启封后含在口中点上。随着吐出一口烟雾,他也差不多恢复了状态。   只是这时,他才清醒地想到,自己的身边,已经没有他了。   在他自己尚未醒觉,一切都还暧昧不清时。   他却已经走了。 第55章 III.客厅   在下午茶时间,便看到诺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格莉塔多少还是有些惊讶。她合上手中的书,看着诺亚走近,在她斜对的一个沙发上坐下。   见他伸手拉过烟灰缸,在里面按熄了烟,格莉塔问道:“最近的事情比较少?”   诺亚若有所思,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点头:“我这边的话是的。但是东线,恐怕撑不下去了。”   从前他总是避免与格莉塔谈论战争。如今两人分开,之间的顾虑反倒没有先前那么多。   “原本那么多军人可以不用死,可是——”他顿了顿,叹着气点燃一根烟,“所有撤退的请求都被驳回,他们只能拼死顽抗。到现在还剩什么?他们的尸体被盖在积雪里,却仍然不可能获得胜利。”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片迷离的烟雾。   “你现在还觉得,那个人说的都是正义?”格莉塔看着他,“都是帝国的旨意?”   诺亚牵起嘴角笑了笑:“那我还能怎么办?格莉塔,我是个军人。”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靠在了沙发上看着她的脸,“而且我现在在这个地方,连用双手保卫帝国的权利都没有。”   两人沉默,却又并没有尴尬的气息。良久,格莉塔喝了一口茶,柔声道:“果然我没有猜错,这段日子你变了不少。”她忽然露出了一种转瞬即逝的、像少女一般俏皮的微笑,抬手轻轻指了指横七纵八倒着烟蒂的烟灰缸:“也比原来焦躁了不少。”   诺亚正在拿烟的动作僵了下来:“怎么会?”   “以前啊,还稍微知道克制一下。现在反而像个老小孩一样。”她优雅地掩嘴一笑,“可以问为什么吗?”   诺亚很快地颔首,过几秒又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总是把自己弄得不像个正常人。”格莉塔忽然转移话题,“对帝国无所不知的样子,却最不了解你自己。不知道这段时间是谁让你变得稍微可爱了一些,不过很可惜,不是我呢。”她带着开玩笑的表情,忽而又转回了严肃。   当初忘了是谁首先提出离婚,二人都十分冷静,甚至连不舍的气氛都异常寡淡。但格莉塔坚信自己是爱过他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这样的关系并不适合他们。到如今,她能够坦然面对诺亚,放下了那段感情,亦能真诚地祈祷他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她发现诺亚正在出神,也猜出了个大概。   诺亚看着格莉塔,又想起当时费恩决绝地将自己推开,那一脸绝望的悲怆。   “少抽些烟。就算暂时身边没有人,自己也要稍微注意下身体。”格莉塔慢慢道,“之前一直跟着你的那名副官,看他的样子,跟你还有些相似,都那么想把自己武装成机器一样工作,其实会很不好受吧。他最近怎么不在你身边了?”   诺亚一愣,刚想说“他受伤了”,却已被格莉塔抓住他发愣的空当,她轻轻一笑:“我知道了。”   诺亚摸了摸鼻梁。果然,就算不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是什么蛛丝马迹都瞒不过她。“其实我……我还不确定有些什么,是啊,挺奇怪的。”他摊开手,一副无奈的样子。   格莉塔眨了眨眼:“真难得啊,不过能让你变成这样,也不一定是坏事。”   诺亚沉吟良久,手指间夹着烟但始终没点燃它,只是不经意地在指间绕来绕去。很久很久之后,他似乎露出了一个模糊的苦笑,将烟放回口袋里,转头对他的前妻慢悠悠、一字一句地道:   “格莉塔,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的男人,兴许根本不值得去爱。”   她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只是端起茶杯:“你自己呢?”   “我不知道。”   格莉塔喝下一口茶,放下杯子向前略微倾身,盯着诺亚深渊般的眼眸:“那,就去确认好了。” 第56章 IV.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诺亚负着手,站在积雪才被清扫过的庭院里。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在看,只是垂着眼出神。   去年盛夏,他曾和他一起在这片草地上踱步,那时的花香犹如拂面轻纱,整个天空浓缩成一双清澈的蓝色眼眸,而今却只余将融的霜雪。   开春之后,或许景色还会如旧。   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对那时候开始怀念啊。诺亚暗忖,屋外的寒冷让他更加的冷静,但依然难以理清其中因果脉络。自己是真的会对他有那种感情么?他不确定,他甚至不能理解,两个男人之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羁绊。   但那些感觉是真实的。   想把他抱在怀里,想闻他颈后被发梢掩盖的味道。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柔韧的身体都是真实的。如果说当晚只是醉后不清醒的话,那现在……为什么对那个男人的身体没有一点点排斥感,反而更想拥有。   我不是个同性恋啊。诺亚默默地对自己说。   他有很多战友或兄弟,都是再真挚不过的友情,甚至连想也不会往那方面去想。当年一场应酬性的舞会之后,第一次约格莉塔见面的自己虽然稍显木讷却是真的被她优雅的谈吐所迷住。   他和她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他总是举止冷漠,一副精干的样子,有时甚至还会露出意气、残忍的一面。他也会注意仪表,用发蜡打理满头柔顺的金发,把皮鞋擦得锃亮,整个人笔挺帅气,更是与女人没有半点相似。   但一想到他,诺亚就是会觉得很可爱。   难道真的要如格莉塔所说,想办法去证明?   的确,他自己也非常想知道到底有些什么横亘在他们中间。不管究竟是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这种被疑虑环绕的日子,也应该结束了。   诺亚对究竟如何去确认毫无头绪,实际上他也承认自己在感情方面有时候就像个白痴,然而他已经迈出了步子,下意识向营地方向走去。   “爸爸?”   诺亚的身形一僵,而后转过身抱住飞扑而来的小家伙。伊尔莎拉着她的兔子娃娃,歪着头问:“爸爸你要去哪里啊?都要吃晚饭了耶。”   诺亚轻轻揉了揉她的卷发,半蹲下来温柔地道:“我去营地那边看一下,会很快回来的,你不要乱跑,去屋子里陪一会儿妈妈吧。”   伊尔莎的眼珠转了两转:“咦,爸爸是要去找费恩哥哥吗?”   诺亚的动作又是一顿。   对啊,他现在去干什么?   要确认?怎么确认?   费恩已经明确地表示过不想再见到他了,每次两个人会面,中间的空气便会变得无比尴尬而如冻结了一般。这种时候,连开口都会变得很艰难。   “不,我就是去看看。”他不知道这么说究竟算不算是在撒谎。伊尔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诺亚做了个“拜拜”的动作后便跑开了。   诺亚直起身,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向集中营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诺亚的出现令许多士兵以为他是来突击检查的,立马端好枪在岗亭中立正站好。   因为那场意外的发生,现在集中营的守备也比以前更加严格,处处可见巡逻的士兵。但此时诺亚一点也不想被别人看见。也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至少他心里不这么认为,只是觉得,他作为指挥官,此番来这里的理由太不正当,甚至有点儿可笑。   他没有径直将车开向营地医院,而是在半路上随手招了个合适的地方熄火停车。   诺亚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医院——好吧,就算要去,步行的这段路至少能给他留些时间想想见了面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他自认为是个磊落的人。但是说这些事,一定得想办法把费恩叫到没有人听得见他们对话的地方才行。要保护他的隐私,要尴尬也只有两个人尴尬就够了,绝对不能让别的人发现或者看到……   “万岁希特勒!长官!”   诺亚没有被吓到,却还是被背后突然出现的元气声音扰乱了思绪。他看了看扶着自行车的约纳斯,认出这是费恩同宿舍的士兵,抬起手向他回礼。   “长官您也去医院?”约纳斯一脚踹下自行车的后轮支架,站直道。   本来在新年之后应该有假期的,约纳斯提早了很久计划好回柏林找他的男朋友,结果突然出了这样的乱子,为替补伤亡人员,工作量加重,假期的计划也泡汤了。但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好兄弟们他也义无反顾。   “你呢?”诺亚没有直接回答。约纳斯指了指车后座上固定着的袋子:“我去给费恩中尉还有罗尔夫送一些吃的。他们好很多了!医院里的大家都恢复得不错,只有第五小队的卡尔前两天没挺过来,挺可惜的。本来马库斯也要一起来的,但他刚好轮到站岗,马茨说什么也不肯跟他换,估计还在记恨马库斯之前偷拿过他的低级趣味杂志给大伙传阅,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长官。”   诺亚很礼貌地没有打断约纳斯的长篇废话,但心里确还是有些隐隐着急。“没事,让他们安心养养伤,不用太着急归队。”诺亚顿了顿,“但是你们一定要时刻警惕,这任务很重,辛苦了。”   “谢谢长官。”约纳斯两眼放光一样充满了热忱,“不过您最近……不会有什么不便吧?我的意思是……如果费恩不在您那边的话?”见诺亚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约纳斯继续道:   “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费恩最近的心情有点古怪啦。和我们讲话的时候会装成很开心的样子,但是留他一个人的话,鬼都能看出来他特别特别消沉,像吃坏了肚子一样。”他停了下来,从表情看,他是在细细地斟酌接下来要说的话。良久,他看着诺亚小心翼翼地道: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虽然费恩原来一直很冷淡,但我们所有兄弟都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也特别辛苦,所以……他不是一个工具,他的心情也很需要别人去关心。我们都觉得,长官,你是一直以来对他来说都很重要的人,他常说起你,但最近没有了。我想是否……呃,最近,你们会不会是有一些……我是说……”   约纳斯变得有些焦虑却更加语无伦次,但他后面说了些什么,诺亚已经听不见了。   是的、是的,自己原来一直都是个那么自我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认真为费恩考虑过,直至今天才知道,原来他这么久以来,都在那一个不曾被照凉的黯淡角落注视着自己。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错,错得那么彻底那么自私。旁人都看在眼中却只有他这个混账一意孤行!   “呃,长官?”   与纳斯吓了一跳,因为诺亚突然转身快步离开,沿着他来的方向返回。   “喂——长官——您不去医院那边吗?”   约纳斯大喊,但诺亚已经走远了。他站在原地纳了一会儿闷,最后还是惦记着带的盒饭怕会凉了,骑上自行车准备赶去医院。   踩下第一轮踏板的瞬间,他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个古怪的念头涌了上来,古怪到他甚至被自己惊人的想象力吓到了。“不、不、不可能的。”约纳斯伸出手在空气中扇了两下,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个念头拍散。但越是这样,这个想法越得到证实般根深蒂固。   “对了,他有女儿啊。”   约纳斯自顾自点了点头,加快了蹬自行车的速度,顺便感叹着自己脑子里那个好像有点太过于愚蠢的猜测。 第57章 V.办公室   诺亚没有如往常一样坐在桌后,而是表情颇为严肃地站在落地窗前,凝视着外面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昨天刚送前妻女儿离开,便收到前线的消息。仿佛那个人授予的陆军元帅节杖,并不能挽回已定的局势。当苏联红军站在了面前时,曾说过要“为了元首与祖国,打至一兵一卒,一枪一弹”的保卢斯元帅,终是举起了双手。   刚才又听到了最新的消息。被围困的第十一军残部已经宣布投降。当初钢铁般的阵线土崩瓦解,整场战役在春天到来之前,以败北宣告了纳粹德国已从锋芒毕露,成为强弩之末。   接下来的,也许是敌对盟军的乘胜追击与反攻。   诺亚握紧了拳。同胞的血,难道终要染红他们曾经立誓忠诚的这片土地?   从这段时间的报道来看,仅是德国,伤亡人数应该已将近一百万。   一百万。诺亚觉得有些刺痛。倘若不是那个人数次驳回撤退请求,明知大势已去却仍坚持抵抗,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原本炽热的灵魂在异国的土地上变得冰冷?   可是就算执着,也终未换来所希冀的胜利。   胜利是需要代价的。诺亚再明白不过。   当年他也是这样,一边接受着捷报带来的喜悦和荣耀,一边清点着手中一把死气沉沉的军牌。   一边向家人写信告知自己即将凯旋,一边将那些名字誊写在一张张信纸上再贴上宣告阵亡的标记,残忍地寄给他们在远方翘首以盼的家人。   但他们最初的目的,难道不是横扫巴黎和会后的屈辱,为日耳曼人建造一个安居乐业的家园么?当年他们热忱地喊着口号挥舞手臂,涌入祖国复兴的事业,如今却直到身体最后一寸都被冻结得僵硬,最后也只看见了这个世界弥漫着硝烟和战火,血液在灰烬上奔流不息。   如果这就是代价,那么光辉和人道,终不可兼得。   在这局势下,倘若迫不得已要进行选择……   男人合起双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再缓缓睁开眼。   窗外,庭中的树枝缓缓地摇曳着。   雪好像终于要开始化了。但这灰白的天穹下,却如严冬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这种情节看起来没啥意思…… 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 第58章 VI.军营宿舍   天气变得稍稍暖和起来的那一天,当卡恩和鲁迪打着牌,马库斯收拾一下食物之类准备去医院探望病号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金色的发丝缓缓自阴影中出现,在灯光下显出柔顺的光泽。   “费恩!”马库斯差点蹦起来抱住他,“你好啦?我正要去看你们呐!”   费恩走进寝室点了点头:“我早就没大碍了。只是为了照顾罗尔夫,多呆了几天帮忙。他要比我严重得多,不过恢复的挺好。”他找了位置坐了下来,“你们辛苦了吧?”   约纳斯觉得这话耳熟,暗忖工作狂果然都是一样的。他一直没有把那天碰见长官诺亚的事情告诉别人,但此时看到了费恩,竟有种再也包不住的感觉。他现在比发泄生理需求更为急切地想告诉费恩那天的事。也许正是这种事才决定了约纳斯是个话痨,而不是个性瘾者。   “你明天就要恢复工作了?”马库斯问道。费恩点了点头:“你们有看新闻吗?东线那边已经完全……唉……”   马库斯撇了撇嘴:“但我们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他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坐下的时候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喂、喂费恩——约纳斯拍了拍他的肩,“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能不能——”费恩看出来他不太愿意当着别人面讲:“走吧。”虽然,他猜不到约纳斯突然变得这么神秘究竟为了什么。   两人走出寝室,站在楼梯与走廊的拐角处。约纳斯好像有些窘迫,在他的脑海里正拼命地组织究竟怎么才能将事情经过叙述完整。但是他失败了——在他的表现力努力企图要战胜他蓬勃的求知欲的时候。   “你和指挥官到底怎么了啊?”   话甫一出口约纳斯便愣了,费恩的脸上也出现怔忡的表情。约纳斯很尴尬地咳了一声,刚想收回的时候却看见费恩的脸上出现一丝诡异的笑容。   天啊。约纳斯有些崩溃,就是这种笑,这段时间见到过好多次。仿佛有人下了命令让他一动不动笑了三个小时一样,非常可怕,让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超级不得了的事情,于是感到手足无措。   还好片刻后费恩收起了那种表情,不明意味地一拍约纳斯的头:   “好了。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短短小小一篇混个更……   同志们!顺我手指方向看去!前方下一章将有高能出现!   这不是演习!!注意!!!这不是演习!!!!俩苦逼要熬出头了终于2333 第59章 VII.办公室   “咔嚓。”   门打开的一瞬,台阶下站着的人本能地回过头来。   澄明的瞳孔、整齐的发梢与精致的面容,一切都与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无异。从头到脚,仿佛依旧是从前那个动作机械,与谁都带着几分疏离的副官。   但近乎折磨一样的思绪,这段时间内的反复斟酌举步维艰,将时空的距离猛然拉伸,到天涯海角,到沧海桑田。   于是这一刻,像极了阔别已久后的重逢。   诺亚却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转身返回并示意跟进来。   费恩松了一口气。没有什么比沉默更适合成为这个场景的对白。   “都结束了。”   他听到一个声音,混沌,沙哑。像是发自于自己的内心,又似是来自遥远空旷的灰色天穹。   诺亚面无表情地一边整理手中的文件,一边用他那一贯平稳的声调,告诉费恩即将要重新开展的工作。费恩坐在桌边的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无意识地一瞥却注意到桌上那个盛满烟头的烟灰缸,猛的一下心脏好像受到钝器的重击。   他怎么抽了这么多烟?   再偷瞥一眼诺亚,他的目光丝毫没有离开那些纸张半寸,好似这世界上的万物都与他无关。除此之外,那张坚毅的脸上再难读出任何更为深刻的内容。   午休之后被告知晚上要加班。这是自从他开始刻意疏远诺亚后的第一次,耽误了这么多天工作,即便要花更多的时间补救也是正常的,这对于费恩来说也仅仅意味着推迟吃晚饭而已。下午他跑了一趟比尔克瑙政治部,但没有多待,傍晚时又赶回塞弗尔特官邸,守在办公室一直待到天空完全被披上静谧的斗篷,伸展开漆黑的双翼包裹住无垠大地。   咔嗒、咔嗒。   钟摆有些困倦。   费恩的精力依然很充足,当然是这段时间休息得很够的缘故。他帮助诺亚草拟了一封信函,手在受伤的这段时间里都没怎么写过字,笔尖下的字母线条有一些僵硬,诺亚也没有说些什么。两人就凭着许久前攒下的默契,如机器一样工作着。   “咔。”诺亚按上笔帽,将钢笔放回桌上,简单整理了一下散乱的纸张。费恩抬头看了一眼挂钟——他竟然还记得分针的针尖左缘掉了一点漆,露出底漆的黑色——八点半,还不算特别晚。   “长官。”他拿起帽子夹在臂弯里,“我回去了,再见。”他抬手敬了个礼,转身走向那扇正紧闭着的双开门。   刚迈出去两步,他听见了诺亚的声音,遂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等一下。”   身后传来椅子挪开,和男人站起来的声音。诺亚的脚步声,缓缓踱至自己身后。   “我有事情,想证明一下。”   费恩一怔,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酸涩。后背贴上更为宽阔的身体,还没有反应过来,腰际已经被从后面伸来的有力手臂紧紧环住。随后耳后倏然一热,男人的脸低下,已凑到他的颈上,深深地嗅了一口。   “费恩……”   他稍稍松手,将怀中愣住的人翻转过来,旋即更用力地将他箍进怀里,贪婪地呼吸着早已熟记的气味。抱在怀中的身体,隔着军装亦能感受到的触感,柔韧的腰身,他铭记的,他贪恋的,他占有的,他的费恩。   “别这么做……”费恩咬着牙,伸手想如上次那样将诺亚推开,可是根本做不到。他的胸膛那么坚实,如同亘古矗立的苍山。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低头抵在诺亚的肩上,“我明明……明明都已经放弃了……”   诺亚扶起他的脸,用指腹摩挲着白皙的脸颊,低头扫了一眼他的嘴唇:“那么,你之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费恩迷迷糊糊,有些不知所措。诺亚按耐不住迸发的冲动,低头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说你爱我。”   费恩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充斥着强硬的侵占意味。   真好啊。原来他也这样渴求着自己。   诺亚意料之外地,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费恩舔了舔被咬伤的嘴,仰头用一种倔强的眼神瞪着诺亚。僵持了片刻,他忽地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伸手扯住诺亚的领带,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的瞬间欺身贴近重重地吻了上去。   这就是他的回应?   诺亚一笑,没有马上揽回主动权,只是抚摸着费恩的后背,享受着他生涩地、急躁地向他索吻,舌尖匆匆扫过唇齿,一下又一下舔舐着。诺亚勾过那条不安分的舌轻轻吮咬,手试图将费恩的手从自己的领带上拿下来,可他却始终抓着不放。像是怕一旦松手,面前的一切都会转瞬消失不见。   吻深重而又绵长。没有任何经验的费恩很快失去了上风,被吻得一时透不过气来,又不甘于此,竟一发力抵着诺亚的胸口将他推到墙上,像个毛躁的小动物一样回应着他,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冷静。诺亚却丝毫不为他的“攻击”示弱,仍游刃有余地品尝着送上来的柔软嘴唇,手悄悄攀上费恩的腰际。   “——唔?”费恩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一阵晕眩,竟被诺亚抱着翻了个身,自己被逼得背靠在墙上。诺亚的下臂撑在自己脸侧,几厘米的距离更是让费恩觉得很有压迫感。他咽了口唾沫,这才慢慢地松开被自己揪得皱巴巴的领带。   “你勒死我了。”诺亚咬了咬他的鼻尖,伸手将领带取下,顺手解开最上面的衬衫扣子。   “对不起长——”“官”字的音还没出口,便被诺亚一个强硬的吻堵了回去,手摸索着向下捏了捏包裹在硬挺军装布料中的挺翘屁股。费恩一个激灵,思绪忽地闪回那个让自己心有余悸的晚上,竟感到一股酥麻的热流向下身窜去。   殊不知抱着自己的诺亚现下也愈发地难耐,费恩耳后散发出的那种特殊的气味如同琼浆,足以让他迷醉到抛下一切将面前的美味食用干净。   “你叫我什么,小家伙?”诺亚揪了一把他的脸颊。费恩脸上一热,那股暖意像融化了一样一直流入心里去。   “诺亚……”他喃喃道,又提高了声音,更坚定地道,“诺亚。”   诺亚笑了笑。那双浅棕的眸子已销尽往常锋芒,好像枫糖浆一样甜得要把人腻死,又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溺于其中。   “跟我走。”他退开两步,示意费恩跟上,费恩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跟上。依然如往常一样,在诺亚身后帮他关上灯,然后锁好门。然而不同的是,转身的瞬间整个人便被诺亚抱了起来。   太……太可怕了!   费恩一惊,他又不是个身体纤弱的女人,就这么轻易地被诺亚一把给抱了起来。还好客厅中的仆佣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然他一定会羞愤而死。   费恩的体重对于诺亚来讲不在什么需要特别费力的范畴之内,但他在怀里焦躁地扭来扭去,让诺亚为了不摔着他只得放他下来,却还是不忍撒手地紧紧搂住他的腰,在他脖子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又不满足地脱下他厚重的外套和毛衣,解开衬衫扣子,沿着脖颈的线条一路吻到肩窝。同时也推着他向楼梯走去。   被心爱的男人吻得眼神迷离,费恩大口喘着气,伸手抱紧诺亚的颈项,不料脚后跟在后退的时候猛地磕上台阶的第一级,惊呼之中向后仰倒。得亏诺亚眼疾手快护住了他,才没让费恩的后脑撞上楼梯的横棱。   但这样一来,两人便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姿势。费恩躺在楼梯上,虽说后背被硌得很不舒服,但整个人被诺亚的身体笼在下面,一时间竟忘了坐起来。诺亚的呼吸一窒,被圈在双臂之间的身体比平时看起来还要小,露出线条流畅优美的锁骨。他再也忍不住,几乎是拉扯着解开了剩下的扣子,拨开衬衫,卷起贴身的背心。费恩被冷得一抖,但很快,炽热的吻狂风骤雨般印在胸膛上。   “喂……”费恩轻声唤道,但诺亚不肯停手,一边印下吻一边细细抚摸着他身上那片模糊的伤痕。肌肉紧实、并不羸弱的身体一时竟开始变得敏感起来,被吻到的皮肤上酥\\痒的快感如花瓣一样绽开。   舌尖在身体上划过一道浅浅的水痕。   费恩眯起眼,手指摩挲着诺亚的头发,沉浸在被爱抚的惬意中,情不自禁地发出软糯的哼声。   “唔……诺亚,啊——”上扬的尾音在诺亚温柔地用唇齿包裹住他左胸前那早已挺立住的小点时多了几分情\\色意味。他想也没想便低头去看,视线却刚好和诺亚撞上。紧接着,诺亚执意要让他看见般,伸出舌头用力地一舔顶端。   “啊啊——”触电一样的快感令费恩忍不住仰头呻\\吟,但下\\体的燥热感令他窘迫道:“别、别在这里。”   “好。”诺亚也是强压下迅速扒光他的欲望,抬头亲了亲费恩的鼻尖,起身解除对费恩的压制。但从这个角度俯视,心爱的人敞着衣服,露出平日里藏在禁欲军装里的身体的样子便一览无余。他金色的头发散乱,一脸极力要保持冷静的表情又止不住微微喘息,勉强支起上半身的同时外套与衬衫沿着肩滑落到手肘上,抬头看自己的眼神,竟像是在勾引一样……   费恩撑着楼梯站起来,谁料双腿竟忽地一阵发软,几乎要跌下去。诺亚伸手去接,费恩一抓却没抓住他的手,倒是一把扯住了诺亚的衣服这才站稳。随着“叮叮当当”的几声金属声响,被扯下的两枚勋章欢快地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费恩瞪大眼睛,似乎是被吓坏了,怯怯地将视线从楼梯下那两个不知是否安好的勋章上收回来,小声道:“对不起。”   诺亚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也不管勋章怎么样,就这台阶造成的身高差距一把搂过他的腰,将人扛在肩上,手重重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费恩自知理亏,也不敢造次,只能任由诺亚扛着上楼。   三楼房间内异于别处,稍稍繁杂一些的装潢与物品让费恩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里是诺亚的起居室,一股不安袭来,他下意识地开始挣扎,屁股上立即又挨了一下。诺亚把他放了下来,回手锁上门,解开扣子将那件有些皱的,勋章被扯得歪歪斜斜的军装脱下来挂在衣架上。走向有些不知所措的费恩,把他身上已然半褪的衣服不由分说全脱下来放在一旁,人也一把搂进怀里爱抚着光裸的脊背。   “我早就说过了,不用说对不起……”诺亚细嗅着他身上的气息,陶醉般地从颈后一直到胸前,嘴唇在那白皙的胸膛上缓缓磨蹭着,随着口中低低的呢喃:“我不接受你的认错……我想要你。”   费恩这才发现诺亚的气息虽有克制却也不稳,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几乎要钻入自己骨髓里去。诺亚的手指轻轻划过胸膛。“唔……”费恩轻轻皱眉,身体却渴望着更多的触碰,微微向前送去。   诺亚看穿他的心思似的,手指以恰到好处的力度捏住随着身体一同颤抖的红豆,指腹一下下地刮着顶端。   “啊啊、好舒服——”费恩下意识地叫出声,向后仰着身体,因诺亚揽着腰而弓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出于羞赧他伸出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将身体更无力地暴露给眼前的男人,“哈啊……唔……”   诺亚轻笑,手上突然加重力道一捏,在费恩口中逸出惊叫的同时含住了另外一边,轻柔的吮吸令挺立的果实变得更加饱胀。两侧都被人逗弄的感觉太刺激了,费恩有一刹那的失神,但下面的兴奋让他迅速反应过来,那家伙已经率先忍受不住,抬起了头。   更糟的是下一瞬诺亚轻搔一下放开了那小小的红豆,大手温柔地覆上了费恩的下\\体。   “你很享受嘛……”诺亚轻声道,炽热的鼻息喷在炽热的敏感胸膛上。他直起身,咬住费恩的耳垂将他抱得更紧。他很满意地看到费恩的身体轻颤着,口中止不住地低声呻\\吟。下身也贴在一起,早已按耐不住饥渴的分\\身隔着裤子的布料与费恩的相互摩擦着。“你看,我也……你说怎么办?”   “不知——”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嘴唇被蛮横地堵住,诺亚几乎推搡着把他揉进卧室,锁上门,轻轻啃咬着他光润的肩头一直到床边,用力把他按倒在床上,发疯一样不受控地亲吻着、吮吸着费恩身上每一处皮肤,留下一片斑驳的红痕。   “诺亚、诺亚……”费恩大口喘息着,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被所爱的人如此亲密地对待,如置身云端一般,连挣扎都不曾想过,只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沿着自己的腰腹缓缓向下,解开了皮带,一路摸索着进去……   “等、等一下!”费恩睁大眼,诺亚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望见身下的人通红的脸上一片茫然,“这是要干什么啊?”   诺亚只愣了短短一秒:“这还不明白吗。”他一把扯下费恩的裤子,连着内裤一起褪到脚踝处,“做\\爱。”   作者有话要说:   革命任务阶段性完成。 第60章 VIII.诺亚卧室   一缕微光,自窗外的晨曦渗透过窗帘的间隙。似是能看见光束中飘扬的微尘。横亘在床上,犹如匹练,将熟睡的轮廓映得清晰。白皙的皮肤似亦泛着柔和的暖光。   费恩缓缓睁开眼,正对上那双正看着自己的棕色眼眸。   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定义,但似是真切地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爱意。   “早安。”诺亚伸手揉了揉费恩已经凌乱的头发,“有没有不舒服?”   轰。费恩的脑海中突然炸开了昨夜疯狂的种种,那个地方仍带着酸涩,他却摇了摇头:“没有。”然后下意识地蜷起了双腿。   “去洗个澡吧,会舒服一些。”诺亚说着从被窝里钻出来,坐起身。   随着被子的滑落,费恩暗暗小吃了一惊。昨晚太暗,没细看过他的身体。虽然知道诺亚一定不是那种整天坐在办公室里腆着啤酒肚的发福大叔,但对于一个快到中年的男人来说,那身饱藏着力量的肌肉也太完美了些,那么坚韧的肌肉线条,将雄性动物所能具有的巨大魅力发挥到了极致。与此同时,零星缀在其上、已经开始变成淡色的伤疤更让这具身躯多了几分野性的、侵略性的意味。   诺亚闭起眼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果然还是会有影响。他想道。转头便看见了费恩那惊讶中带着些嫉妒的眼神:“想什么呢?”   “啊,没有。”费恩回过神,想到他刚才的动作,“您……不舒服?头疼?”   诺亚摇了摇头:“我会告诉你的。去洗澡吧,你的衣服在外面,应该还没有脏。其它我给你拿我的,你先穿着。”   “好,好的。”费恩显然还不是很适应这种比较亲切的说话模式,一时有点结结巴巴,“谢谢您。”   哗啦。被子一掀,诺亚翻过身压在他上面,伸手捏住费恩的下巴,“小家伙,以后私底下跟我讲话再使用敬语,我就操翻你。”   费恩望着那张脸上头一次露出的狡黠笑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而且之前裹在被子中还未发现,自己赤\\裸的身体上布满了尴尬的红痕。   但只有一瞬,随后诺亚又恢复了那副正经的表情,松开手用大指蹭了蹭费恩光滑的脸颊。费恩学乖了,迅速地翻身下床,忽又想起了些什么似的,突然蹲下身从床脚那一堆昨晚被随意扔下床的皱巴巴的衣物中非常准确地抽出了自己的裤子,窘迫地套好。背对着的诺亚望着他红红的耳根发出一声轻笑。   “浴室在那边。”诺亚忍住笑道。费恩匆匆点了点头,快步几乎是冲进了浴室。   他并没有认为,脱掉一分钟之前才穿上的裤子是多此一举,即便他仿佛记得昨天晚上都被他看光了。   热水浇下来淋湿头发与身体,他在水雾中闭上了眼。   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眼眼下的一切都是真的,甚至觉得就算睁眼之时认清只是大梦一场,他也认了。   就算不舍,他也认了。   毕竟现实总是那么的乖戾。没有心想事成的童话,也没有莫名其妙的眷顾。   他咬紧了牙关,踌躇着睁开眼。缓缓地,水流进了眼眶,将视线完全模糊。   流进水的感觉很不舒服,但费恩仍然定定地将那双水汽朦胧蓝色瞳孔的目光投向这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陌生,但是温暖,仿佛每一寸瓷砖都有他的触摸存在。   大约十二个小时前,那个男人还是他的上司他的长官,他一生也不会妄想交汇的另一条生命线。而现在,他的呼吸他的掌纹,他深潭般眼眸中浮现的笑意,都完全融入血脉骨髓之中,再不能剥离出生命。   他的手有些颤抖,伸到大腿边狠狠一掐!好疼啊。他从鼻尖一直酸到眼眶,蓦地一热,不是因为疼。   那应该是水吧,一直淌到唇边,不咸。   “费恩?”门外的声音透过水声,“水热吗?”   费恩压低声音,生怕被听出自己浓厚的鼻音:“嗯。比我们那里好多了。”   男人没有说话,但费恩猜他一定是放心地点了点头。他找到清洗头发的用品,只稍微取了一点,搓成泡沫抹在金黄的发丝上。闭上眼用指腹缓缓按摩着头皮,难得地感觉这么惬意。   都是真的,太好了。   诺亚抱着手臂靠在外面的门框上,耳边是门内淅淅沥沥的水声。   “费恩,你想知道么?”   “什么?”   “关于我的事。”   “……嗯。”   诺亚顿了一会儿,似是稍微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我的父亲也曾是一名优秀的军官,但是,他在大战中牺牲了。索姆河,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不过我想你应该听说过那个地名。我原来的志向是学习机械,那之后,尽管我们的军队被削减,我还是进入了军事学院学习,然后毕业。   “从那之后,我一直在陆军中服役。是的,国防军,你没听错。我参加过闪击波兰的战役,对我来说军人的尊严莫过于在服从安排,完成任务,我恪守这样的信条。”   “可为什么……”费恩的声音从水声中透出。诺亚苦笑着摇了摇头:“别急,中间有些事可以不提。直到前年,我的部队被编入由伦德施泰特元帅指挥的南方集团军,东进执行巴巴罗萨计划。”   “红胡子计划?”“是的,那真是我作为军人,最热血的时刻。”   “可是,就在不久之后的基辅会战中,我负伤了。”诺亚叹道,“爆炸在我不远处发生,弹片打入了我的头。要是有一点点偏差,我就牺牲在那里了。”费恩吸了一口冷气,忽然想起昨晚无意之间摸到他的头发间窄窄的一隙伤痕:“你的疤……”   诺亚笑了笑:“是的,是的。当时经过抢救和调养我还是恢复了,不过这小东西还在我脑袋里没能取出来,我时常觉得这是比勋章更为荣耀的存在,尽管他们还是颁给我一枚战伤章。”   费恩正在清洗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捂住有些刺痛的心口。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响动,门外的诺亚便自顾自讲了下去。   “伤差不多无碍之时正值莫斯科鏖战,我急于回去作战,却突然收到上面的命令,我被调离了与苏联交火的前线。”“因为……伤的原因?”   “那只是一方面,我也曾那么以为。但万万我没有想到的是,召见我回柏林的人,竟是海因里希.希姆莱。”   费恩大概已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于是诺亚接着道:“养伤时我就收到了信函,通知我将被从国防军抽调入党卫队骷髅军,可那是我连正式党员都还不是。我的回复是我愿意服从安排,但我的身体状况不至于退下前线,因此我申请继续领导我的部队进行作战。不过很显然他们忽略了这些。”   “所以,你去了柏林?”费恩问道,“见了全国领袖?”   “不,我没见到他。”诺亚道,“不过在回国之前,我先去了布拉格,在那里,我见到了海德里希。”   “莱因哈德.海德里希?”   “没错。就是他。也是他告诉了我被调任的安排,目的,但没有原因。在一月底的‘万湖会议’上,他们拟定了种族灭绝的终极计划,根据希姆莱的指示,他们需要遣人前往波兰执行这一计划,而那个人,就是我。我回国后迅速宣誓成为党员,之后就来了波兰,接管这一切。”   费恩用水冲刷着身上的泡沫,看着它们随水被卷入地板上那个小小的漩涡。他曾接到通知担任新任指挥官的副官时,他还一度以为是党卫队上级的高管。但从见到诺亚的那一刻起,就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军人气质,以及眉宇间的硬朗,目光中难掩的锋芒都不是普通军人能够比及的。   “毛巾在左边架子上,是新的。”闻得水声渐小,诺亚也放低了声音,“也许是因为信任才将我调转到这里,我从未想过辜负上面的信任。但在我看来,比起为了疆土开战,有关于种族灭绝和屠杀根本就没什么意义。我曾经努力尝试将这里改造成劳动营,没有用,连我手头的供给都对不上数,别说那些犯人了。吃不上饭的人能怎么劳动?”   费恩擦干身上的水珠。他想起诺亚初到奥斯维辛时,曾非常关注生产量的变化,以及补给品配给的问题。那时为了查清军队中对补给品的腐败问题,费恩差点没跑断腿。现在终于弄清了这一切的缘由。   他把毛巾展开,稍稍挡住身体的私密部位,听得诺亚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只要不是神,权力之上总会有更大的权力。再这样的境况下,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在这里也一样,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努力去保护你,但,我实在不能向你发誓,即便我是指挥官。你看那些集中营里的盖世太保,一天到晚仿佛游手好闲,他们不只是在监视犯人,也是在监视我们,哪怕对犹太人表现出一丝怜悯,都会被判为对帝国的不忠诚。”   费恩拧开门把,刚好诺亚转过身站在门前,用手撑着门框,俯下身以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与他对视,缓慢、清晰地道:   “所以,你只看到我们对犹太人的残酷的话,就该想想,犯人之中,也有上级对下级的剥削,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就会受到来自更高层面的压迫,就算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继续这项工作。我们现在表现得冷酷无情,和他们在肮脏的营房里为了面包争得头破血流,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我们在链条中刚好处于上面的一环,都是为了生存下去。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今天白天去打球赛,累了一天,更新晚了 第61章 IX.办公室   考虑到费恩的身体并不是很吃得消,饶是诺亚那样的工作狂人,也终究狠不下心,还是在费恩动作僵硬一瘸一拐往外走时,将他叫了回来,一把将满脸迷茫的费恩按进办公桌旁的一张椅子里。   为了不让他感觉太闲得慌,诺亚便给了他一堆数据,让他帮忙整理图表。   由于没有什么别的事,诺亚难得地显出很轻松的样子。他的身上没有如往常一般穿着笔挺合身的制服,而是换成了一袭比较宽松的中古式家具袍,整个人悠闲地歪斜靠在椅背上。相比之下另一边的费恩就很不自在,私\\处的隐痛自不必说,另外,全身上下连内裤都不是自己的,让他觉得有一点坐立难安。   但除此之外,眼下的一切实在都太美好了。每比着尺画一根线,费恩都会难以控制地偷偷瞟一眼诺亚。尽管他并没有在看自己,但只要望见他的脸就会感到非常满足,一整个上午都这样安然地过去,直到诺亚放下手头的东西笑了一声。   “你不看我我也不会突然消失不见的。”   费恩很窘迫地抬起头,对上诺亚略带笑意的目光。这时诺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你昨晚没回去的话,队里的人会不会说些什么?”   “不。”想到罗尔夫和马库斯的语气,费恩很违心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虽然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但有上头的死命令在,尽量还是不要声张。”诺亚顿了顿,压地声音道,“你回去之前,把衬衫领子拉一下,那里——”“叩叩叩。”   诺亚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他无奈,说了句“进来”。门前是一个仆佣,囚服上缝着紫色的三角。他唯唯诺诺地说着关于午饭已经准备好的事,但费恩根本听不进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是这样么?   虽然知道他所指不在于此,费恩还是觉得肠胃里一阵翻搅般的难受。和他在一起前,为了这事几乎倾尽了他所有的心力,才终究换得这样的结局。而在他的眼里,真的就那么云淡风轻   费恩甚至想到,是不是因为他结过婚又离过婚,每天又几乎都沉浸在工作里,所以才不怎么会对这方面的事上心。更何况,结婚这种东西,对于自己来说也太奢侈了。   他悄悄站起身,看着诺亚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嘴角很快勾起微笑。   就算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刻意去打算过。但是无论如何,都想直到死去都要和他在一起。   等一下等一下。费恩用力地眨了眨眼。为什么连脑子里思考问题都开始变得婆婆妈妈了啊!他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却正值诺亚将那个仆人支出去,转身回来。   于是,他便刚好被诺亚看到他满脸怨气,翻着白眼的样子。   费恩有点想死。   还好诺亚没说什么,只是走了过来,迅速低头在他唇上一蹭,小声道:“以后有别人在的时候,你对我的称呼还是用‘长官’,行么?”   费恩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界限,很快地点点头。诺亚拍了拍他的肩,不过和从前的每一次都不同,落手还带了几分宠溺的抚摸:“外面做好午餐了,跟我出去。”   “好。”费恩跟上他走出办公室的脚步,瞬间将刚才想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实质性内容的小甜饼 第62章 X.军营宿舍   在诺亚那边吃过晚餐之后,费恩还是没有在那儿留下,趁着黄昏时太阳的余晖,搭着车回了营区。   他很喜欢晨光熹微之时在诺亚身侧醒来的感觉,新的一天从一开始就印上这个男人的身影,便会使得一整天都能触碰他的气息。   不过,因为仍存有许多限制,费恩还是很理智地回宿舍去住,像昨天晚上的那种事,自然不可能每天都上演一遍的。走之前诺亚目送他下台阶,说他会想办法尽量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我们之间的问题”这个说法让费恩觉得脸有点烫,转头去看车窗外边,才发现好多积雪都已融化了,露出下面的泥土或者路面。如果这里不是奥斯维辛,一定会是个无比美好的春天。   费恩推开房间虚掩着的门,首先看到的是正在剔牙的马库斯,和他旁边小口啜着酒的罗尔夫。   “嗨……”感觉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聚在自己身上,费恩有点不好意思地虚咳了一声,“我回来了。”   罗尔夫站起身:“费恩,你昨天去……”   “费恩!”本来坐在床上约纳斯猛地蹦起来冲到费恩面前,几乎要跟他贴在了一起。“我靠,你是不是去哪吃什么好吃的了?领子上全是油,有好吃的不叫我们,见你妈的鬼,真没良心。”约纳斯大声嚷着踮起脚,拉住费恩的领子往上一提,差点没把他勒窒息。费恩觉得莫名其妙,但看见约纳斯对自己眨了个眼,而且表情异常深沉,便忍住了没问。   “行了行了,小屁孩就是小屁孩,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吃。”马库斯道。   “老子比你大!”约纳斯转过头咆哮。马库斯仍漫不经心地剔着牙,满是怀疑地盯着约纳斯鼻尖上的小雀斑,“别吹牛啦,我怎么不信?”   约纳斯一脸鄙夷:“我上个月过生日已经二十八了,你这个——妄想自己吃多了激素的小鼻涕虫。”然后他没有理目瞪口呆的马库斯,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捡起刚刚丢在一边的小说继续看。   “你二十八了?可是你的身高为什么这么无耻地背叛了你的年龄?”马库斯不依不饶,但随即就没一只橡皮砸中了脑门,望着一脸阴沉的约纳斯,即便很想接着调侃也不敢再开口了。   费恩将帽子取下来搁在一旁的桌子上。听约纳斯这么一说,忽然想起还有一周自己就要过生日了。生日的意味在他的生命里非常淡薄,而且他也觉得自己的出生着实没什么值得庆祝的。费恩将靴子脱下,换了一双稍微舒适一点的拖鞋,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勾起唇角。   这么看来,今年还是收到了一份超级棒的礼物啊。   稍稍晚了点儿,房间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拿着洗漱用品走了出去。费恩自然是没有跟他们一起,而约纳斯也没有去。在罗尔夫最后一个离开之后,他走过去“哐当”一声甩上了门。   “费恩。”约纳斯仰着头看向上铺,“你能不能下来一下?”   费恩点点头,从上面爬下来,站在他面前,约纳斯便劈头盖脸地问:“谁干的?”   “什么?”费恩没明白过来。约纳斯以长辈的口吻咂了咂舌:“你知不知道你太不小心了?脖子上都是红红的,你这样很容易被发现啊。——而且,你什么时候有对象的啊?所以,到底是谁?”   费恩一愣,正准备措辞负隅顽抗时,发现约纳斯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下摆从裤子里扯出来长得几乎可以盖住屁股的衬衫。他的眼神仿佛魔怔了一样盯着那里,将口中的词一个一个地挨着吐了出来:“噢,我想——该不会——是个——男的吧——”   费恩知道没有办法可以阻止他了,于是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压地声音道:“嗯,但你别乱讲。”约纳斯露出了一种兴奋的表情,快速地点了点头,很夸张地张大了嘴:“哇哦,我原来都没看出来你也……是不是诺亚塞弗尔特?”   费恩差点一口喷出刚喝下的水:“这你也知道?”   约纳斯得意地拍了拍胸口:“我认人很准的。方圆五米之内没人能逃脱我锐利的目光。”然而他却忘了与费恩在同一个寝室这么久,今天才好不容易抓到些证据才得以证明,“是不是觉得男人超有魅力,超帅,特别带感。”   “还好,我……”费恩的嘴角扯了扯,“我只是比较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不是原来有老婆?你把他掰弯的?”约纳斯忍不住八卦,费恩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大清楚。   说实话他真的不知道诺亚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弯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这样的。难道……因为那个晚上被上了就弯了?应该不对,那时他还对这种事情特别抗拒,可是后来慢慢就开始依赖他了。而诺亚,更是看不出一点点他会喜欢男人的样子,即便现在在一起了也是这样。   “你在上面还是下面啊?”   约纳斯的新问题又甩了过来,费恩刚要开口回答,就看见约纳斯用眼神婉转地表达了他的同情:“对不起,我知道不该这么问的。”话说完又很热情地楼主了费恩的肩,朗声道:“没关系,就当在打一场激烈的持久战。你要知道,我方的任务,就是以退为进包围敌人,以多数包围少数,努力夹击他们,阻断他们,粉碎他们……”   看着约纳斯两眼放光的样子,费恩心里不禁有些为他男朋友的健康担心。约纳斯讲得有些累,顺手抄起桌子上一根硬邦邦的长棍面包,大口咬了下去。   “约纳斯……”“嗯?”约纳斯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说话有些含混,“怎么,来一口?”   费恩阻止了那根切面平整的面包递到自己面前,几乎想扶额:“不、不用了……”   “好吧。”约纳斯也没再强求,自顾自地继续歼灭那根法式面包。过了一会儿表情又变得十分哀怨,“答应我,别刺激我这个没有性生活的人。”   “噗。”费恩笑出了声,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而且照这种情况来看,既然自己每天都要回到营地过夜,依然遵循原来的时间规划,那么就算每天都能见到诺亚,也不回有太多的机会做些亲密的事。   好在自己不是个对那个特别渴求又上瘾的人,只要看到诺亚就会觉得很踏实,况且这样的情况,在战争结束后便会终止了。到那时究竟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费恩想起时嘴角浅浅地浮起一个微笑。   突然想起,那个小姑娘对他说“大哥哥打完仗了来找我爸爸吧”。当时觉得那么幼稚的话语,现在想起又感到无比的温暖。   如果诺亚不退役,他就守在他身旁,永远是他的副官,看他放下工作后揉揉眉心,转头对自己露出微笑。   如果他厌倦了,不管要去哪里,他都会像最虔诚的信徒追随主一样跟在他的身边,哪怕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天际。 第63章 XI.办公室   不知道有意或无意的巧合,费恩那清亮的皮靴踏步的声音进入办公室的一瞬,诺亚迅速将手上的香烟按进了烟灰缸里。费恩走到他办公桌前,望着诺亚转过来的目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诺亚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   “我……”费恩踌躇了一下,“我应该敬礼吗?”他试探性地抬起右臂,不过说话显得很没底气,“万岁,希特勒?”   诺亚没有回答。握住她左臂的那只手缓缓地下滑,从上臂,到小臂,袖口中骨节分明的手腕,手背,手指,指尖……他牵起费恩的指尖,低头在手背上匆匆一吻。   “呃……”费恩抖了一下,但是没有抽回手。而且好像有电流从那里一窜而过,“轰”地在脑中爆出火花。短路之后,他的脸温度有些升高。不得不将视线移向烟灰缸,发现那根烟只燃了不到一半。   诺亚的心里此时暗松了一口气。这个电影情节,他在付诸行动之前曾怀疑会不会对男人奏效——不过现在看起来,似乎还行?   诺亚冯塞弗尔特,里特希菲尔德军事学院全科优秀毕业生,原陆军中校现党卫队骷髅军一级突击大队长,如果非得有什么事能捅到他的死穴的话,非谈情说爱莫属。   记得当年第一次和格莉塔约会,他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约会地点等她。考虑到她可能会饿,见面后两人还去了公园附近一家小店吃了些东西。这个开端暂时看起来是很好的,但也只是暂时而已。之后一天的约会活动都是在公园的湖光山色中不停地环湖绕行,诺亚一时又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所以一直都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自己的步子对于格莉塔来说太大了些,于是,他们在绿树成荫、暖风熏人的湖畔一前一后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傍晚。最后还是她忍不住先开了口,然而他们的对话却是这样的:   ——“据说这个湖是冰蚀形成的?”   ——“是的,这儿曾经有冰川。”   多么不堪的回忆。   诺亚松开费恩的手,让他坐在办公桌一侧,对他道:“我本来考虑把你在政治部的位置直接调过来的,不过那看起来好像不大方便。”“没关系,”费恩忙到,“我就在那边也……没什么。”糟了,脸还很烫,会不会被看到。见鬼,快恢复。   “那好吧。确实这样做动机不是很占理。”诺亚说着打开抽屉,“这里有你的信。本来通过了军区检查,但是地址填得不准确,一直没有送。最近才不知怎么的发到了我手里,你看看。”他将那个信封递到费恩面前。费恩瞟了一眼发信人,皱起了眉。   “嗯”诺亚将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叠,看着费恩的脸。   “我爸。”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两年没写过,我还以为他放弃了呢。”说罢撕开信封,抽出那张信纸,同时又有几张纸币一同掉了出来。“他还一直给你寄钱?”   费恩点了点头:“但我都会原封不动给他寄回去。”他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着信纸上的字,紧锁的眉头却丝毫不见放松,“老天,他居然还想来看我……来奥斯维辛……开什么玩笑。他该不是以为我跟那群——一起关进去了吧?”   诺亚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肩,问道:“可能是担心。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看起来挺好的。他搬回了巴伐利亚,继续干他的老活计,在厂里组装收音机,响应上头的号召取了个纯种的日耳曼女人,估计要为人口做点贡献。”他没有声调顿挫,像记流水账一般念叨着,“但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他本来想蹦个脏字,到嘴边又堪堪忍住了。   诺亚站起身,走到费恩身后弯下腰抱住他,费恩无防备地一抖,然后乖乖地没有乱动。   “你不能理解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关切,因为不管身边有多少人和事,他们都是唯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诺亚凑近他耳边,很认真地道:“所以,过了这么久,是时候该原谅他了。”   “哦——”费恩埋头捏着信,应了一声,“我考虑一下。”因为诺亚前面的那句话,他没想到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吃那个小丫头片子的醋。“以后空下来了我们一起去看看爸好了。”“什么?”费恩听到他这么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男人看了一眼没拉窗帘的落地窗,确认没人后迅速在费恩脸颊上亲了一下:“让他知道你很好,他就可以不用担心了。”   费恩迅速在脑子里算了一下,没有立即答话。   他不能确定父亲能不能够接受一个只比自己小五岁的男人,搂着自己的儿子叫自己爸。   午饭吃得很简单。诺亚喝了一小杯黑啤酒,最后解决掉了盘子里的白香肠。可以坐八个人的餐桌上只坐了两个人,费恩坐在主席位的右首——靠着诺亚,由此一来所有的菜都被堆在长餐桌的一侧,看起来像个重心不稳的跷跷板。   费恩吃饱后用餐巾擦了擦嘴。他发现今天诺亚家里的仆人少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连负责上菜的那个一直战战兢兢的矮个子犹太人把盘子收得差不多了之后也迅速被诺亚差遣了出去。当他下席后坐在沙发上时,最后一个在厨房洗好盘子的仆人也如获大赦般走了出去,还转身关好了门。   吃过午饭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费恩往常在这时候会记录下下午的工作,然后回营地睡觉。诺亚的话,有时会上楼睡一个小时,但多数时候都是靠坐着闭目养神。   所以费恩看着诺亚走来走去,锁上了门,拉好了窗帘,等着他告诉自己下午要做些什么。直到诺亚踱步到自己身边,靠着自己很近很近地坐下,近到他可从他的眼眸中辨认出自己的身影,才觉得有些不对。费恩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厅和厨房:“你怎么把那些人弄走了?”   “不好么?”诺亚揽过费恩的肩,眼神移到下面那薄薄的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比起有些僵硬,显得十分生涩的费恩,诺亚倒显得轻车熟路,不费什么力便撬开他咬合的牙关,将舌探入。   这种时候用法式的,应该不算什么叛国吧。   放开费恩的时候,他那双澄澈的蓝眼睛瞪得像受惊的波斯猫。刚才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不容易被放开,便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长……诺亚?”费恩的脸仍贴得离他很近,被盯得有些发怵,“你……不休息吗?”   诺亚没有立刻回答,偏头装作深思熟虑了一会儿:“要。”他一扬左边的眉毛,站起来。费恩暗吁了一口气,正准备随他一起站起,却看见背对自己的诺亚脱下外套,把领带取下一起丢到旁边的沙发,迅速转回身将费恩按着肩膀推在沙发上。   “当然要——吃一些,餐后甜点。”   “喂,好,你说——是的——嗯,没关系——好——好的。”   诺亚拿着电话听筒快速地说着,另一只手将敞开的衬衫扣好。“没问题——行,我尽快决定——没事没事,感谢邀请——好的——”他轻轻“喀”的一声放下电话。   费恩动了动酸得不行的腰,不但坐不起来还在沙发里陷得更深了。手不管怎么伸也够不到被扔在一边的衣服裤子,只能将赤\\裸的身子蜷起来,再蜷起来,变成一小团。   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   他居然就这么被在沙发上办了。   而且电话响起的一刻,诺亚迅速将怀中的他放开,连衣服都未扣好便恢复了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听他对着电话那头谈论工作上的事,自己却是这样一副不着寸缕,刚被人抱过没有任何力气,软趴趴倒在沙发里的淫靡样子,真是无比羞耻。   诺亚走回来,看着方才经过自己疼爱的躯体。即便有那么大一片伤痕亦无伤大雅,白皙的皮肤光滑如陶瓷,却又一点也不脆弱,反倒是那紧实强韧的肌肉下蕴藏着涌动的活力,让人忍不住想上去一探究竟。根本挪不开眼睛,如同观赏审美价值一流的艺术品。   好不容易移开视线看了一下表,才一点四十。诺亚俯身侧躺在勉强两人宽的沙发上,将费恩紧紧搂在臂弯之中。手还是忍不住在他脊背上摸上一把。   “才一次……就受不了了?”诺亚小声在他耳边喃喃道。费恩的耳根迅速红了,长睫微微抖动。他又想起了刚才,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做到一半时诺亚忽然翻身,原本以为要掉下去的他慌张地抓住诺亚的手臂,却发现自己坐在诺亚的身上。之后,便是由诺亚扶着,自己摆动着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往那矗立的欲望上迎合,每一下身体都如同要被捅穿似的,伴随而来的快感又更激烈……   当诺亚拿着纸巾将沙发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擦掉时,他恨不得钻到沙发的缝隙里去。   刚才被//干得昏天黑地,保守估计自己至少泄了三次。   而他刚才说,只有一次。   自己快二十一岁正值血气方刚之时,对方是个正急切奔四的男人。   费恩觉得有点泄气。自己身为男人的自尊被狠狠打击到了。   他的脸埋在诺亚颈侧,是以诺亚看不到他悲恸欲绝的表情,还以为他是像往常一样害羞得很,便安抚性地用手梳理着他柔软的金发。“乖……休息一下吧,还能睡一会儿。”   费恩把头仰起来,问道:“那个电话,说了什么啊?”   “达豪的指挥官贝克曼遇到了一些问题要我去跟他商量。顺道邀请我去参观一下那边的建设。”他顿了顿,露出一抹冷意的嘲笑,“建设,与战场上的装甲车相比幼稚透了。前面还在进行那么激烈的战斗,却还有人自得其乐地炫耀他们的大烟囱……”   “什么时候啊?”他又要离开他了?   “下个月。”诺亚道。他看着那双在昏暗的房间中仍然流烁着光彩的海蓝宝石般的眼睛,澄澈得仿佛一眼便可望到底,“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费恩几乎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什——”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诺亚重复了一边,眼眸中透着的诚恳莫名地令人安心,“以我的副官,费恩亚尼克中尉的名义,即便事实上,你是我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继续无脑撒糖 第64章 XII.军营宿舍   他二十一岁了。   费恩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人还会惦记他的生日。可是今天他分明收到了礼物,一份黑森林蛋糕。巧克力浓郁的香气直到现在还在他的唇齿里徘徊。   吃的时候他的嘴角上沾了些许巧克力的碎屑,于是诺亚理所应当地凑过来帮他舔干净,当然一“舔”就不可收拾地“舔”了二十分钟,最后诺亚才象征性地用手指蹭了一下他的嘴角。   费恩问他这玩意儿哪儿来的时候,诺亚道:“稍微滥用了一点儿权力。”   这么一来他的心情就极度愉悦,谁能想到一个月前他还沉浸在人生中悲伤的谷底。一向沉稳的步伐都不由得轻快起来,推开了寝室的门。那帮家伙正在热切地谈论着什么,一看到费恩便迅速将他拉进来参与讨论。   听他们七嘴八舌叽喳了一阵费恩才明白过来,过几天营里的射击比赛又要举办一届。这个拥有“华沙公鹅杯”古怪名字却并没有奖杯的杯赛没有固定周期,说不定两个士兵便秘蹲着时合计一阵就会决定开展一届。以个人为单位报名比赛,但同时也是在队间进行竞争。赢方的奖品也是大家共同筹集,除了一般的补给品,有时也会有手表或皮鞋之类的。更有好事的人在比赛前好几周便开盘下注,并把赔率大大地写在公示板上。   “你没回来,我们就自作主张帮你报名了。”鲁迪道。   “好啊。”费恩点了点头,他不排斥这样的娱乐活动,以往的每一届也都会参加。虽说没得到过冠军,但名次总还是在前几位。   “有这家伙在,还愁什么拿不到奖?”马库斯一把搂住约纳斯的脖子狠狠地揉了揉他那一头稻草金色的头发,这个连续五届的蝉联冠军一口朗姆酒没咽下去差点猝死当场。   “好,不过大家还是都要加油。”费恩拿出队长的风范,伸出一只手,其余五人分别与他击掌,发出清脆的声响。   “为了队伍的荣誉和烟酒,干死他妈的!” 第65章 XIII.奥斯维辛集中营   “命中!晋级!”   作为裁判的士官宣布后,费恩不慌不忙地将锃亮的鲁格□□放回枪套里。冲裁判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队员们。直到靠近了他们,冷若寒霜的脸上才稍稍化出一抹笑意。   “棒呆了!你看见二队那个下士的表情了么?跟吃了五磅狗屎似的!”罗尔夫与费恩击了个掌,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射偏的事,“这样一来,我们队里就有你、约纳斯还有某个得意的撞运小人进决赛了!”才说完便结实地挨了马库斯一记头槌,捂着胸口痛得龇牙咧嘴。   比赛场地设在足球场上,用桌子架起一排空瓶空罐作为靶子,就像他们某个敌国电影中常演的那样。因为足球场被占用这事儿,约纳斯还怨念了好久,据说有人看到他气冲冲地去找主办方投诉,最后无功而返(因为很难说足球与射击他更难割舍哪一个)。此时灰蒙蒙的天空一角染上不易察觉的薄暮,飘荡在铁丝网上方。与灿然丝毫挂不上钩的、寡淡的晚霞就这么宣告着黄昏的降临。   几个人取道一排工厂往回走。当时也正值囚犯下班的时间,无数参差嶙峋的光秃头颅、脏兮兮的条纹囚服从大门中涌出,还带着难以忍受的刺鼻气味。他们也正赶着抢晚饭,即便那些只是一勺与水无异,没有什么资格被叫做“汤”的液体。   费恩曾经偶然看到过他们派发汤的过程。那锅东西比营地里填满了骨灰和尸骸的河沟还要清澈,表面飘着零零星星的,不知名的野菜。其实有切得乱七八糟的土豆块沉在最底下,但是普通犯人也只能得到上面的部分,然后捧着如获至宝般躲到一旁去狼吞虎咽。要是比大部分人晚一点点结束用餐,都会受到囚犯看守的打骂。   就连争抢这样一锅汤,都能牵扯出无数的利益关系。除去费恩他们这样的守卫军,和不时游荡在四周监视着他们一举一动的盖世太保(即秘密警察)不算,再下级便是营地中的囚犯看守。   说来有些好笑。在德国,犯了普通偷窃罪的犯人会被充军送往战斗前线,而这些杀人放火之流却能够在集中营中作威作福。   由于囚犯看守是来自德国本地的日耳曼裔罪犯,不会遭到如同那些“重点关押对象”一般惨无人道的待遇。正相反,他们的福利几乎在整个营地中数一数二,他们听从党卫队的指挥,直接管理囚犯,这意味着也可以直接收取来自囚犯的贿赂,下发的物资配给到了他们手里也是想贪多少就能拿多少。   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会参与瓜分这锅东西。他们吃的可能比费恩还好。   再下一层是特遣队。他们是从犯人中挑选出来的,负责执行一些脏活累活,或者有特殊技能的,例如医生会被调去协助营地医生。这些人可以穿着自己的衣服,待遇相对较好,领饭的时候可以捞到汤底下的那层土豆。   但是所有特遣队员都明白,当进入特遣队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寿命便只剩下四个月。四个月之后他们会被安排到一起,排着队从颈后被射入6毫米口径的软铅子弹。然后新一批的特遣队过来完成他们上岗的第一项任务,扛走先辈的尸体把它们焚化。往复循环,一直如此。   有趣的是,尽管他们再明白不过这样的下场,为了这四个月中那些稍微人道一点的待遇,还是义无反顾地做着被分派到的工作。四个月对于他们来说也许还太过于漫长。   费恩领着队,刻意向墙边靠,给那些犯人让路的同时又避免被撞到。但他们这么做,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必要。因为当他们出现的那一刻,以那几身军装为轴心,方圆三米之内都没有人敢靠近。道路比较窄,那些犯人便都贴着另一侧的墙壁走,以免惹下什么大祸,比如让他们闻到臭味之类的。   “唉。”罗尔夫有些不明以为意味地叹了口气。   自从那愚蠢透了的“无效劳动”制度——即一帮人用一上午挖坑,再花一下午把坑填回去,或是将石头在固定地点之间搬来搬去——被诺亚强制勒令废除了之后,那些尚“有药可救”的犯人便一起编入了劳动生产行列,在工厂里进行生产、加工活动,所以那之后工厂规模也不得不再扩张。   费恩机械地向前走,眼神却定定地望向前面这群人。当初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如今便也是其中的一员了。被粗暴地推掉头发,穿着肮脏的囚服进行苦得变态的劳动,稍不注意便会引来杀身之祸,面前除了死亡,别无他路。   这难道才是他原本的宿命?他原本应有的轨迹?   可是这样的命运,本来就不应当属于任何一个人。现在却切实地发生了,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小角落,欧洲、波兰、华沙,聚集着这样一群身穿蓝白色条纹的人,和那样一群穿军装的人。那么不和谐,偏偏又被强制塞到了一处。泾渭分明地,一边压迫着另一边,但若脱掉衣服,又只会混杂在一起。   好绕,头好痛。   费恩想起诺亚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恍惚感到缺氧、无力的窒息。   忽然他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心里难受的感觉,而是他下意识的一瞥之中,发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两个胸前缝着粉色三角形,挨得很近并肩走着的男人。他们只顾埋头走路,不敢乱盯,所以一直没有注意到费恩正盯着他们。   费恩也不清楚,可能那时候就有发烧头昏的迹象,所以他为了泄愤,把那个男人揍到几乎半残废了的时候突然就停了手。把那个男人从雪地上拎了起来掉头就走。   穿过工厂区到了路口时,其中一个男人才在转头间看见了费恩,目光在半空中相接的一瞬他眼中闪过惶恐,而费恩则是有些尴尬。他本想就此装作没看见,谁知另一个男人此时也发现了自己。   费恩蓦地发现他的眼神中没有自己所料想的那种仇恨与愤怒,而是空洞,无尽的空洞与深处那一丝抓不住的悲哀。是为了他们自己,在费恩看来又像是为了他,为了他在浑浑噩噩中亲手犯下的罪孽。那一刻,身边涌动的蓝白条纹都仿佛化作横无际涯的蓝天阔海,泛着白色的泡沫,而自己才是身陷囹圄的囚徒,永远都脱不开这堂皇的华贵枷锁。   无论在他们自己所创造的公理下,还是在这体系外之人的眼光中,自己都是带罪之身,本应该受到他应承担的惩戒。   基督教中存在“救赎”的教义。他自小听惯了家里人拿着圣经福音书用希伯来语念诵,告诫他这是他此生所要去追寻的终极目标。救赎,即耶稣基督拯救世人之道,亦是“神爱世人”的直接体现,以自己的血液与肉体换取人类灵魂“得救”。   但是自己这样的人,怎么会得到上帝的眷顾。神怎么会屈尊去碰他那沾满了他人鲜血同时又残破不堪的躯体。   从内心涌上的一股无力感将费恩淹没。在外人看来,他仍是带着那副明明非常精致俊美却有些机械得缺乏人性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幅度,不被别人察觉地冲那两个男人颔了下首,然后便转回头不顾他们眼中一瞬的惊诧,在路口同他的同伴们一起拐向了与那群放工的犯人相反的方向。   他又想起诺亚的话,每一个单词仿佛都灌注了酒精,麻痹着自己。   为了生存,仅此而已。 第66章 XIV.军营宿舍   约纳斯这次特别听话,但也归功于费恩私底下的各种威逼利诱,他一直守口如瓶,将费恩和诺亚的事生生咽进了肚子里,没有在任何人面前乱讲。   虽然他自己在来到这个宿舍报道的第一天就向大家出了柜,毫不在意暴露自己的取向,但他知道费恩一直隐瞒肯定有什么理由,也再明白不过这个时期的敏感性,所以就算他的八卦欲再强,为了好兄弟也冒着憋死的生命危险忍住。   尽管如此,也不能阻止他每天在费恩解散回寝室后对他使个意味深长的颜色。   “够了。”罗尔夫忽然义愤填膺地拍桌站起,“你在对别的男人抛媚眼时不会考虑一下你男朋友的感受吗!”   约纳斯没想到他的小动作会被罗尔夫看到,有些窘迫却嘴硬道:“关你鸟事。”   “哟呵?你小子别忘了还有求于我呢。”罗尔夫挑了挑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嘴上虽是这么说,却还是很细心地做着约纳斯配枪的维护与保养工作,“费恩,你那把枪需不需要我也帮你检修一下?”   费恩将枪从枪套中取出来,正反看了看:“不用了,我觉得还好,而且我每天都擦。”他步履有些慢悠悠的,踱到一张空椅子前坐下,脑袋里一直斟酌着怎么开口。下一场便是决赛,由于代表整个小队的荣誉,大家的热情都特别高,一天到晚三句话不离这事儿。   但,无论如何还是要说的。费恩无奈地叹了口气:“嘿,伙计们。”一瞬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他有些尴尬,又不得不开口:“决赛我参加不了了。那个……”他脸上有一丝窘迫,“抱歉。”   “什么啊?”五个人几乎同时从位置上站起来围到他身边,好像手术台边的大夫围着快要咽气的病危病人。   “这样子很可惜啊!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的赔率又低了两个点!怎么就不去了?”罗尔夫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才组装好、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约纳斯的配枪,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给崩掉。   “我知道,我在公示板上看到了。”只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时,心里的失落更大于兴奋,“我也很想去,可是决赛日子和指挥官安排的访问达豪集中营的时间刚好撞上,我不得不……”   “那好办,我去跟组委会说,让他们改时间!”约纳斯正撒开腿朝外跑,便听马库斯道:“得了吧,那帮狗崽子早就跟盘口的勾搭上了,巴不得我们少赢。”   约纳斯气鼓鼓地又走回来。费恩见他们这般消沉的模样,心里过意不去,忙道:“没什么,以后还有机会的。况且,无论我走不走,冠军都非咱们队莫属,是不是?”他看了一眼约纳斯和马库斯,他有信心,虽然这俩人平时用步\\枪多于手\\枪,但无论哪种射击精准度绝对都是在营中数一数二。   “……好吧。”马库斯点了点头,“不过我是真的很看不惯弗里德里希那帮人啊!要是我们仨一起把他们虐杀至死不知道有多爽!想起他那张耀武扬威的猪脸我就想揍垮他的鼻子。”   费恩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浅笑道:“好啦,我相信你们有那个能力。有的人表现得越不可一世,或许正表明他们十分心虚……不管怎么样,我们队里所有的人都有共同的信念,将大家的心聚集在一起,而这也就是我们的实力所在。所以,等我回来的时候,千万别让我失望。” 第67章 XV.诺亚卧室   对于达豪集中营,费恩绝不陌生。   无论是诺亚派给他的出差工作,还是出于他自己的目的,他已经好几次前往那里。也是借着一次办公的机会,他才看到了自己生母雅思敏.亚尼克已经去世的消息。他本来没必要也没什么兴趣知道,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偷偷调出了她的档案。还好上面没有详细到写出其家庭成员,如果有,不知道自己当初登记的假证明会不会将他从中除去。   他还记得,那张资料卡上写着“死因:猩红热”,并于当日及时焚化。至于真正的死因是什么,他估计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   不过这么正式,以副官身份跟随诺亚“出访”倒还是第一次。想起那次诺亚说的话,便本能地往身边诺亚的怀里靠了靠。   “怎么了小家伙,还不睡?”诺亚的声音比平时更含混些,夹杂着倦意,似是刚刚被费恩弄醒。但这样的声音,让费恩觉得比世界上最腻味的情话加在一起,更令人觉得幸福还有安心。   因为这个时候,他不是自己的长官,不是掌控整个集中营的塞弗尔特中校,不是埋头在文件中的工作狂人,只是那个搂着自己、将手臂垫在自己颈下睡着了的诺亚,他此生唯一的男人。   今天由于要提前安排好几周后出访期间营地里的工作,又加班到很晚,所以费恩理所应当地被诺亚扣了下来,再换了个地点继续加班直到半夜。   “怎么了,还觉得不够?”诺亚凑近他的耳边,声音清晰了许多。即便在黑暗中费恩也能依稀看到诺亚挑动眉毛的小动作。   “不是。”费恩轻声道,“在想,达豪集中营的事。”   “嗯?”诺亚搂住他的那只手又紧了紧。费恩埋在他颈侧的脑袋不安地动了动:“我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这样的地方。”   诺亚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问到:“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觉得奥斯维辛,这儿如何?”   费恩踌躇了一阵,没有立即答话。诺亚安慰他道:“没关系,在我面前,想说什么都可以。”   “好吧。”费恩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他的脑海中倏然泛起一片赤色,似是跳动的火舌,又似是漫无边际的血沼,无数骷髅般的消瘦身影被吞噬殆尽,卷起带血腥气的漩涡,中央的黑洞中传出尖利如鬼哭般的嘶吼,却又转瞬即逝。   “地狱。”他答道。   诺亚笑了笑,声音却深沉听不出一丁点儿笑意:“你小时候是不是看过但丁那本书?这答案很好。但是你也要记得书里所写的,他最初进入了地狱,在见识了地狱的一切罪恶之后,历经炼狱中的百般忏悔和洗练,最终才升入了天堂。”   费恩咬了咬唇,刚想说什么便听诺亚放松了语气:“不过那不是你应该想的,至少现在不是,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好,嗯?现在,快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混……预告一下 明天有新角色出场啦 第68章 XVI.客厅   自从那晚过后,费恩想去达豪的热情便消减了几分。其实他也不是有多想去那破地方,只是觉得就算不能以那种身份,能陪同他站在别人面前也会感到一丝欣喜与满足。   眼看出发的日子要到,他又想开了。只要站在他身边,这个其他人不会拥有的位置就足够了。   这天诺亚突然对他说,晚上要来一位客人。   费恩有些慌张,因为这客人的到来委实跟突击检查似的,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而且餐厅的灯泡坏了一个,还没有修好。诺亚看着他有些焦躁的样子,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没事,不是什么贵客,而且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认识认识。”   费恩正在盘算自己找梯子动手把灯泡换掉,听他这么一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谁?”“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诺亚道。   对于诺亚的过去,费恩特别敏感。尽管上次诺亚给他讲过过去的事,依旧难以填补那段曾经缺乏自己身影,对自己来说一片空白的岁月。更让他揪心的是他还曾经有个算得上和谐的家庭,要是中间任何一秒稍微出现什么差池,现在都有可能会是另一种结局。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打了个小小的寒颤,尽管那个被重重战火洗练过的人,如今已并肩站在了自己身边。他有些胆怯,却又无比渴望去接触他的从前。   “是战友?”费恩问道。   “嗯……是在战地上认识的。”诺亚回答。   一直到晚饭准备好了有一阵,客人才姗姗来迟。一开始费恩去开门时还以为那人是走错了,因为面前这个男人体型虽然还算不上瘦弱,但完全不能跟普通的军人相比。姜红色的头发因为鬈曲看上去有些蓬乱,男人的右眼前戴着比玻璃瓶底更厚的夹鼻式单片眼镜,边上一条骚包的金色帘子一直快垂到肩头。   更让费恩怀疑“客人”身份的是,他以为即便不是礼服,也至少会穿正式一点的衣服。而门口的男人穿着很鲜亮的、带着明显巴伐利亚风格的红白细格子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天知道有多少个口袋的浅色皮夹克,上面还有一片深色污渍,散发着浓浓的刺鼻机油气味。   费恩的手还握在门把上,就保持着这个开门的动作愣在门框里,一时让他进来也不是驱赶他走也不是,明明心里尴尬得要死却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嘭!”   眼前忽然爆起一片白光,没有防备的费恩被惊得一抖,眨了眨眼。等镁光暗下去,那个男人很高兴道:“噢!很棒,很自然,而且长得也挺好看。”说罢还用没端着照相机的那只手冲费恩竖了个大拇指。   费恩搞不清状况正要带着被愚弄般的怒气发作时,从身后的门廊中响起诺亚的声音:“保罗!别吓着我的副官。”   脚步身踱近,费恩侧身退了一步给诺亚让道。   “诺亚冯塞弗尔特!你个老鬼,大难不死还能活这么风光!”男人咧开嘴笑,旋即诺亚一贯严肃的脸上也露出浅笑:“托各位的福。”他招呼费恩退后,看了一眼男人皮夹克上的油渍,“不过,我可没想和你拥抱。”   男人脱下外套,从那沉甸甸的质感看便不知道那些口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得了吧,我还怕你弄坏了我的小宝贝儿呢。”他胡乱把衣服折了两折把油渍折在了里面,夹在腋下,端着相机走进门中。三个人往餐厅步去,诺亚与那男人在前,费恩紧随其后。   “我给你介绍一下。费恩亚尼克中尉,我的副官。”“您好。”费恩扭动嘴角,努力弯出一个也许看上去不那么僵硬的微笑。男人倒是很热情地握住他伸来的手:“我是保罗施耐德,可以直接叫我保罗。”   费恩点了点头,此时有仆人过来帮忙拉开椅子,三人落座。   诺亚道:“他当时可是最出色的摄影师,在《人民观察家日报》里都堪列首席。”   费恩这才明白过来保罗并不是什么战友,有可能是他刚好随诺亚的部队行军的时候认识的。   保罗小心翼翼地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在长桌空出来的一侧:“都是过去喽,现在他们把我给炒了。”   “什么?”诺亚的吃惊仅限于手上的动作顿了半秒,“但你是最好的摄影师。”   “唉,也是我自己不想干了。”保罗耸耸肩,“本来战地记者这差事就够危险,到了后来我连拍什么照片都要听那个瘸脚小魔鬼的。我自己递辞呈没人干,于是我就消极怠工,他们就把我给炒了。现在我是自由工作者,宁愿把照片卖给那些小报社也不想连焦对在哪里都要听人指手画脚。”   “那也好。”诺亚点点头。这时候主食被陆陆续续端上来,还有好几扎黑啤。诺亚端起酒杯:“都是老熟人,不拿葡萄酒跟你客套了,干杯。”   保罗也举起酒杯与他碰杯:“得了吧你,就是抠。干杯。”   费恩被冷落在一边,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倒也没怎么不高兴,只是看见面前满满当当的一扎黑啤酒,“咕”地咽了口唾沫。当然这一切都被诺亚看在了眼里。   “我的副官,他不是很喜欢酒精。”他对保罗道,   “是么?”保罗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镜片旁的金链子一抖一抖的,他转头对费恩笑了笑,“那你跟着你们指挥官可有的受了。”   说完他低下头去思考着要从哪边下刀切牛排。趁此机会诺亚偏过头去看了费恩一眼,不出声地用口型重读了一遍保罗那句“有的受了”。费恩望着他的微笑一愣,感觉自己明明一口都还没喝,便上头了。   灯光映在费恩海蓝宝石一般的眸子中,聚成两个明亮的光点。   洗了之后还有些湿润的金发不像平时那样服帖在头皮上,而是自然地垂在仍泛着红晕的脸两侧。为了不让诺亚和他的朋友扫兴,他还是尽自己所能喝下了那一扎啤酒。以至于目送仆人把保罗送回客房之后,他还是在诺亚的搀扶下才得以安全地回到了三楼的主卧室。   连洗澡的时候,诺亚都在外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话,生怕他洗着洗着瘫倒在浴室里似的。   今天他料到会待到很晚,果不其然诺亚和保罗一直叙旧直到九点多。所以费恩抽空给罗尔夫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今晚不回去。现在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水声,他也是难得不用担心寝室那群人会怎么意淫,放松地靠在床头。只是心里仍乱糟糟的。   他听到水声停歇,一会儿后脚步靠近。诺亚穿着宽松的汗衫,外面披着浴袍,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走过来坐在床沿。费恩正在深思,并未抬头看他,许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诺亚把毛巾搁在床头柜上,坐上床将费恩一把捞过来抱在怀里。   明明对方是个帅气的小伙子,比自己矮不了多少,想必在外面也受了不少女性的青睐,可是就这么抱在怀里,只是觉得很软,很小,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揉那头柔顺的金黄色头发。   诺亚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莫名其妙地,义无反顾地,一去不返地弯了。   “在想些什么?”他凑近费恩的耳朵轻声道。费恩很放心地把身体重心交给他,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开口道:“你说,战争结束了,这里还会不会继续运作下去?”   “我没有办法给你准确的答案。”诺亚道,“这里,比起被吹破天际的那些功用来说,只是个维护统治的工具罢了。但,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为了保持人民的热情,这个谎也许会被继续下去。但你放心,只要我在,我会尽我全部能力不让任何人动你。”   “不。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费恩忍不住,挣开诺亚的手臂,盘起腿与他相对而坐,“我们这样的人,也会一直被国家被所有人唾弃么?我在光天化日下,这辈子就只能是一个跟着你的副官?”   诺亚难得地愣了一愣,他没料到费恩会问这样的问题。果然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从前他总带着那副冰雕一样的表情,仿佛对世间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而现在居然在乎起这个。   他不忍心说,却还是说出了口。平生第一次不敢直视某个人的眼睛,竟然是他的,那双足够让自己余生数十年都魂牵梦萦的蓝色眼眸。   “因为在外人眼里,我们是罪人。”   迟了两秒,他才抬头去看费恩。没有看到失望的神情,只见他笑着叹了口气。他很少那样出于心底淡淡地笑,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宛如春天到来时照在粼粼的莱茵河上的第一束光。但这样的笑,让诺亚的胸腔内泛起隐隐的酸涩。“我知道啊,感觉好像,戴着枷锁一样。这一世都得戴着,做永生永世的囚徒。”   话才说完,他又被诺亚拉过来紧紧抱住。力气比之前更大,像是怕一松手就会失去,所以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他留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不会说那些情话。他用这样的办法来告诉他,我在你身边。   费恩闭上眼,就这么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是罪人又怎么样?再浑的水,他都淌过来了。   况且,他再也不像以往无数个日子一样,是孤身一人。   “你是因为今天我向保罗介绍的那些,才不高兴的么?”诺亚问道。感觉他手的力道稍轻了一些,费恩直起身,先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又点点头:“因为这样才开始想的,不过你别误会,我可没有不高兴啊。”   诺亚倾身握住他的手,褐色的瞳中闪着真挚的光芒:“相信我,我也很不满——不能告诉其他人我有你这么优秀的爱人。”   “无所谓。”费恩笑笑,主动吻住了诺亚。诺亚继续加深这个吻,拦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拉近。从嘴唇吻到耳垂,一路蔓延到颈侧和精致的喉结。一只手缓缓爱抚着他腰腹上紧实的肌肉,同时将他身上那件白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   酒后身体变得更加敏感,只经过简单的触碰便陷入深深的渴求之中,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接受诺亚占据自己的身体。   当诺亚翻身把费恩压在身下的时候,费恩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手挡住诺亚正要落在自己胸膛上的吻:“等一下!施耐德先生的话,不会听到么!”   “这个嘛。”诺亚拨开费恩的手,眼中尽是蓬勃的情\\欲,却还是装作深思熟虑了一下,“你可以直接叫他保罗,他的睡眠质量我再了解不过,当年就因为这个,错过了许多次拍摄半夜冲锋突袭场面的机会。所以,就算我们现在到他的床上去做,他也不会醒过来的。”说罢,他伸手把费恩身上仅剩的那条内裤脱了下来。 第69章 XVII.诺亚卧室   听着楼下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费恩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探出头越过栏杆去望,却什么也看不到,而且曲折的楼梯让他觉得有点儿晕。   一早上醒来就只发现身边有一团凌乱的被子,没见着诺亚。费恩猜到他是在和保罗说事情,心里虽然没什么太大的意见却还是掠过一阵暗暗的不爽。   昨天晚上说到九点多还不够?   他拽了拽衬衫领子。所幸诺亚很贴心,衣柜里已经挂着好几套才采购来,符合费恩身材的内衣物。他很快跑回房间里把拖鞋换成军靴走下楼去。尽管有克制过脚步声,那双硬底的军靴还是在木地板上留下了嘭嘭嘭的响动,所以坐在沙发上的诺亚和保罗不得不终止对话转头看着他。   费恩一时有些窘迫,硬着头皮走到诺亚身前,“砰”的一声并起脚敬了个礼:“万岁,希特勒。早安长官。”   诺亚还没开口说话,便听保罗“哈”地笑了出来。费恩被他这一笑笑懵了,不明白自己到了做了什么蠢事情,又听保罗道:“我要是你啊,每天这么相处早晚得疯掉,可够辛苦你们的。”   费恩更搞不清楚状况,突然被诺亚一拉坐到他旁边。诺亚笑了笑:“只是有外人在的时候这样而已。迫不得已,没办法。”   费恩的脑子转得很快,没一会儿就想到是诺亚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了保罗,一脸惊诧地盯着诺亚半天没说得出来话。毕竟先前是他先告诉自己别到处张扬的,除了约纳斯是自己满怀热情地猜出来的以外,他的确谁也没告诉。   不是羞于启齿,而是在这个时空条件下,说出去太危险。   “啧。”保罗笑着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老兄,有眼光。”“是。”诺亚毫不否认,对费恩笑了笑。费恩不知道该不该理解为这是在夸自己,一句“谢谢”憋了半天也没出口。   天啊。面对诺亚的朋友他居然表现得那么糟糕。糟得像一团淤泥。   “费恩?”意识到保罗在叫自己,他立马回过神来。“你不用太紧张啦,你老公把事儿都告诉我了,放心,我可知道什么事情适合被放在报纸上。”他眨了眨藏在镜片后面的那只眼睛。   “对了,原来的朋友那边也暂时别说。”诺亚道,“时期太敏感。”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费恩,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莫非是因为昨天晚上他对诺亚说过的那些话,所以诺亚才想到这么做来安慰自己?可是明明自己说过不在意的。   这个男人啊,一遍遍用自己的行动证明着自己不会说出的那些话。   保罗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诺亚笑着颔首,这时有个囚衣上缝着一红一黄两个重叠三角的仆人端来了三份茶点,诺亚接过时稍微点了点头,费恩没吃早饭,昨天晚上体力消耗又特别大,此时饿得不行,破天荒地小声对那人说了句“谢谢”。   “犹太人,嗯?”在见到那人走远到听不见他们对话的距离后,保罗问道。“是的。”诺亚喝了一口茶。   “倒是跟外面的传言不太一样?我以为你们都很……”保罗还没找好措辞,诺亚便道:“歧视他们?也许大多数和你所听到的一样,这小家伙以前也是。”他搂了搂费恩的腰。费恩嘴里塞了一口白面包,没办法回答,便含混地发出了一声表示他有些害羞的承认。   “你怎么看这事儿?”诺亚问道。   “噢,上帝。别提了。”保罗一拍手,看起来有些泄气地倒靠在沙发背上,“不是因为这破事,我可能还在那该死的帝国宣传部里。”说完“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手放在一边的相机上,“对了,我想起来,我给你们两个拍张照吧。当结婚照好了,正式一点。”   “啊?”费恩还沉浸在之前被偷拍了的惊吓中,倒是诺亚一口答应了下来:“有意思。”   听诺亚都发话了,费恩只好也点了点头。看诺亚整理了领子与袖口,他有些手足无措,便理了下头发,把手放在膝上僵硬地坐直。   保罗看到他们两个在沙发上并排严肃地坐着,举着相机哭笑不得:“你俩还真当照金婚纪念照啊。”   “那……”费恩皱起眉头,他一贯不是很喜欢被拍。保罗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挠了挠鼻尖儿道:“你,站沙发后边去。”   “好。”费恩站起来照着做。   金婚啊……当真五十年过去,都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   他不再年轻,不再热血,不再冲动。   他的目光不再锐利,行动不再迅捷。   如果真的能活过这五十年,活到那一天。   “手扶着靠背上,放松点,稍微倾下身子……好好好,别动,老伙计你也放松,别板着脸,你在跟费恩照相又不是跟元首……别动!别动别动别动……好极了,那么现在,看我——”   砰的一声,镁光灯发出强烈的白色光芒。费恩有些激动,却只是紧紧地攥住了手下面沙发的布料。 第70章 XVIII.奥斯维辛集中营   两边是人工种植的整齐的白桦树,在这条营中的主干道上,两个人影朝营区的方向走着。一个制服笔挺,是党卫军的军官无误。另一个人倒是一身休闲的打扮,与集中营的氛围极不和谐。   但仅凭那穿着深绿色军装的一人,便让其他人莫敢靠近。   “他们看起来都很小心嘛,哼?”保罗问道。费恩的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因为他们不想被烧成灰,这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最简单的事。”他转头看着保罗,眼神中有些无奈,“也是这里的规矩。”   保罗点点头,随即陷入了思考。直到走到犯人营区的大门下,费恩突然停下脚步。保罗顺势抬头望去,见巨大的金属门上挂着一行字。   “劳动即自由”。   “你真的想要进去?”费恩转过身看着保罗。再走一步,他们便将进入那个荒诞的世界。   不,其实他们早已深陷于这个荒诞的世界。   他在这一刹那,并不希望保罗决意要进到里面去:“你要知道,这里的秘密不亚于那些军事机密。”   “这么说,那些传言是真的喽?”保罗挑了挑眉,显然是早已料到,并未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费恩叹了口气,环视一圈,带着保罗往一边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确保没有哨兵或者盖世太保可以听到:“你如果亲眼看到就会相信了。比起外界宣传的劳动工厂,这个区域简直就是整个第三帝国最肮脏的藏污纳垢之所。除了我们以外,所有知道这秘密的人,都必须死。”他顿了顿,冷漠的脸上最终化出一个苦笑,“不,也许,到最后我们也逃不掉。”   “那么我更要进去。”保罗一脸坚定,这时费恩才发现,无论是不是军人身份都不重要,从战场上回来,历经过战火洗练的男人都有那种硬朗的坚毅眼神,“你老公都同意了。”   “我是站在我自己理解的角度,”费恩不耐烦地一摊手,对他搬出诺亚来压自己有些恼火,“保罗,你想过没有,之前有摄影师来时,都有人命令犯人专门摆出愉快工作生活的样子。你的照片一旦发出去,会引起多大的轰动——不,我不在意有多轰动,充其量治我个管理不严的罪。但是你,将会变成众矢之的。盖世太保有多恐怖,不用我解释吧。”   保罗端着相机,一脸严肃:“听着小伙子,我是个记者,而且是个被帝国炒了的、自由的记者。我觉得,即便没有任何政治倾向,我也应该做到最起码记录的是真实的东西。你说的我也考虑到了,我会暂时保存好这些东西不去发表,但总有一天,哪怕我死了,哪怕我死了很多年,我也要把它们公之于众。”   听了保罗的话,费恩呆愣了一两秒,随即脸上的惊愕消失:“好,我带你进去。”   “谢谢你。”保罗拍了拍费恩的肩。   走出两步,保罗突然扭头对费恩道:“不知道他和你说过没有,我们是那个年代,最不怕死的一帮人。”他笑了笑,跨进营地的大门。   因为诺亚安排费恩带领,保罗一路上没有受到什么别人的刁难,费恩也懒得跟他们过多解释。两边黑压压的营房紧密地连成一道低矮的连绵山川,压抑得像即将合拢的乌云。   相对其他人来说,德国本国籍雅利安裔犯人的条件好得多,甚至可以说是优越。这些有杀人放火罪行的人,或是政治犯多数会充当党卫军的助手来牟取更多的利益。这个营区过去,还有战俘营、吉卜赛营、妇女营……犹太营。   费恩沉重的皮靴脚步声停在那里。侧身站在一边,似乎是为了让保罗更清晰地看到里面的状况。这时候,保罗已经忘记了他的首要任务,迟迟举不起相机。   明显不合身的、散发着恶臭的破烂囚服挂在一副副包着灰白皮肤的骨架上,那股臭味混合了汗酸、腐臭、潮湿的气息与排泄物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墙壁、地面,亦或是暗淡的天空,一切都是灰白的,除了偶尔掠过的飞鸟,再无任何生机。   一瞬间安静得可怖,甚至令人质疑是否仍处于人间。那一张张枯瘦得骨骼都嶙峋地突出的脸上,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盯着突然到来的费恩。他们再明白不过,那身军装为自己带来的,无非折磨和死亡。某种时候他们又宁愿选择后者。   他们大多数人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从密不透风的火车中下来,初到此地时的惊异、担忧与恐惧。每一个人,都深知自己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在一步步走向那个终点的路途中,眼里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都已经被消磨殆尽。即便是在挣扎的人,也是在绝望中苟且偷生罢了。   “做你们正在做的。”费恩挥了挥手,转身让自己不必再面对那些犯人。   虽然这一切,自己也作为迫害他们的一员参与了其中,可接收到那样的眼神,自己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悲哀。为什么悲哀?他不明白,也没有人会给他答案。不知道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要执行那项连书面通知都没有的计划,为什么要遵守这么荒唐的秩序。全都不知道,却仍要不回头地做下去。   他同样的,在等待解救。   “你可以用各种话来谴责我们。”费恩看着保罗,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有任何表情,“一切都是我们所为,按照上边的旨意执行的。”“所有的……都是这样?”保罗推了推厚厚的眼镜,仿佛要证实这一切都是他的近视眼带来的幻觉。而事实上他只是更清晰地看到了集中营里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   费恩缓缓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保罗沉思了一会儿,端起相机开始拍照。从铁丝网下的荒地,一直拍到阴暗的墙根。快门的响动与闪光灯显然让那群犯人有些受惊,他们抬起在瘦削的面颊上大得突兀的眼睛,仓皇的表情瞬间被印在胶片上。   费恩把手放在口袋里,默默地看着保罗。每一秒都有死亡在发生,都有尖叫在各处响起,都有混杂着不知多少个人的骨灰被填入河沟,被当做肥料施给营地里种的土豆。但是,我能做的,只有让你把这一切拍下来。费恩不出声地说道。   许久保罗才放下相机,从夹克的一个口袋中掏出一张小手巾轻轻擦了擦相机的镜头。   “这真是……太令人震惊了。”   而费恩早已见惯不怪,他示意保罗跟他一起离开。   “墙角下的那些‘穆\\斯\\林’恐怕活不过下一次点名了。”费恩道,但他启唇前的一丝迟疑,让他的话并不像所想表现的那么冷淡。“穆\\斯\\林?犹太人?”保罗不解,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缩小成一个暗色肥皂块样的营房。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穆\\斯\\林,是犯人自己创造的称呼。”费恩解释,“他们缺少营养,肌肉萎缩站不起来,便只有靠墙坐着,像穆\\斯\\林祷告时的动作。”   保罗跟着费恩,上过战场的他胆子自然是不小,此时却也因两边逼仄排列的营房与铁丝网感到压抑,甚至喘不过气:“他们得不到帮助……我是说,治疗?”   那双蓝色的眼睛回过来看了他一眼:“营区门口的那句话,你懂么?”他问道。   “劳动即自由。”   “它的意思是,”费恩顿了顿,“只有劳动才能活命。帝国只需要可以进行劳动的人,对于那些不能充当劳动力的人,当然没必要提供他们活下去的自由。”   “生存是权利,不是自由!”   “在这里它就是。”费恩的语速加快,“在奥斯维辛,它就是。”   保罗语塞,一会儿才道:“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费恩没有回头,而是不停地环顾四周,一边警惕着四周有没有其他人在盯着他们,一边低声道:“你要知道,在集中营被迫被剥夺人性,不只是那些囚犯而已。”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此时的费恩给保罗一种错觉。仿佛他比任何人,都急切地想逃离这一切。   “就不能做些别的什么事来挽救么!”保罗追上去问道。   “你在说什么呢?”费恩依旧压低了声音,“我们所有能做的就是按照上面的命令办。你看我的手,全是血,洗不掉的,这辈子都洗不掉,可是我还在做,包括诺亚也是这样,我有罪,永远得不到救赎。集中营的生存游戏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而我很自私,想让自己安全地活下去,就得遵守规则,所以现在,”他忽地“砰”一声靠住脚,转过身对身后的保罗,用那双仿佛什么都不会在意的眼睛看着他,“前面是毒气室和焚尸炉,你还要去看看么?” 第71章 XIX.客厅   晚饭之前,费恩带着保罗回到了住处。两人最后只是站在高处远远地眺望了一下巨大的烟囱,沉默许久之后又谈了很多。   所幸两个人没有闹僵。想到诺亚对他的信任,费恩最终还是对保罗稍稍放开了一点。   其实他真的只是想活下去,再也不想过从前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最后他叹了口气,对保罗道:“我不是圣人,做不到牺牲我自己,哪怕是为了更多的人。”   保罗想了一会儿,不知是否是在开玩笑地道:“如果你是受害者,一定会被神明保佑的。”   “就是这么不公平。”费恩又叹气,踢飞了一颗石子。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回去。诺亚很惊奇地发现一天过去他们两个竟然都已经这么熟了,要知道,自己当初是花了多少时间才让放下了戒心。   “辛苦了。”他旁若无人地搂过费恩的肩。“老兄你也够可以的,自己坐了一整天,让费恩带着我跑来跑去。”保罗揶揄。“这不是有事儿要忙嘛。而且对于营区费恩应该比我更熟悉。”诺亚说道,三人一起走向餐桌落座,谁也没有提集中营的事,不过费恩倒是有些担心保罗吃不吃得下饭。   保罗推了推眼镜:“对了,那张照片我回去洗过以后给你们寄过来。”   “好啊。”诺亚微笑着点头,“我还是有点期待的。你准备多久回去?”   保罗看起来胃口倒没受什么影响,很豪迈地喝了一口啤酒:“我想拍的大部分都弄到了,不方便打扰你们两口子生活太久。”   “不是……没有打扰的。”费恩下意识想挽留这个才认识一天的新朋友。   保罗又推了下眼镜笑道:“我本来就散漫惯了,而且说实话,你这儿也不是什么旅游胜地……还有别的事等着我去做呢。”   他已经盘算好了。回去之后暂时不接新的活儿,先把拍到的那些东西整理好,找个安全的法子保存起来免得被搜查到。他在做自由工作时结识了形形□□的媒体团体,其中当然也不乏一些对第三帝国的统治不怎么服帖的。这套猛料一定要找好下家,不是尽快,因为这样做不仅会受到难以想象的迫害,还会牵连到诺亚、费恩他们。   但又必须要出手。哪怕封存上十年一百年也要让它们有朝一日能够见光,连宣传文章都不用写,这些照片本身所表达的就足够昭示这个国家的败絮其中,足够一耳光把那些还沉浸在崇拜尚未认识到现实的群众抽清醒。   这一切就是保罗想做的——让人民清醒过来,这样才有资格选择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焦土,还是和平。   他有种使命感,是之前在苏联的枪林弹雨、炮灰纷飞中从未有过的。   “那我也不客套留你了。干杯。”诺亚举起酒杯,“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你们不是隔几天也要出去么?我和你们一起启程好了。”保罗跟他碰了杯,喝了一小口。   诺亚轻轻放下叉子:“你提醒我了,说起这事儿。”他转头看向正趁没他的事儿大嚼培根的费恩。意识到诺亚在看他,费恩赶紧把熏肉咽了下去。“今天你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接到电话,我们的‘拜访’可能得延后一段时间。”   “真的吗!”说出口之后费恩才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一点,反应太激动了一点。果然诺亚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怎么?你很不想去?如果不想的话也没关系,那么……”   “不是、不是。”费恩现在对打断诺亚的话也没了那么多顾虑,“因为原本的时间撞上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有时间参加华沙公鹅——我是说——我们营里的射击决赛了。”噢,该死,他怎么会说出那个极度愚蠢的名字。   诺亚淡淡地笑了笑:“那很好,祝你胜利。”   费恩很快地点了点头。虽然他非常享受与诺亚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期待这样安稳的相处一直到生命的尽头,但他现下心里最想做的是跑回营里,把这个消息告诉那帮不知道在心里对他怨念了几万遍的队友。 第72章 XX.军营宿舍   “再来一遍,我数一、二、三、开始。”   一连串“咔哒、咔哒、咔哒”的声音响起。马库斯咬紧牙,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动作,一把□□在他手中熟练地翻来覆去。他很紧张,却不敢去抬头看对手的进度。这一次非常棒,没有出任何岔子,每一个部件都精确地拼接在一起。他伸手去拿弹夹,然而——   “咔”一声轻响。“完成了。”   “操,不玩了,每次都是你赢。”马库斯骂骂咧咧地把枪丢在一边,不去看罗尔夫那张笑得万分得意的脸。“熟能生巧嘛。”罗尔夫也放下手中的枪,把目光投向刚进门的费恩,“回来了?”   “嗯。”费恩脸上的表情从来起伏都不会太大,此时却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心情不错,“好消息。决赛我又能去了,拜访日期延后啦。”   马库斯脸上的阴郁瞬间如同最脆弱的碉堡被炸毁:“我操,太棒了!”他从床上跃起,“这下有他们好看的了,我要让那帮狗屎为他们之前的嘲笑付出代价!”   “好了,怎么说也是战友。”费恩企图让过度亢奋的马库斯冷却一点,“不过话说回来,决赛的对手是谁?”   “D营的队伍,”约纳斯从被窝里钻出来,露出头发蹭得乱糟糟的脑袋,“那个看起来像胖老鼠一样的家伙,弗里德里希,还有几个士兵。我也一直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费恩没有立即回话,房间里几个人全盯着他的脸。比赛前那种特有的战意在小小的宿舍房间里释放充斥,仿佛被网绞紧了心脏,呼吸因压抑而急促,而血脉虬结的脏器也因此更加狂躁与炽热。   直到那清清冷冷的声音打破燥热的沉静。   “为什么不呢?”费恩将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露出有些危险的微笑。   虽然诺亚没明着嘴上说,却在比赛前最后几天不动声色地减少了费恩的工作量,让他能有更多时间练习和休息。费恩有些感动,因为原本他以为,即使他们在一起了,诺亚也不会为一些小事特别上心,例如某些蠢蠢的小比赛。   也正是这样,他才能够在这个平时忙着工作的时间里和队友们一起来到操场上练习射击。   依然带着比赛前那种紧张的气氛,但比起工作,已经悠闲很多了。   “砰!”   站在远处的卡恩大幅挥了挥手,示意又打中了。   费恩笑了笑:“我觉得再远二十米我也能中。”“你小子状态不错啊!”罗尔夫一拍费恩的肩头,“要不要休息一下?”   费恩点了点头,比了个手势让卡恩不用再摆新的罐子了,将枪正反检查了一下收入枪套里。“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马库斯道,“我们按今天这状态已经够把D营那群崽子揍成灰了,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叫板。”   “我同意,咱们今晚还是好好休息的好。”约纳斯也收了枪,“况且枪声那么响,不知道的人以为又在处决什么人了。”   约纳斯说得没错,这样的处决在营中时有发生。犯人会被排成一排,做出生命中最后一个举动:转过身背对那些持枪的士兵。但就算枪声再响,只要不是在自己脖子后响起,便很少有人会去关心。   自身的处境,让他们无暇抒发内心的悲悯。   费恩点头:“那咱们收拾一下东西回去,之后好好吃我们的晚餐。”为了练习瞄准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这才感受到一阵疲惫,胃里也不怎么好受。几个人走过去帮卡恩把那些被弹孔击穿的罐头收起来丢进一只大袋子里,扎紧袋口拖走,准备找个地方扔掉。   “喂、喂,等一下!”刚才一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的鲁迪从后面跑来。五人同时回头,见他气喘吁吁,怀里抱着三个灰蒙蒙的玻璃瓶。   “哇哦,给我的,谢啦。”罗尔夫佯作伸出手去拿。“滚蛋,我给选手准备的。”鲁迪用下巴点了点示意费恩、约纳斯和马库斯从他怀里拿走那些。   “太棒了,我好久没喝可乐了。”马库斯见没有开瓶器,只好作罢,不过看他的表情像是要连着玻璃瓶一块儿生吞了一样。“和一个法国佬用干酪换的。”鲁迪笑道,露出半颗曾不知道在哪儿摔断了的门牙。   六个人有说有笑地向宿舍走回去。经过楼下的时候,几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公示栏上的小黑板。   中午的时候赌局的赔率已经锁定。费恩的名字之前被擦除过,现在在灰白的没擦干净的痕迹上又重新写上了他的名字。三个人的赔率基本上都低于D营的选手,而且双方刚好都是三个人晋级。   比赛是以个人为单位计分,但淘汰了其它所有人之后剩下的那位冠军,则会代表他的队伍得到属于整个集体的荣誉。三对三,从人数来看,对半分的胜率。   罗尔夫看到后笑了笑:“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对那帮孙子的比赛,我们赢定了。干脆回去提前把庆功会开了得了。”   “别太大意,不要掉以轻心。”费恩蹙了下眉道,“赌局怎么说也只是游戏。里面究竟有多少水分都不清楚,最重要的还是看明天的比赛。”   “不,你会错意了。”罗尔夫笑着,唇上两撇小胡子都抖动起来,“你没看过那些电影么?那些在背后捣鬼的,心机深重串通一气的,到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你也听马库斯说过,这盘口早就被D营拿下了,事后好像还有不少分成。他们干这破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如果不是我们给他们点教训,还能有谁?”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更新 虽然又是掺水的一章   因为后面没有存稿了都是现写,所以维持不了原来日更的速度了。跟各位读者小天使们道歉,但是我还是会尽量吧保持两天到三天更这样子吧,而且以后的章节应该都会保证三千字左右,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参差不齐啦   下一章是剧情的一个小□□啦,字数很多,被我强行分成了两章,在思索是多等几天一起发出来的好,还是分成两段发……   剧透一下,亚尼克中尉要作威作福啦【不是】 第73章 XXI.奥斯维辛集中营(I)   费恩提前给诺亚请了假回宿舍去做准备。几乎前后脚六个人都回到了寝室中,罗尔夫快速地给三个人的配枪做了最后一次检查。打点完毕后,一起走向比赛场地。   尽管一路上大家还是有说有笑,如往常一样互相开涮,但毕竟是决赛,费恩的心里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穿过两排整齐的灰白色营房中间,建筑忽地就到了尽头,豁然开朗。足球场的草坪被修建得整整齐齐,“虽然好久都没有足球赛了。”——约纳斯嘟囔道。   不仅如此,连球门都被撤走了,场地上光秃秃的。正值春寒料峭,细风悠悠地吹拂之下还是有点凉意。加上原本开阔的场地空无一人,更是让场面像是一幅只铺下了底色,还未来得及添画明暗光影的半成品单调油画。   “操,来早了。”约纳斯看了眼表,“才三点二十五。我说再回去补个觉都来得及。”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一边抱怨着一边取下手表递给卡恩。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讲,手表指针转动时的抖动与响声会影响他的瞄准。   马库斯扬起头望了望四周。正值工作和劳动的时间,几面的大道上连一个人影都不见,更不要说D营的小队了。“得了,就算我们的,等着吧。没准过不了一会儿就来了呢。”   回去休息又要走很久路,目前在这儿站着等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前几天才下了一场雨,绵长如同竖琴漫长的独奏,也为终于撤走的寒冷不轻不重地画了个平淡的休止符。今天倒是难得放晴,白金熔铸一般的太阳悬在天空上,明晃晃的。   才站了不到十分钟约纳斯就忍不住开口了:“你说是不是什么阴谋啊?体力消耗战术?”卡恩把他的手表从兜里掏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没办法,使我们来早了,还有将近半小时才开始比赛呢。”   约纳斯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显得无比漫长。还是马库斯先站不住走到场边,也不顾干不干净一屁股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吹着口哨。费恩转过头去,眯起一只眼,对着远处的一棵枯树找了找瞄准的感觉。   这样漫长的等待倒也不坏,至少让他之前一直盘踞心里那种隐隐的紧张感稍微缓和了些。   正是这样,多年来无论大事小事,他都会在心里默默地预先打算,多少都会有些不安,因此身边的人大都会说,他是个心思缜密行事谨慎的人。   听到这样的话让总是暗暗自嘲,他这小半辈子冲动得难道还不够多?从小时候一头冲出家门此后再未回去过,到服役时开着车莫名其妙迷了路误入敌群又九死一生立了个战功,再到来了奥斯维辛因为对家族的仇视蔓延到所有犹太人身上,屡次根本不经大脑思考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射出子弹……那么多次,回想起来那时的脑子,简直就是就是个连审美价值都没有的摆设,居然还有人说他谨慎?   他把站立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手□□衣服口袋里。最后一次犯迷糊,也是因为生理状况迫不得已跟诺亚告白那次吧?但和诺亚在一起之后,整个人都好像活清醒了许多。   那个平日里说话句句都注意分寸的男人,才是真正谨慎的人。处在机密任务的核心位置,本应步步为营,却依旧将一切运转得游刃有余。   也许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真的会不自觉地被对方感染。   “喂、喂,小伙子们!”一声叫喊把费恩从思维中拉回来。本来纳闷着弗里德里希怎么会这么亲切地呼唤他们,没曾想转过头去看到的并不是来自D营的那一堆横肉。鲜亮的红格子衬衫让费恩迅速反应过来,上前几步迎向来者。   保罗轻快地走过来,抱着他“亲爱的小宝贝儿”。费恩显然是没有料想到他会过来,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丝惊讶:“你不是跑到其它小村庄采风去了么?”   “听说这不有比赛么,我拍了一些想要的东西就来了。”保罗笑了笑,露出兴奋的表情,“还好在开始之前赶到了。”   其他几个人原来没见过保罗,见到陌生面孔显得有些警惕,马库斯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察觉到这样的气氛,费恩快步走回他们中间:“呃,我忘了介绍了。这位是保罗施耐德先生,是冯塞弗尔特中校的老朋友,”他顿了顿,“今天来帮忙拍些比赛的照片,不用紧张。”   接着他又转过身向保罗一一介绍队里的成员。所幸大伙都不是特别排外的人,寒暄片刻后便聊在了一起。   这下费恩倒是被挤在了一边,他不像那几个人一样那么健谈。他站在圈子的外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们闲聊,一边仰头看着道路上不知几时才会出现的人影。   一直等到四点过五分,连聊天的都不耐烦了,地平线的尽头才出现一行人,为首的一个只看宽度便知是D营的弗里德里希军士长。等那片人影完全如同随海流而来的鱼潮完全浮入他的视野时,费恩的脸色陡然一变,眼中似是蒙上了一层阴翳。   “怎么回事?”卡恩迅速注意到了费恩难看的脸色,小声问道。   费恩握了握拳,又在衣摆上将手心渗出的汗蹭掉:“该死,我们有麻烦了。”   听到他的话,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心脏不约而同地骤沉。在一队与他们相同身穿军服的军士身后,还跟着一群看似很合情理却本不应该出现在这边的人。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费恩似乎已经能看到那些灰色眼珠中深深的绝望。瞳孔中的光芒和他们身上褴褛的条纹囚服一样,破碎支离。   “大\\麻烦。”费恩重复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迎着对手阴晦的笑容走入场地中央。   “别来无恙,中尉先生。”   “你也是。”费恩的表情沉静而又冰冷,笔挺的军装包裹下整个人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械,并潜藏着难以揣测的攻击性。但他的余光仍是忍不住扫向那一群犹太人,他们的双手用带棘刺的铁丝缚着,只剩一层皮肤包裹着的嶙峋的手腕上覆着厚厚的血痂。   他扭过头,故意回避了他们脸上的恐惧,心里拿捏着说话的分寸。“都决赛了,看来你们的兴致,”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并不高啊。”   弗里德里希嗤笑了一声,颧骨上的肉耸起挤在了一堆。冷笑的模样让费恩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他明白对方已经听懂了他话里的指责。   “为了给咱们找点乐子,耽误了一下,长官您别见怪。”弗里德里希道,“我们的兴致不比你们低,况且如您所说,既然是决赛,谁还有兴趣去打那些瓶瓶罐罐?”   本来已经猜到七八分的费恩听到他这么一说,还是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相比起来那些预料到自己下场的犹太人就没办法保持平静了,有人尝试着后退,却被D营的其他士兵推搡了回去。   “真好。”费恩勾了勾嘴角权当是笑了一下,脑子里面快速运转着,“这些人是……”   “犹太人。”弗里德里希迅速接话,“我们D营管辖的。”他把这几个字咬得非常重。   “哦?”费恩扬头,一双蓝色的眼眸仿佛水面平静实则深不见底的湖泊,“可是这样一来,档案上的缺失,你们准备怎么处理?”“一切我都让下面处理好了。我可不是会用自己职位来玩游戏的小男孩。”   面对费恩的诘问,弗里德里希显得非常从容。同时费恩也意识到,这个四肢发达的人头脑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他轻敌了。   而且那群犯人间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更心烦。要是一年以前,甚至半年以前的他自己看到他正为了救几个犹太人的性命绞尽脑汁,一定会有扇他两个耳光让自己清醒清醒的冲动。   他真的很想吼一句你们别他妈的抖了老子正在想办法。   “挺有意思。但你知道,这样做是违反规定的。”费恩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谁想弗里德里希丝毫不退却,反而上前一步,与他面对面站着,之前距离不到一英尺。费恩不想和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正对,尤其是看到他嘴巴张开之后那两行被烟熏黄的牙齿后。   “这话怎么也轮不到您来说吧,亚尼克中尉,”他放低声音轻轻道,“毕竟大家有目共睹。”   费恩的身体不可遏制地一颤!面前弗里德里希那张虚假的笑脸仿佛真的发出了狰狞的笑声,将他记忆中散落在深处的碎片狠狠扯出来,带着淋漓的鲜血。那面孔又化成一具具死相扭曲的尸体,颅上的弹孔汩汩涌出的血液粘稠地将他淹没。   别笑了,闭嘴!   他想咆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笑声逐渐变得冷漠,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犹如卡住的齿轮仍被轴心带动,不由自主地刮擦,比金属更刺耳,更冰冷刺骨。   他恍然明白为什么不能让那笑声停止。   因为那分明就是自己的声音。   在迷蒙的硝烟和漆黑的枪口之后,在凄厉的嘶喊和破碎的尸体之前。   无论如何也逃不掉,都是自己的声音,都是自己的脸。   既然,逃不掉的话。   费恩缓缓抬起头,透过弗里德里希的脸,目光坚毅地回望着那个正放肆大笑的金发男人。   “都过去了……现在,我可以阻止你。我可以。”   他低声喃喃道。那一瞬间弗里德里希为他的目光所震慑。不再是当初那样锋芒毕现的狠戾,却如阴云蔽日,慢慢地慢慢压下来,让人呼吸一窒。而那明明只是一双澄澈的浅蓝眼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向后退却。   “从前的事,我敢承担,你敢么?”费恩字字清晰地说道,“既然我敢,就轮得到我来这么做。”   弗里德里希的眼角踌躇了一下:“怎么?我们中间出了名的杀手要变成犹太人同情者了?”   “我不同情他们。”费恩的声音仍缺少顿挫,“我同情那些没有资本却偏偏想耀武扬威的人。”   “再怎么说也只是一群猪狗不如的脏东西而已!想怎么处置全凭我喜好!”弗里德里希撑不住语气里原本那股阴阳怪气的语调,声音也大了起来,抬起的手指着费恩胸口前方,“你是不是升了官觉得不得了,能压人一头就忘记了帝国的荣耀?毁灭这些杂种才是你的责任,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有谁真正把这些东西当人看?”   “你也太过分了吧!”保罗有些义愤填膺地上前一步,被弗里德里希狠狠瞪了一眼:“奥斯维辛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插嘴了,嗯?”   保罗被气得咬紧了牙,站在他身边的罗尔夫伸手想拉他回来,只见费恩半拧回头,轻声道:“好了保罗,你别管。”他转回身躯,仍不带一点儿闪避地直视弗里德里希的眼睛,“帝国荣耀,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如果你那么希望奉献帝国的话,我可以立马帮你写申请让你三天之内滚到东线前线去,对于军人来说,没什么比战死更荣耀了。”他抬手理了理并没有被弗里德里希碰到的衣服,先前在法国战场上获得的勋章缎带平整地吊在第二颗纽扣孔上。铁十字的缎带。   “而不是畏首畏尾躲在后方,拿着手无寸铁的人命谈什么帝国荣誉!”   他的声音不大。但一时间整个场地都只剩下费恩话语的余音,无声无息地回响着。   费恩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人会知道他整个后背上的衬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全部贴在皮肤上,微风一吹便阴阴地发凉。   在对方说出“犹太人同情者”的那一刻,他便已感到脊背上一片冰冷。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当年那种活在阴影之下,害怕被别人发现的惊惧。   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从心里莫名涌上来的冲动,让他可以不再害怕地挡在别人身前。   看着弗里德里希有些动摇的表情,费恩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这张对峙算他胜了吧?不管怎么说待会儿还有比赛。   弗里德里希突然抬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那群犯人:“可是,老子今天把这帮家伙拎出来,就压根没想过把他们塞回去!再说,这之前我早就跟主办方申请了,他们都已经批准了!”   “哦。那我说过同意了么?” 第74章 XXI.奥斯维辛集中营(II)   费恩循声望去。不,他根本就不需要望。听到第一个音节的时候他便如被雷击中一般,表情僵住了一两秒。   但是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了,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在同时转向另一个方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看着那个不疾不徐慢慢靠近的男人。   他的军装熨烫得笔挺,光亮的军靴撞击在地面上发出利落的声响。棕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颜色显得更浅,却一如既往难以捉摸。   尤其是,当他根本没有什么面部表情的时候。   他好像是路过一堆灌木那样径直从那群犹太犯人身边走过,到费恩身边停下,面对着弗里德里希。   连费恩都几乎被他说不出的气势所震慑。同时,他也注意到,尽管这个男人就站在自己身侧半米不到的地方,他肩章上的复杂纹路都清晰可见,但是,他自从出现,都没有看过自己一眼。   “长官,您为什么在这儿?”弗里德里希这个打破了沉默的问题,也正是费恩想问的。   “这个问题,”诺亚顿了顿,“就像我问你为什么会在你家的后花园里一样。我想想。”他将曲起的手指压在嘴唇上,仿佛正在努力地思索,垂下的目光快速扫了一眼弗里德里希的领章,“D营的弗里德里希……军士长?”   弗里德里希硬着头皮答道:“是的,长官。”   “那么你应该知道,见到我的时候,要敬礼。”诺亚平静地道。   长官站在哪边已经很明显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费恩身后的队友们心里都一阵暗爽,紧盯着弗里德里希有些绷不住的面容。弗里德里希也心知肚明这样的场面不好应付,总是被众人的眼光灼得火热,也还是举起手臂并拢双脚:“万岁,希特勒!”   诺亚随意地抬了抬手,盯着他的脸道:“我以为我来得这么晚,比赛早就开始了。好吧,军士长,说说怎么回事。”   弗里德里希敢怒不敢言,只能忍住情绪道:“长官,我想您一定不愿意被划归‘犹太人同情者’。而且,我认为我拥有处置所管辖营地犯人的权力。”   “不,你没有。”很耐心地听弗里德里希说完后,诺亚很快接道。   看对方一脸惊愕,没有反驳的意思,诺亚继续轻描淡写道:“至于‘同情’,我想你弄错了,在我完成我的工作前,没精力去做那种事。不过说到工作,”他把语气再放缓,“我手头倒是真有一份又全国领袖下达的劳动指标。很明显你所挑选的这些人还是有劳动价值的,在我这儿还属于劳动力范畴。这些本可以参与生产的人被你们当做靶子玩儿也太奢侈了吧。况且指标完不成大家都不好过。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在给我找麻烦?”   他没有转头,只是草草扫了一眼费恩:“至于你,待了这么久别跟第一天来这儿似的。管不下来不该管的少乱插手,省得不明不白让人乱扣了帽子。不知到时候要滚的是谁。”   “是。”费恩低头应着,嗓子有一点干涩,“长官。”   诺亚平视着弗里德里希,仿佛他那尴尬的沉默是理所应当。他身后的一个下士设法儿给头儿找台阶下,他凑上来小声问道:“老大、那些犯人……”   “带回去吧。”弗里德里希僵硬地说。“不必了。”诺亚摆了摆手,“比赛嘛,多几个人看看也行。”   “是,长官。”弗里德里希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马库斯和约纳斯侧着身子,捂着嘴都快要笑吐了。也许是不小心发出的声音太大,诺亚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约纳斯不确定他是否笑了一下。借着他转回身子:“对了,我来的时候,碰到了裁判。我向他表示不介意帮一点忙。所以,可以开始了。”   当枪声接连响起时,才有人发现留那些犹太人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尽管他们已经被松了绑,正并排坐在场边,却依然对枪声抱有莫大的恐惧感。   在一边观战的罗尔夫眉头紧锁,嫌恶地看了一眼弗里德里希。此时他又恢复了那幅有些得意的表情。尽管他的小把戏没有得逞,但看得出来之前的事对费恩并不是没有影响。他的状态显然不如练习的时候,从枪套中取出枪时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他闭上眼深呼吸了两次才调整过来,然后再拨下保险。   当他瞄准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轮过去,六个人都命中目标。但看着费恩那几乎流下汗的额头。观战的几位战友都捏了把汗。出声为他加油更会影响他的情绪,只得在心里快得像说唱一样祷告。   但是显然,上帝并不会因为祈祷而眷顾的人。   到第二轮费恩便失了手。飞啸的子弹从一只罐头边擦了过去,将它带到了地上,却没有留下弹孔。   几乎不会有人能做到十发十中。但第二发失手,也差不多等于和胜利说了永别。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下,保证后八发全中或只失一发本就很困难,何况费恩的状态已经大打折扣。   “我日!”马库斯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看样子是冲上去和对手全体拼命,得亏罗尔夫拦住了他,用胳膊把他架住,严肃地小声道:“蠢货,你冷静点!别再给他加心理负担了!”   马库斯顿时安静了些,但看得出,这一方所有人都面有愠色。诺亚默记着成绩。其实他根本不用记的,每个人心里都有数,从开局起,他的表情就没有什么变化,连费恩那一枪打偏时也是。他一直都没有看费恩,费恩也没有去看他。好像连裁判与选手的关系都不是,并没有任何关系。   带着怒气的马库斯已经犯了射击的大忌,第三轮时子弹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偏了出去。他呸了一口,转过头小声愤愤道:“老子倒是想枪杀对面一群人。”   好在之后有了转机。许是因为得意,在接下来几轮中,弗里德里希两名手下各失两枪,本人也在第五轮丢掉一枪。在几个人毫不掩饰的嘲讽目光中他的脸快要胀成了鹅肝酱的颜色。   “还有机会!”马库斯与约纳斯一击掌,正好费恩也顺利通过了第五轮。   第八轮,约纳斯不可避免地失误了一次。退下来后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但看神情还不是特别悲伤。   第九轮,全部人命中。   第十轮。   诺亚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木桌上的一排罐子,抬起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一直吹拂的微风在这时停了。   由D营先开局,打头的是队长弗里德里希。场地陷入虚空一般的沉寂,因此,他的皮靴踏在地面上站定,拨开保险将子弹顶上膛,一系列动作哪怕再细的声响也清晰可闻。   “砰!”   诺亚倾身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的确,最后一场打头阵是需要很好心理素质的,他那一枪也没有偏很远,堪堪擦过那个鱼子罐头的边沿。   接下来是他带领的两名士兵,都命中了目标。但因之前已经失掉两发,脸上没有过多的喜悦神情。毕竟从总体成绩来看,己方每人都只有八分,而费恩那边三个人暂时都是九分。D营射击完毕后下一个是马库斯。   “操他妈的!”下一个是约纳斯。   他伸手把额前的碎发别回耳后,慢悠悠走到场地中央。像美国俏皮的牛仔一样拔出枪在手上绕了一圈然后握紧。这倒不是刻意炫技,同队的人都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但在对手看来就有些不屑。   上膛,抬枪。在瞄准之前,他快速算了一下。就算马库斯那小子不争气,只要他和费恩中有一个命中,己方就会取得团体胜利,那么冠军也会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不然就拖到加时赛,大家起点一样,风险更大。   他的目光从瞄准基线移开,先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诺亚,又飞快地看向一边的费恩。他表现出了一种平时不会有的、额外的拘谨,仿佛有些不知所措。也许别人不会发现,但是他约纳斯再了解不过。   可以的。就这样。   约纳斯心道,将视线撤回,狡黠地微微一笑。   “砰!”   “啊死啦死啦!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我怎么会打偏!啊我窒息了,我休克了,我要晕厥了。”约纳斯翻着白眼往下瘫倒,被马库斯一把捞住。   “加油。”当费恩与他擦肩走上场时,马库斯小声道。“嗯。”费恩轻轻颔首。   走到所有人都凝视着的中央,踩在嫩草茂密软绵绵的地上。他眯起眼,估量了一下那排罐子然后恢复正常的视野。他盯着目标,手伸到腰侧取出配枪,将手抬起直至瞄准基线定格在视野的正中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刹那脑子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那个男人的存在。   而这也正是子弹出膛的一刻。   风声呼啸。   费恩转过身,用木然的眼神看着表情僵在脸上的队友们。   对视了大概有五秒钟,一切寂静。   然后,五个人疯了一样围上来,在突然爆发的哄闹中架着费恩的两条手臂和两条腿把他举了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约纳斯小心地保护着他的头以防被摔伤,“我们队赢了!费恩是冠军!”   费恩被抛起又接住,他的帽子掉了,头发也变得凌乱,但他丝毫不介意地露出难得的笑容。他被放在地下,所有人涌上来与他紧紧抱在一起。这么难得,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时刻。他不再想去管弗里德里希那张臭脸,不想去管犹太人是否还老老实实待在场边,任凭肺里的空气被过分热情的队友挤压出来,耳边是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清楚的吵吵嚷嚷。   当大家散开,他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消逝。直到那个男人鼓着掌走到自己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连维持正常的表情都会痉挛。   “祝贺你,费恩亚尼克中尉,还有你的队员们。你们都很出色。”他笑着向费恩伸出手,费恩迟疑了一瞬间,似乎在决定要不要逃开,然而最终还是伸出手握住。如他预料的那样,两只手放开后,诺亚仍带着那种公式化的微笑,与他身边的罗尔夫等人一一握手。   “谢谢您,指挥官先生。”听到罗尔夫的声音,费恩才从恍惚里回过神,意识到D营的人也在诺亚的招呼下围了过来,不情愿地站在他们身边。   “我宣布——虽然似乎不需要——获胜者是费恩.亚尼克中尉及其所在的第一小队。至于奖品,不由我颁发。大家可以原地解散了——劳驾,军士长先生,把你的人带回去,不然会错过点名了。”   “是,长官。”弗里德里希看起来像是要生吃了自己的牙。   “走吧,庆功宴庆功宴!”马库斯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只有约纳斯想起了什么,忧心忡忡地在一伙交错的人流中寻找费恩。   果不其然,当这所有人或欣喜若狂或唉声叹气咒骂着的一刻,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费恩毫不掩饰地扭过头,眼神落寞地望着指挥官孤身一人离去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各位读者小天使~第三幕也就此完结啦~给各位鞠躬   大家的收藏评论是德系老飞行员我努力更新的动力!   下一幕会继续发糖的,准备上天的乘客们排队等候打卡上机啦!~   ACT.4 第75章 I.军营宿舍   “干杯!为了伟大的帝国!”   杯盘狼藉。酒瓶在墙角东倒西歪。金属的餐具在盘子边缘敲击出难听的赞歌节奏,又复被淹没在高昂的喧哗之中,片刻后或许还会被一个嚣张的酒嗝打断。   “我提议!”罗尔夫高举起酒杯,“德意志万岁!”   “德意志万岁!”大伙举杯高声跟着大叫。   “费恩队长万岁!”   “费恩队长万岁!!”   “好了好了你们啊,”费恩终于抗议,“后面这句就免了吧。”“有什么?有什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英雄了!”马库斯满脸上头的红润之色,“卡恩已经决定为你写一部史诗了!勇者小精灵费恩打败肥皂原料野蛮巨人的传说——”   “……”费恩沉默了。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有多复杂。那些纤若蛛丝的思绪密密麻麻地绞结成网后,又像有巨石施加在其上。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他强笑着在为他办的庆功宴上表现得很开心,但到众人酒深之后,他们愈是喧闹,他便越觉得被什么压住似的胸口极闷,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再也装不出来那种笑容。表情麻木地盯着正切实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切。   “劳驾,费恩——”约纳斯走过来,碰了碰他的手臂。他伸出大指朝门那边点了点:“能跟你说两句话么?”   费恩连头都没点,径自站起身跟约纳斯走出去,也忘了和正热火朝天讨论史诗剧情的朋友们打招呼。走廊里比屋子中冷清许多,他反手关上门,同约纳斯一起走到楼梯口的转角处。   “正好我也有事想问你。”正当约纳斯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时,费恩抢白道。约纳斯被噎得一呛,费恩微微皱起眉:“你最后一枪怎么回事?”   约纳斯决定殊死装傻:“什么?我听不懂?”   “你故意的,”   “啊?你怎么知道?”约纳斯一脸真诚的惊讶。   费恩闭起眼,忍耐了许久才睁开眼,从牙缝中憋出几个字:“我没瞎。”   “哦……”约纳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这样,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仔细想过了,如果奖品是烟,你肯定不会要,最后还是发给我们。是酒或者吃的的话,无论谁拿到最后还不是大家一起吃。如果是保险套的话,”他沉下了脸,阴郁地说,“我想没有人会比你更需要。”   “不,问题不在这儿好吗!”费恩不耐烦地一挥手,“我是说,你为什么自己不好好打那一枪?我相信你可以打中的,这样我们直接就会赢了不是么?”“这个……”约纳斯摸着下巴似在斟酌语句,好一会儿才道,“我跟你是一路人嘛,我知道,当男朋友在一旁看着你的时候,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帅一点儿。你懂的懂的,我们都懂。再说了,冠军我拿过那么多次,也就那么回事儿,你这次得奖更能挫挫对面那帮人的锐气。”   费恩无言以对,想到诺亚,又看了看约纳斯,心里没来由地涌出一股酸涩。   约纳斯站在一边,等费恩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才试探性地轻声问道:“费恩,你跟他是不是……闹别扭啦?”   费恩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过一会儿又摇了摇脑袋:“我不知道。”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的时候都显得十分费力:“我只是觉得他好像……不想……理我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啊……”费恩叹了口气,“不,我有可能知道。他觉得我没有按照他说的去做。”   约纳斯安抚性地摸了摸费恩的肩头,没有说什么。房门的隔音效果不好,吵吵闹闹的声音漏出来在走廊形成空洞的回响,无休无止,仿佛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没关系。”费恩看约纳斯的表情比自己还哀伤连忙道。“我明天就去找他,”他咬了咬牙,“道歉。”   他宽慰似的对约纳斯笑了笑,径自走回房门口,抬手敲门前又扭回头,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过今天晚上,我看我是没可能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幕来了,撒糖的小飞机加速 第76章 II.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辗转反侧了整个晚上。到第二天起床时,费恩一边坐在床上穿衣服一边还有些许惊讶地发现,自己昨晚竟然还睡着了一会儿,可能是四十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前往诺亚那边的时候他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   料到了对话势必会被诺亚所控制,他也没有对道歉要说的话做太多的斟酌。   他倒是以为敲门之后没有人会开,但在他加深这种疑虑之前就看到了诺亚那张让人捉摸不透表情的脸。   “进来。”诺亚颔了下首示意,看见费恩犹犹豫豫踏上了台阶才转身领着费恩穿过门厅与客厅,在小餐桌边坐下。费恩看见桌子上还有一份早饭,烤得焦黄的吐司上趴着煎蛋和熏肉,旁边放着一玻璃杯倒得满满的牛奶。   看起来诺亚不准备与他在饭桌上谈什么事儿,费恩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开始机械地处理着那份实际上香气四溢的早饭。几乎是和着牛奶吞服下了所有的食物,尴尬地用餐巾擦了擦嘴。   诺亚投来问询的目光,费恩点头。诺亚站起身,招来一个仆人,随意一指餐桌示意他收拾干净,然后带着费恩走进办公室。   费恩很自觉地回身把门关好,然后走到办公桌前。诺亚没有坐下,像是在斟酌语句一般有些焦躁地踱着步,良久才对垂着双手有些蔫的费恩道:“你啊,你到底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了什么!”   费恩有些心虚,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却还是顶着头皮发麻的感觉抬起了头。   这个男人一般不会轻易显露出自己的情绪。但费恩跟他待在一起了这么久,他究竟有没有在生气,他当然知道。   “……记得。”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诺亚说过的话他永远不会忘,可是当时在那么多人面前,面对趾高气扬的弗里德里希,面对旁边一群面如死灰的犹太人,他克制不住自己。   那是一种对弱者的保护欲,更是一种他想要将这具身体中曾经居住的那个虚伪的自己杀死的仇恨,是他在这不公平的世界上奋力的呐喊与挣扎。如同往年他对着那些人宣泄内心的愤怒一样,克制不住这种情绪。   但现在一旦冷静下来,他便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傻透了。惹诺亚生了那么大的气,理亏还在自己。于是他嗫嚅着又加了一句:“对不起。”   诺亚动作有些粗暴地抓过费恩的手臂,把他按进他平时工作坐的那张扶手椅里,双手撑着两边的把手俯下身,盯着他的脸压着脾气道:“听着我说,小家伙,别急着承认错误。我不是在气你会为那些犹太人站出来。我很佩服你,真的。即便我是你男人我也很佩服你,在这个年头,在我们的位置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够为了自己的想法执着地挺身而出了,尤其还是帮别人说话。”   费恩已经做好了一上来挨骂的准备,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懵了。不过诺亚倒是接着说道:“但是,你给我听好了,我不允许你再这么冲动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你是仗着跟我在一起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了?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猜你也就是一时被气得冲昏脑子了吧?行,你跟他倒是在那儿吵尽兴了,你的正义声张了,人救下来了,你想过没有,那种小心眼的人转头把这件事报告给上级怎么办?他要直接往上层报我还能帮你挡一挡,闹到盖世太保那边去怎么办?   “虽然是合作关系,对于那群秘密警察我实在是鞭长莫及。而且,我不在乎你的出身,不代表他们都不在乎!我不知道你当初入伍的时候资料是怎么改过来的,秘密警察的情报系统比你想象的更严密也更可怕,要是他们追究下去把你的底细都翻出来了的话,我救不了你你懂不懂!”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曾经从未有过的怒意,伴随着压低的嗓音和俯下身体投下的阴影都给费恩巨大的压迫感。诺亚说的话无法反驳,确实是自己明明在他提醒过的情况下还犯了错,但一时又想不到说什么,只得频频点头。   从小到大,训又没少挨过,习惯了。不过让他能服气地乖乖开口道歉的,诺亚还是是第一个。   “外面这么乱,没精力再去保全其他的人了。”诺亚慢慢地道,火气似是已经消减了几分,“我很自私,我也很无奈。我一直都觉得你很聪明,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记到这个世界安定下来的那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好的。对不起……”费恩觉得自己快要滑下椅子去了,赶紧坐起来了一点儿,“我错了,让你担心了。”   那双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诺亚。他突然发现他见过这个男人冷峻、讥讽、蔑视,或是在床上蛮横的表情,却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克制不住地暴躁发怒。知道这一切的缘由都是自己,所以他也诚恳地看着他的双眸。   诺亚的怒意已经渐渐消散,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人和自己不一样。他只有二十岁,就算成熟得再早也还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就像是刚刚学会独自狩猎的年轻雄狮,比不得自己,已经见过太多的风浪,即便有棱角,也只是化作锐气藏在心里。   同样的性别与年龄差距,让诺亚觉得自己除了做他的爱人,更是他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是他的导师,也是他在风雨中最坚固的堡垒,所以要用尽全力保护他。同时他也觉得自己那么残忍,费恩的内心依旧保存着少年的率真,那么的干净纯粹。这是他会喜欢他的原因,而现在他却要教会他变得世故圆滑。   诺亚叹了口气,伸出手抱住费恩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衣服上坚硬的勋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见过太多人离开了。小家伙,我不想失去你。”   他的声音不像往常那么沉稳,甚至有一丝丝的震颤。   费恩很喜欢靠在他的胸口,听他心脏跳动的频率。   他意识到诺亚故意只会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坚强的一面,但他真正想要的是看到这个男人所有的情绪。   “你爱我,我知道的。”   他安抚似的,像诺亚喜欢对他做的那样轻轻伸出手抱住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因为我也是。”   拥抱之后两人就算和解了。为了不耽误工作又很快投入了状态。   明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太久,却早已配合出了极大的默契,现在更是再进一层。工作效率也随之提高,哪怕是多次在奋笔疾书的间隙同时抬起头来对视亲吻,晚餐前结束时清点出的工作量也相当可观。   “那个,诺亚……”在整理桌面的时候,费恩突然开口问道,“嗯,感觉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队里几个队员的假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补上?……你知道的,他们本来的新年假期……”   诺亚一脸冷漠地听他唯唯诺诺地说了半天,才道:“不补了。鉴于你那段时间不服从长官命令,不配合长官工作,全队假日取消。回去你自己想想怎么跟你的队友解释。”   费恩愣了,不可置信地盯着诺亚那张认真的脸。最后还是诺亚忍不住笑了:“我倒是真的很想知道我如果确实说了‘不’,你会是什么反应。就这接下来的一个月,你自己去安排时间吧,注意岔开时间,保证换岗的人手,然后把安排报给我就行。”看着费恩僵硬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这是他们托你帮忙问的么?怕指挥官年纪大了忘记了他们的假期?”   费恩低着头,脸颊微微有些涨红:“不,是我自己要问的……虽然他们都没有问,但是一直这么欠着我会觉得很不安。而且……”他想起这几天在寝室越来越显得焦躁的约纳斯,“他们也挺需要假期的。”   他走过去打开办公室的门,听见诺亚在身后叹了口气道:“你明明这么在乎他们,非要装作不近人情的样子,多辛苦啊……”   费恩侧过脸笑了笑,没有说话。站在门口等诺亚出来再认真地关上门然后锁好。   “我想跟你说件事。”诺亚的语气轻描淡写,但费恩仍认真地听着,“我记得你说过,你父亲现在住在巴伐利亚?”   然后他就不说了,看着费恩,期待着他完成这场对白。   费恩有些难以启齿,踌躇了好半天才勉强小声道:“好吧,我去看看他。”   “那正是我希望的。”诺亚这才微笑着用手指梳了梳费恩整齐的头发。   “不过,”费恩的反应很快,“火车票怎么办?这样子原来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诺亚难得步履悠闲地走到餐桌旁边,拉开旁边的椅子示意费恩也过来坐下:“所以我一直都还没让人订火车票。你答应了的话,我们可以提前几天走,自己开车过去。一路上还可以看看风景。”   费恩几乎以为自己聋了,而刚才听到的那些都是那些的幻觉。他很向往这样轻松的旅程,却又更急于证明自己的听力到底有没有问题:”你不怕……耽误工作?”   “你说得对,”诺亚严肃地点了点头,故意让费恩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后才露出笑容,“但我也挺想给自己放个假。”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私事很多……情绪比较低落,但愿没有影响到行文   谢谢各位小天使   那天看某个国漫,下载了片尾曲一边听一边写文,突然觉得还蛮适合后面的剧情的,把自己虐到   防止剧透是什么歌就不透露了 第77章 III.客厅   费恩是个不近人情的人。   这大概是所有人对他的普遍印象,从家人到战友全都如此。   他也一直习惯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情绪波动,无论是愤怒还是默不出声的关心。但实际上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个很情绪化的人,例如他站在餐厅门口,看着仆人帮忙把保罗的行李从客房搬到下楼,放到门厅里去。那些行李好像一件件都堆在了自己的心脏上,让他的心情格外沉重。   这个场景是今天见到的第二次了。但第一次的时候心境与现在截然相反,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大幅度的起起落落,才会让他得出“自己有些情绪化”这个结论。   白天的时候,约纳斯听到自己马上要休假的消息几乎蹦起来挂到自己身上给自己一个吻。幸好他真正要这么做之前就飞快地从柜子里拽出自己的背包开始收拾东西。看着他那么兴奋地手忙脚乱折着平时从来没见他穿过的常服,费恩的心情也不知为何变得轻快起来。   “约纳斯。”他不得不把屁股从约纳斯的床上挪起来,好给他的衣服们让位置,”你要回慕尼黑的话,我们正好顺路。”   “哦哦哦,费恩。”约纳斯抬头看着他,目光中有一丝歉意,手上的动作倒还没停下,”如果能搭顺风车我当然再高兴不过,路上还能有个伴。不过就这么几天的假期,要是回家肯定被整个家里扯着问这问那,‘每天累不累呀?’‘波兰菜吃着习不习惯呀?’‘波兰奶酪是不是吃着跟屎一样?’虽然知道是好意,但我真是受不了。”   “所以?”费恩被他生动形象的模仿绕得有点晕,“你不回家?”   约纳斯委婉地点了点头:“是的,不回老家。尽管我再想念椒盐卷饼和白香肠。”   他的下文费恩也都能够猜到了,他却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当然是去柏林,找——咳咳咳你懂的。”   “诶?”他的声音因为心情激动所以很大,以至于寝室另一头坐着的罗尔夫也探过头来看着他,“但是你男朋友住在军营里,你现在调过来了,那你到了柏林住哪里啊?酒店吗,我不相信你们两个的关系纯洁到军营的床可以承受得住。”   换做往常约纳斯肯定不耐烦了,不过这次他摆了摆手,但还是很乐意讲了下去:“不是的。我以前租了房子,到这儿之后房子就交给他了,回去也正好住那里。况且他升职啦,具体工作我也听不太懂,总之也不用再和别人一起挤军营的宿舍了。不像某些奇怪的人——”他又看了一眼费恩,嘴角笑得很调皮。   费恩尴尬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的确,以他的身份别说单人的房间了,一整栋楼都可以为他建起来,只要他愿意。在他能够管辖的区域内随手指个顺眼的地方,马上就会有担任过建筑设计师的犯人和犯人组成的施工队为他盖起一幢豪华别墅。   但是作为一个平时话不多,也不怎么喜欢和别人开玩笑的人,却连想象一下自己单独住在一个房间中,没有别人欢声笑语的生活都会觉得难受。   那时候没有诺亚,只有这些伙伴是他生命里的亮光,现在那么熟了更是离不开他们。所以他也一直以各种理由没有离开这个看起来着实有些寒酸的多人寝室。   “不过话说回来,费恩你好忙啊。”罗尔夫有些同情地收起笑容看了一眼他,”我们都去休假了,你却还要跟着指挥官到处奔波。”   为了不令他过多怀疑,费恩还是装作一副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   实际上在他看来,没有比诺亚安排的更完美的假期了。   约纳斯欢快地哼着歌,尽管他的歌声并不怎么悦耳,也带着费恩的心情轻快起来。   现在他很认真地想了想。他肯定自己和约纳斯的关系更好,只是约纳斯的假期就那么几天,很快他又会在寝室吵吵闹闹,难以产生离别的悲伤。而保罗这一走,很难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多久以后。   一直到坐到餐桌边,他还沉浸在情绪的大起大落中,以至于诺亚看着他呆愣中带着些忧伤的表情轻轻地笑了笑。   “你说你也是,”诺亚转头看着保罗,“既然要蹭我这里的晚饭就干脆明天早上走,这黑灯瞎火的,也不方便。”   保罗看起来对陆陆续续端上来的东西比对他老朋友的话更感兴趣:”要不是想在你这儿蹭饭我早上就走了。”但转眼他又恢复认真的神色,“不过说正经的,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早走能早处理,时间紧张。”   你之后还有安排什么别的事情么?”诺亚问。   保罗笑着摇了摇头。正好这时冒着热腾腾香气的蘑菇汤被端上餐桌,诺亚虽是不解,却也没有接着问。只有在一旁没有开过口的费恩清楚保罗话里的意思。   诺亚虽然谨慎,但一路升迁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毁灭性的挫折。有些事情,是他也会不明白的。   当初在陆军,他一直是恪守军令,日复一日地完成任务。而到了集中营,他的工作则更偏向于文职。堆积如山,却又千篇一律。   保罗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工作太多,是一生太短。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整个世界都被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和污浊的血液泥浆搅得乱七八糟,一切规则一切制度都被重置改写。没有一在黑夜里睡下的人会确信自己能活到第二天破晓。   所以,趁自己仍苟活在这个世界上,便要抓紧时间做完手里已有的事情。   在动荡的年代,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苟活。   由心底而来的悲凉席卷了费恩全身。他不知多少次感觉到无力,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他有地位,他有勋章,他有战功。但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不想让自己的低沉被诺亚和保罗发觉。他不想去和他们解释,况且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强加给他人,太自私了。于是他强迫自己开始吃面包,抹上厚厚的黄油,期待甜味能把压抑的心情冲淡。   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有些喜欢吃甜食。尽管在别人眼中这个爱好和他的性格实在格格不入。   “那么,”保罗取下眼镜放在口袋里,“你们真的要开车过去?从这儿到达豪,还是挺远的啊。”   诺亚倒是看起来心情不错:”是的,因为这次不是正式的公务,没有飞机坐。而且也顺便去一趟……”他顿了顿,看了费恩一眼,小声问道,”哪儿?”   “奥格斯堡。”费恩也压低声音轻轻道。   “奥格斯堡。”诺亚转回去面对保罗,坚定地说。   保罗挑着眉笑了笑,来回看了几眼他们两个:“我真是不明白你们到底是要去出访还是度蜜月了,这一路开过去也够得开的。不过风景真是很不错,无尽的田园,一路上还能碰见各种大大小小的湖泊。天气好的话,就在地平线、农舍和苍翠的山丘之上能看见远处的阿尔卑斯山,白茫茫的一大片,那么远,那么纯洁。从来不会被混沌的战火污染。”   他谈起这风光时,眼神仿佛穿透一切看向了他所期望的那片田野。只是很快,他脸上的希冀和笑容只化成了一声叹息:“这才是我真正想拍摄的。”   “既然你这么说,”诺亚像是为了避免太沉重的话题,有意回避掉了他后面的那句话,让语气变得轻松起来,“你对那边一定很熟了,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保罗打了个响指:“就知道你要这么问。有地图吗?”   诺亚转过头召来一名垂着头恭恭敬敬站在餐厅门口的仆人,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仆人便快步地离开了餐厅。片刻之后仆人拿着一份折叠着的地图回来,正准备递给诺亚,诺亚用手指了指示意他拿给保罗。   保罗接过地图却没有接仆人一同拿来的笔,而是摸索了一下夹克衫上的众多口袋,最后掏出一支短短的小铅笔,把面前的餐具挪开,铺开地图戴上眼镜仔细地看了起来。   “曾经我走过的这条路推荐给你们。”保罗轻轻地用铅笔在地图上勾勒,“华沙……达豪……不会花太长时间,风景也漂亮。知道的人不算多,你们赚啦。”   费恩有些好奇地探了探身子去看,也只看到地图上被保罗画下了一些线条和圆圈。   “这儿,这儿,”他用笔尖点了点画在地图上的几个圈,”有旅馆,我们以前去的时候住过,条件还不错!电话我给你们写在旁边……”他埋头写着,鼻尖凑得离地图很近很近,在地图上留下一串串小数字,“可以提前预定一下。”   “谢谢。”费恩连忙道。   “没事的。”保罗写完,把小铅笔揣回口袋里。摘下眼镜,又把地图交到诺亚手上:”这个收好,明天交给你的司机。”   “不用了。”   “费恩和诺亚同时道,两人转过头尴尬地对视了片刻。   “我来开吧。”   又是异口同声,这次两个人都忍不住露出笑容。费恩那种不经意的、出自内心的笑极其少见,又格外好看。不同于在其他场合寒意入骨的嘲讽似的的冷笑,也不是当年他通过宣泄暴力获得扭曲快感的狰狞笑容。这才是真正的他,带着这个年纪还未褪去的、应有的青涩,浅色的睫毛垂下遮掩住晶莹的蓝色眼睛,嘴角挑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小窝。   “好了好了,我快看不下去了,你俩快吃饭。”保罗挥了挥了,“我都要走了,你们忍心让我就这么饿着?”   “嗯。”诺亚举起酒杯,示意性地倾了一倾然后饮下一口,“幸好没有提前把弗洛里安叫来,不然他一定很难过。他肯定会觉得,自己快要失业了。”   照亮了门前的灰色台阶。细细的微尘在夜幕中的光束里轻轻地飘摇着。   三个人从门中走出,其中一个人从台阶上缓步而下,另外两人驻足在门前。   “弗洛里安。”诺亚对才从驾驶席上打开车门下来的司机道,“把施耐德先生送到火车站,顺便再去加一下油,之后就好好休息一小段时间吧,辛苦你了。”   弗洛里安一边帮助保罗把行李搬进后备箱,一边应道:“好的,长官。”他见诺亚从楼梯上走下来,知道他还要和保罗最后道别,于是便自己先钻进了驾驶座。   “等战争结束了之后,叫上当年的老伙计们一起聚一次吧。”保罗笑着道。   诺亚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请客。”   “记得带上费恩。”“我会的。”   保罗的笑容没有消退,只是目光从诺亚的脸移上了漆黑的天穹:”那时候还能够聚在一起的我们,将会是多么幸运啊……记得我说的吗?巴伐利亚的田园,阿尔卑斯山的雪,我真正想要的,总有一天我会去拍。那样的世界,才是我这样的摄影师的归宿啊。”他轻轻叹了口气,眼镜片上倒映着漫天的星光。   “会有那么一天的。我期待再次和你见面之时,已经是战争结束之后。”诺亚低声道,伸出一只手。   “你保重,记得照顾好费恩。”保罗紧紧地握住诺亚的手,左手也覆在上面,像是在加固这段被战争铸造出的友情。费恩也走下来站在诺亚身边,当保罗与他握手时,听得他低声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相信。”费恩点了点头,“再会,保罗。”望着被镜片遮住一半的那双眼睛,深邃,但与诺亚的那种坚毅与锋芒相比,保罗的眼中闪烁着的,是学者般的睿智。   还有自由的光辉。过于野性的、在重重枷锁般的限制下仍能够让他肆无忌惮飞翔的自由。   “走了走了,不耽误你们,别送啦!”   保罗施耐德转过身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钻进汽车的后座关上门。摄影师抱着手臂低下头,像是瞬间陷入了沉思,没有再抬头看过窗外的诺亚和费恩。直到汽车开出庭院,带着烟尘和渐渐安静下去的轰鸣声消失在暗得连车灯都穿不透的夜幕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片地方折腾了十几万字终于要换地图了 第78章 IV.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虽然已经是再清晰不过的恋人关系了,但在诺亚执意要帮他把行李箱塞进车子后座时,费恩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确实是恋人关系没错,但自己又不是女人啊?他承认身高体格等方面确实稍有逊色,但那个放着换洗衣服及一些日用品的手提箱的重量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比起负重跑训练时的装具真可谓小菜一碟。   刚从寝室和大家告别离开的时候发现同一天开始旅程的约纳斯已经先一步在大伙还熟睡时悄悄离开了寝室去赶火车了。费恩有些吃惊,因为心情激动,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睡眠质量也不怎么样,感觉一直在清醒和睡着之间徘徊,却对约纳斯的离开毫不知情。罗尔夫马库斯他们只是单纯地以为他是舍弃了假期跟着诺亚跑出去出差,纷纷露出沉痛哀伤的表情,郑重地与他握了握手。   从寝室楼出来到诺亚的官邸和他会和的一路上拎着那只行李箱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一见面就被诺亚抢过去让他觉得有种自己被轻视了的恼火。   况且,就算抛开这层关系不说,自己作为下属帮上司拿东西,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就像初次见面时他从车上接过诺亚的行李一样。   诺亚的手提箱和自己那个差不多大,不过看起来质量确实要好一些。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诺亚把自己座驾的雨棚折叠了起来,比起平时那种严严实实封闭的样子,更让费恩觉得诺亚这是打定了主意终于要出去兜兜风而不是死在暗无天日的办公室和文件堆里。在诺亚整理后座杂物,把两个箱子摆整齐的时候,费恩默不作声地走到前面,坐上了驾驶位摸索着系好安全带。这是他第一次开诺亚的车,记得上次坐这辆车还是自己发烧烧得头昏脑涨被他载回来。   天气有些阴沉,厚厚的云层遮蔽着阳光,不是特别理想的状态,但是影响不了即将开始旅程的热情。费恩握住方向盘找了找手感,便听诺亚道:   “小家伙,你确定你来开?”   他转过头,正看到诺亚走近,双手撑在车门上俯瞰着他。费恩点点头:“没问题。”他伸手一指旁边的副驾驶席,“你坐这边儿吧。”   诺亚想了想:“也行。开累了我再跟你换,正好看看你的技术。”他微笑着看着费恩,目光迅速地向下扫了一眼他薄薄的嘴唇,笑意便更加明显了。趁着诺亚从车前绕过去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时,费恩匆匆咽了一口唾沫。   “别因为我在就紧张。”当费恩显得手足无措时,诺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小声道。“好、好的。”费恩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下,以这样的状态开车,说不定还没出华沙,就得改道直奔修理厂甚至是医院。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心脏跳得不那么快了,才伸手转动钥匙点火。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在进入青年团的前两年就学会怎么开车了,现在当汽车缓缓发动之时却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也是不知从什么时候以来,第一次希望诺亚不要那么认真地看着自己。   出城之前的路两人都还算熟悉。在四周的景色明显荒凉了许多之后,也因为保罗的地图画得够细致,再加上路牌的帮助,黑色的奔驰轿车顺利地行驶在了郊外的道路上。   比起一直全神贯注,还仍然有些紧张地开着车的费恩来说,诺亚显得悠闲从容得多。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膝盖上摊开的地图,不时给费恩指指路。   有几次他看得出神,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去摸烟。在摸遍了整个空空荡荡的口袋的每一个角落之后,他才会反应过来这次出门之前自己下定了决心,把所有的烟和那支用得很顺手的镀镍打火机一起锁进了起居室柜子里。   他转过头看着费恩认真开车的侧脸,与他在工作中的样子一致,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整整齐齐的金黄色头发从大檐帽下探出一点儿翘起的发梢,漂亮的眼珠像是初冻的冰面一样干净澄澈,里面闪烁着的,是那种很纯粹的认真。   费恩对路面的专注使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正看着他。   他的生命曾因自己的强行介入而改变,令他褪去自卑和伪装出的残暴。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改变。   因为他放下曾经离不开的香烟。因为他控制不住情绪终于露出自己的本性。因为他许下很多作为一个极度现实的人从没想过会说出口的、关乎一生的诺言。   当他强制把目光从费恩轮廓近乎完美的侧脸移回地图上时,发现地图上纵横交错的线条比刚才更加清晰,铅笔留下的石墨印子泛起了点点光泽,这让他不禁抬头看向比挡风玻璃更高远的地方。   “天晴了。”费恩一直看着前面的路没有转头,却比他更先一步说出这句话。   “嗯。”诺亚回应得很简单。云层散开露出灿烂的白日,天空也自先前惨淡的灰色染上一层碧蓝。这样的天气让人的心境也更开阔起来,是以诺亚非常喜欢这样的天气,但他更喜欢的是,当阳光破开阴霾的刹那投映在那双眼睛中的小小光斑。   郊外的风光大好,特别是在天气已然转暖的深春,头顶极高极远深蓝静谧的天空一直向下渐渐淡去衔接上平原尽头,阳光照耀下显出茂盛长势的草地郁郁葱葱一望无际,随着微风缓缓摇曳,还有大片的油菜田,没有渐变,金黄与嫩绿一块一块地拼接在一起,像是整幅不吝惜颜料堆砌鲜艳色块的抽象油画。农舍低矮的烟囱上盘旋着袅袅的青烟。   保罗推荐的路果然知道的人不算多,不知道他当年是怎么摸索出来的。在大路上开了有一小会儿之后按照他在地图上所标注的拐点拐进一旁的岔路,这一道上都没怎么看到别的车。代价就是未经修缮的路让诺亚不禁有些心疼自己的车子底盘。   中午的时候两人随意吃了一点带的饼干,共用一个水壶喝了两口水。诺亚坚决要费恩下来两人交换位置,由自己来开今天下午的半程。费恩听到他这么说了时候愣了愣,心里闪过一丝愧疚。他以为尽管自己再小心翼翼,驾驶技术还是被嫌弃了,但这愧疚还没来得及让自己感到太难过,诺亚便已下车绕到驾驶座旁边,弯下身一边把他吻得几乎透不过气,一边非常绅士地帮他打开车门再摸索着解开安全带,顺便从他腹部绕到腰侧绕到屁股摸了一把。   “听话。下来吧,小家伙。”诺亚离开他的唇,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鼻尖。   轰的一声,费恩刹那觉得就像是自己无数次喝高了那样,全身的血液都反重力地涌进了大脑,在里面沸腾得冒泡。   他很担心这样的距离,诺亚会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颊慢慢地红了起来,甚至担心他会感受到自己脸上的灼热。   费恩真的很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和这个男人接吻,或者是做些比接吻更亲密的事情的次数比他喝高了的次数多得多,就算是喝高了这么多次,酒量应该都能被练出来了,按说对于诺亚突如其来的行为应该习以为常了才是,但是偏偏又不。   心脏疯狂跳动的频率,脸上滚烫的灼热感,不免让费恩怀疑难道自己跟约纳斯那家伙一样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个同性恋,还注定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个。   但平心而论,除了在床上,费恩真的非常不想诺亚处处把自己当弱者对待,拿行李箱也好开车也好,都是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更何况是军人力所能及的事情。想了想原因也可能是因为诺亚第一次跟男人谈恋爱,他倒是更希望也更习惯像以前那样在他还是也只是诺亚的副官的时候,被呼来唤去地做事情。   那样子起码不会有种怪异的感觉,例如现在的场景就是,不管平民还是士兵看到应该都会被吓得目瞪口呆。敞着蓬,被清洗得锃亮的奔驰轿车上,军衔更高的那个一脸轻松地开着车,还有心情抽空看一两眼周围的风景;军衔低的那个却靠坐在副驾驶席上紧张地两手攥着地图唯恐错过了哪一个路口开错道。   要是没穿军装说不定就没那么扎眼了。费恩这么想道。突然那画面就这么浮现在自己的脑海。褪下军装的两个人,卸下了上下级关系,卸下了家国的重负,不用再被迫扛下杀戮的罪恶,不用背负沉重的骂名。就是干净的两个人,两个互相爱着的人,眼中除了彼此再不用顾忌其他。   多好啊。这些明明才是属于他们的。   他仍然捏着那张地图,只是放松了脊背更舒服地靠在座椅上,以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幅度将身体重心向左边挪了挪。   作者有话要说:   全程开车,没有问题 第79章 V.郊外公路   昨天的行程与之前的安排没有什么出入,傍晚时分车子便停靠在一处小旅馆的前院。诺亚和老板核对预定信息的时候费恩趁机打量了一下旅馆大厅。果然和保罗描述的一样,整间旅馆都打扫得很干净,空间比较小,挤着好多朴素的小装饰显得很温馨,又不会让人感到逼仄。   起床之后两人第一次在对方面前换上了便装。反正又到不了达豪,穿着军装开车兜风太显眼了,况且就算要过哨卡什么的,他们俩的军\\官\\证就足够用了。   诺亚穿着白色衬衫和深色的西装外套,即便身着便服也看起来很正式。相比较穿着T恤和灰色套头薄毛衣的费恩就看起来休闲很多,特别是当轿车快速行驶在田间小路上,风吹乱他好不容易梳整齐的头发,看起来更像个清隽的邻家大男孩。   说来也怪,可能是心理暗示的原因,脱去了这身军装之后也没有先前那么沉重的心理压力和拘束感了,自己就是自己,费恩亚尼克。党卫队?骷髅军?中尉?那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就像那身笔挺的,肩章领章勋饰齐备的制服,那么光鲜,那么有威慑力,一旦褪去,什么也不算,什么都不是。   他也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做回这个真正的自己。   这短暂的时光便变得格外令人珍惜,好像是奢侈地预支未来的战后时光,而这个“未来”究竟有多远,仍然不可知。   天气又恢复到了昨天出发时那种有些阴沉的状态,阳光随着天空中流云的涌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忽明忽暗。景色比起昨天看见的田园风光荒凉了不少,应该是要到边境线的缘故。   突然一下,耳边那种已经习惯的、汽车发动机的运转声忽然安静了下来。汽车因惯性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停住了。   还好虽然道路烂,这路段倒还基本是直路,不至于操控不了一脑袋栽进草丛里去。   他愣了一两秒转头看向诺亚,显然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但他还是很冷静地重新点火尝试着发动汽车,然而这种可贵的尝试也在发动机很不争气地发出一声巨大轰鸣然后寂静之后破产。   “出故障了?”费恩有点慌张。“我想想。”一边想办法一边安慰他。   费恩探头四处望了望:“找人来帮咱们吗?可是这里根本就没有民居啊……这么荒凉,而且这条路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等下一辆车路过不知道要等多少天。”   “嗯……”诺亚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一下转过来,双眼直直地盯着费恩盯得他发毛。   “干、干嘛?”费恩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后背几乎贴上车门。诺亚解开安全带,又解开最上面的一颗衬衫扣子,抓住费恩的手臂把他拉过来:“你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让我觉得,这样的机会很合适。”   他笑着靠近,温柔地吻住费恩有些许颤抖的嘴唇。   又来了,心跳加速,不管多少次都是一样。   自己身上的安全带也被轻轻解开。急促的呼吸交错。   手伸进灰色毛衣的下摆,耐心地解开皮带却不急着往下,反倒是一点点抽出扎进裤子里的T恤,温暖的手掌覆上轮廓清晰的腹肌细细摩挲着。温柔的抚摸让费恩在口舌交缠的间隙吐露出一声享受般的喘息,又主动再次吻上去。   再向上移。   手掌仿佛也在随着激烈的心跳震颤。掌心抵住的地方逐渐坚硬。   “嗯……”指尖轻轻捻住,惹得他全身都在颤抖。   费恩拧转过身子跪在座椅上,扶住诺亚的肩膀正准备跨坐到他身上时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我说,能不能把雨棚拉上?这样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为什么?”借着这样的姿势诺亚揽住他的腰,将衣服掀起一点点亲吻他紧实的腹部肌肉,“这么漂亮的风景,你不觉得,很有情调么?”“去他妈的情……”诺亚突然抬头略带威胁的瞪视消磨掉了费恩最后一点点可怜的强硬,他心情复杂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妥协并摊出一个条件,“去后座。”   “啊、哈啊……”趴在后座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支撑起身体的双膝也抖个不停,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一只手伸向前面死死地抓住车窗边缘,“受、受不了了,嗯嗯……轻一点……”   “乖。”诺亚扶着他已经汗水淋漓的腰进攻,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在他耳廓上蹭了蹭轻声道,“没关系,叫出来也没有人会听见的……”   费恩的衣服并没有被完全脱下来,毛衣和T恤被推到锁骨的位置,裤子也只是松松垮垮地挂在大腿。   低沉的喘息。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身体晃动中被汗湿的头发凌乱地垂在眼前,费恩勉强用手肘撑住柔软的坐垫,粗鲁地把乱发一把全部捋到脑后,然后抓住放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把它扯开,身后诺亚的动作疑惑地停下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前挪动让那家伙从自己已经燥热不堪的身体中退出来。舒缓了一下酸痛的肌肉翻过身。诺亚当然也能猜到他的意图,非常顺从地坐好,张开双臂等他过来。   费恩有些吃力地抬腿跨上去,带着傲气又极具引诱性的笑慢慢将身体往下沉。诺亚很喜欢他这样子,几乎要瓦解自己所有的理智,却还是忍下来小心翼翼地抱着他防止他失去平衡。   “嗯——”他仰起头,不再克制地叫出声,先前在光天化日下做这种事情的羞耻心也随着身体上的愉悦荡然无存。接下来便是撞击还有疯狂的搅动,几乎把他的灵魂撕碎,搅拌进滚烫的岩浆。   忽然燥热的鼻尖染上一点凉意,从迷乱中稍微清醒点了后紧接着是脸。费恩定了定神,看到诺亚衬衫上越来越密集最后变成一片的深色水痕才发现是下起了雨,而且交织在空中的银白色轨迹也越来越密集。   “先等等。”诺亚停下动作拍了拍费恩的屁股让他下来,自己转过身去拉雨棚。   冰冷的雨水将本来燃烧正旺的情\\欲浇灭了大半,虽然这一次还没有结束但也顾不上了,他行动还算敏捷地从诺亚身上翻下来坐在旁边,拽下衣服把裤子拉起来拴上皮带。   “费恩,帮我一下!”诺亚道。雨越来越大,费恩只能眯起眼以防水流进眼睛里去。他忍住腰部的酸痛回过身抓住雨棚的边缘和诺亚一起使劲,然而不管用了多大的力气,就算抱着要把它弄坏的目的狠狠地拽雨棚仍然纹丝不动。   “干!这该死的东西卡住了!”费恩全身几乎都被淋湿,忍不住破口骂道,“现在怎么办!”   天空像被捅漏了一样,视野之中阴暗得如同夜晚,抬头也只能看见无数细密的水滴交织着砸下来,远处还有沉闷的雷声。   即使绵密的雨雾像帘子一样挡在他们两个中间,让他几乎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他也从来没见过诺亚这么狼狈的样子。虽然雨声嘈杂他也清楚地听见诺亚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这破车”。也没有心思去吃惊诺亚居然也会说脏字,他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水但很快更多的雨淋下来又变成细流淌了满脸。   还好诺亚不至于像他一样手忙脚乱,他脱下西服外套把一角交给费恩,费恩靠过来跟他挤在一起,两人一起把外套撑在头上。外套也已经湿透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而且看起来价格也不会太低。但这时候没功夫再去考虑这些了,有东西挡总比没东西挡好。   “现在他妈的怎么办!”耳边全是雨点噼里啪啦的嘈杂声音和滚滚的雷声,就算这么近的距离也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   “这种大雨下不了太久!停了之后我下去检查哪儿有毛病!”   “幸好听你的没有穿制服!不然就难收拾了!你考虑过换车吗?”   “什么?”   “你考虑过换车吗!!”   “原来没有,现在有了!”诺亚也不得不提高了嗓门道,“现在想也没用!之后有空再讨论这个!”   “好!”   “喜欢什么型号你来挑行吗?”   “我他妈至少得挑个雨棚拉得出来的!”   “那随便你,我付钱就行!”   反正这荒郊也不会有别人听见,两人更像泄愤一样咆哮着对话。费恩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样会让他牢牢记住自己不是军队制造的机械。   浑身湿透确实很难受,衣服裤子全部紧紧贴在身上,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他的肩膀和诺亚靠在一起,手酸了就换一只手撑住遮雨的外套。   最后喊得嗓子痛,精力要被消磨殆尽了才被迫安静下来,泄了气一样靠着诺亚。到雨停的时候,他差不多都快要睡着了。   “小家伙?”诺亚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脸上有点担心,“醒醒,你不会感冒了吧?”   “不至于。”费恩对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是有信心,坐直身子抓了两把湿透的头发把它们全都推到后面。   诺亚抖了抖自己的外套,明显是没办法再穿了,干脆卷起来拧了拧水,挂在车前座的椅背上,然后打开门走下去。   费恩看着他到驾驶座动了什么开关,接着走到前面打开引擎盖,有点惊异地问:“你要干什么?自己修车?”   “先看一下。”诺亚一边皱着眉头检视着复杂的机械装置一边道,余光瞥见费恩也正从车上下来,“你坐着就行了。”   “哦。”费恩闷闷不乐地又坐了回去。   这些东西就算当时再熟悉不过,时隔几十年要再记起来也真是太痛苦了。   况且他也没有学过怎么修车。   他揉了揉太阳穴,解开袖口把衬衫袖子卷上去,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小心翼翼地一边拨动那些复杂的部件一边检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自己的专业知识第一次派上用场竟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他其实很紧张,因为他知道费恩还在关切地看着这边。要是实在修不好真的只能徒步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寻求帮助了,况且这车到底要怎么拖走还是个天大的麻烦。   不管了。试试看。毕竟机械系高材生,奖学金也不是白拿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堵上了自己的面子,也不顾沾了满手的机油,一头几乎扎进复杂的构造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滴滴 第80章 VI.施托尔贝格县城   雨后的天空恢复了晴朗,薄暮笼罩在小镇上。街上的行人也不算多,格外静谧。   这样很有度假的悠闲感觉,但伴随而来的是,他们不得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拖住路边一个出门丢垃圾的女人,终于问清楚了旅馆所在的那条街道在哪里。   费恩仍然处于震惊的状态中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他曾经以为诺亚在学校充其量是个遵守行为准则的好学生罢了,没料到看着诺亚打开汽车引擎盖在哪里乱七八糟鼓捣了一阵,居然把车给修好了。除了该死的雨棚没有也好像没办法修好之外,开到施托尔贝格的这一路,车子都没有再出过毛病。   这个男人是可以让他死心塌地崇拜的。   好在旅馆的招牌比较大,远远地就可以看见。诺亚把车开入旅馆外的空地在角落处停下,费恩怕他又要帮自己拿行李箱,要是被别人看见指不定会怎么想,于是动作迅捷地解开安全带下车取走自己的箱子。诺亚见状笑了笑,倒也没太执着,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衬衫袖子拉下去扣好,确认不会看起来太狼狈才领着费恩走进旅馆。   老板是个很热心的中年妇女,见两人推门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账本,带上虽然公式化但仍不乏友善的笑容。   “您好。”诺亚径直走到前台,费恩倒是慢慢跟在后面四处打量。   “您好,请问有预定吗?”   “有的。诺亚·冯·塞弗尔特,还有费恩·亚尼克两位。就住一晚上。”   “之前下了场大雨,你们不会是被淋到了吧?”老板快速地在本子上登记了之后关切地问道,“你们不是开车来的吗?”   “咳。”诺亚好像嗓子不太舒服地咳了一声,“是淋了点雨。”   老板从柜子后面找出了房间钥匙,快步领着两人上楼:“房间里有热水,洗个热水澡,小心别感冒了。您们的行李?……”   “谢谢,不用了,自己来。”费恩拎着他的箱子跟在最后面。   这儿的木制搂梯有些老旧,没有诺亚房子里的那个那么稳,沉重的军靴走在上面,很明显能听到木板挤压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声音。所以在踏上二楼铺的地毯,脚下的触感变得柔软的那一刻,费恩的内心才松了一口气,在脑海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楼梯崩塌的情景才终于消失。   “好啦,你们住这一间。”老板帮他们开了门,把钥匙交给诺亚,“有事情随时下楼找我就是。”   “好的。谢谢。”诺亚报以礼貌的微笑。   老板走之后,费恩回身关上门,把箱子放下下意识地开始环顾陌生的环境:“是两张床?”   诺亚走到他身后将他轻轻抱住,先用嘴唇蹭了蹭他冰凉的耳垂,等他回过头来再低头吻上,勾缠着对方躁动不安的舌尖,好久才放开却并没有抬起头,而是继续亲吻他的脸颊、眼角、眉尾,最后贴着他的额头笑着道:“你怎么这么死板……给你两张床,你就必须睡两张么?”   趁费恩僵硬的空当,他把他放开,打开行李箱抽出几件换洗的衣服:“老板说的没错,赶紧去洗个澡,换干净衣服。别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就什么都不怕了。”   “哦,好的。”费恩反应过来之后马上过去也打开自己的箱子拿出干净衣服,“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说完这句话诺亚竟然没有回答。费恩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发现诺亚挑着眉看着自己,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怎、怎么了?”费恩有些慌张,“我说错什么了吗?”   ————————————————   这间旅店的条件不得不说非常好。房间有单独的卫生间和配套的洗浴设施,打扫得也很干净,瓷砖几乎像镜子一样可以映出人影来。就像老板说的那样,洗澡的水非常热,浇在身上能将白天被雨淋受的寒一扫而光。   但布置房间的人一定是按照一个人的需求布置的。所以,两个人一起凑在花洒下面,就难免显得有点儿——挤。   今天白天在车上那次也以突如其来的暴雨结束,草草收尾。被雨淋得也顾不上收拾,只有现在洗澡的时候再来清理。   虽然在军营里面一直只有公共澡堂用,一群男人塞进一间房里没什么区别,自然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像现在这样,仅有两个人挤在一个狭小空间里,让费恩觉得有些拘谨,尤其是另一个人总是盯着他的时候。   他只能装作没注意诺亚的眼光,也不想看诺亚那一身比自己还要完美的肌肉,垂着脑袋硬着头皮洗完了头发。在身上一路清洗,越过那一大片深色的烫伤痕迹,来到下肢的时候,他犹豫了。   里面有些粘腻的感觉此时变得无比清晰。也顾不上那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头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瞪了他一眼。   诺亚也才把头发洗好,发丝随意散乱的样子甚至让他看起来不太像平时那个冯·塞弗尔特中校了。他一摊手,显得很抱歉的样子:“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真是个难以权衡的问题。费恩咬牙切齿在心里暗暗道。两个选项都让他想去死,与其被动一点,还不如……   “我自己来。”   他很小声地说完这句话,得到诺亚的默许之后,慢吞吞地转过身子,为了让自己不会失去平衡腿软滑倒什么的用左手扶住墙,右手极不情愿地向身后探去。没关系,就当是正常的清洁。他一直在心里默念着希望起到给自己催眠的效果。   他完全不知道,这样的角度这样的姿势和这样的动作,在身后的诺亚眼中无一不是赤\\裸\\裸的勾引。但他克制着,脸上仍然保持着冷静的笑容,就是想看看,他的小家伙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呜——”费恩闭起眼哼了一声,第一个指尖挤进去的时候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苦,可能是因为在车上的那一次没有过去多久,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尽管如此,他还是确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施加给自己的阻力,于是无意识地稍微垮下腰把屁股挺起来能让手上的动作更顺畅。   摸索一样的前行。费恩闭着眼不想想象自己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只是一味咬着牙忍受。汗水和残留的水珠混合着往下淌落,身体在羞耻和温暖水汽的双重包裹下泛起红晕。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自己的身体内部,却完全没有心思去体验这种奇怪的感觉。当一根手指差不多完全没入后,他便抱着速战速决的念头屈起手指有点暴躁地抠挖起来。   这下是连诺亚都有些看不过去,担心地上前一步:“你轻一点,别伤着自己。”   “不用、不用你管……嗯——”他完全不知晓即使是粗暴的动作也一点一点刺激着感官,而他的身体也很乐意享受这种粗暴,所以那不受控制的哼声中除了痛楚,也夹杂着更多的愉悦变得轻飘飘的向上扬起,“我自己来就可以——啊!!——”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插在里面的那只手被突然扯出,带动着整个身体都痉挛似的颤栗着,下一秒属于诺亚的两根手指并起来长驱直入。   “对不起……”诺亚的声音远不如之前那么稳重,好像沙漠中失去水源已久的旅人变得嘶哑,“你太诱人了宝贝儿……”   他从后面抱住费恩,温柔地搅动手指,另一只环在前面的手轻轻爱抚着他的胸膛、腹肌、下腹,最后握住前面的家伙。   “别、别乱碰啊——哈啊……”费恩有点羞愤地转过头去,立刻被诺亚吻住不让他继续抱怨。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吻得他有点喘不过气“嗯嗯嗯”地抗议才放开,低声道:“你放松就好,交给我。”同时抚慰着前后两个极度敏感的地方,“要是觉得黏黏的感觉不舒服,这样感觉怎么样?……”   费恩听出他话里那种安慰着自己却又在隐忍的味道。   况且诺亚从后面抱着他,这么近的距离,除了迎合着后面的抽\\插之外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某个炽热的东西正贴在自己屁股上,而且、而且好像,不是特别安分。   费恩叹了口气,抓住诺亚的手腕将那只手拿出来放在自己腰侧,屁股挺得更高的同时转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不怎么样。”   ——————————   清晨费恩是被窸窸窣窣,和箱子打开合上的声音吵醒的。   小镇的居民们都还没有开始投入新一天的工作,窗外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连天空都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保留着黑夜独有的深沉。   闭着眼睛迷糊了一会儿才掀开被子忍住腰腹上的酸痛坐起来,发现诺亚已经穿好了衬衫裤子,正在收拾行李箱。   “我还想让你多睡会儿呢,就没叫你。”诺亚放下手上的东西走过来,弯腰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费恩想起按照计划,今天就可以到达豪,然后去见之前发出邀请的贝克曼指挥官。所以诺亚穿的没有昨天那么随意,熨烫平整的白色衬衫加上马裤,靴子擦得一尘不染。   费恩伸了个懒腰,拉伸了一下筋骨,下床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拿出要穿的衣服又回到床上开始把它们套在自己身上。   他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么介意不穿衣服在诺亚面前走来走去了,反正介意也并没有什么用。   诺亚走到卫生间去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勋饰,仔仔细细梳好头发。出来的时候费恩也基本上穿好了军装,从箱子里拿出一盒发蜡的时候突然顿了顿,拎出一个东西转过来对着诺亚。   那是个三角形的皮套,鼓鼓的。里面装着的是那把费恩一直在用的手\\枪,鲁格P.08。   “这个要带么?”费恩有点犹豫。诺亚却回答得斩钉截铁:“带着。”   他走到费恩的身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毫不避讳地看着那双蓝色眼睛,认真地道:“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 第81章 VII.达豪   将车开入达豪集中营,费恩没有任何新鲜的感觉。   这里无非就是另一个奥斯维辛。   从最初开始,选中一个地方建立起集中营,不停复制复制复制,遍布德国,遍布所占领的每一个地区。更多的痛苦,更多的折磨,把散发着腐臭的死亡气息扩散到欧洲各个角落。   一路上所见到的几乎都是自己所熟知的。黑色的交叉方格铁质大门,铺着小石子的道路,密密麻麻的铁丝网,随处可见的岗哨塔,紧密排列的劳动工厂,来来回回巡视的士兵,还有排成队列像牛羊一样被驱赶着前行的犯人。   进入集中营之前两个人迅速换了位置,由费恩开车,负责问路找路和守卫的士兵交涉以及出示证件,诺亚坐在后面负责一言不发。   原来在奥斯维辛还好,现在来到了陌生的地界,费恩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连回头和诺亚对视一下都不敢,紧握着方向盘认认真真地开车,直到贝克曼指挥官的别墅下面,被守卫士兵指引着停下来。   士兵恭恭敬敬地走上去先帮诺亚开门,费恩不想麻烦别人,自己取下车钥匙打开门走下来,把他的行李箱提走。   他抬起头,发现这边的指挥官别墅比诺亚的豪华多了,可能是诺亚节俭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眼前的这幢别墅坐落在一座小山丘上,目测应该是整个达豪集中营地形的制高点,推测应该是属于主卧室的宽阔阳台也中对着营地,不难想象在上面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到整个营区的全景,不知是不是为了能够随时监视营地中所有人的行为。外观上也显得豪华很多,颜色鲜艳的屋顶、阳台栏杆还有从玻璃窗中透出的窗帘都和诺亚那幢灰蒙蒙的房子大相径庭。   但即便这么费尽心思地装饰,同样也无法将这片灰蒙蒙的天地点亮。小房子在它风云涌动的背景下显得脆弱不堪。   等着那个士兵走在最前面带路,自己最后才跟上走在队末。要接近那幢别墅得走一段曲折的上坡路,费恩也不好说这到底是种情调还是吃饱了找事情干。还好只是个小山丘,不是什么崇山峻岭,上去虽然有点费事但还不至于让人很累。   上最后一段楼梯的时候已经能看到有人站在大门口等待,应该就是负责达豪集中营的贝克曼指挥官。身边站着一个身姿姣好的女人,费恩猜想应该是他的书记员之类。   士兵首先上去向他的长官敬礼,然后在他身边立正站好。诺亚将行李箱换到左手提着,走上前与贝克曼握手,礼貌性地笑了笑。   贝克曼看起来已经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了。头发稀疏,身材高大,同样的,他的啤酒肚也显得很高大。相比之下诺亚看起来精神很多,也年轻不少,让费恩心里免不了有种自豪感。   “冯.塞弗尔特先生,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吧?”贝克曼的语气很亲切。   “没有,托您的福。”诺亚后退了半步,“这是我的副官,费恩.亚尼克。”“您好。”费恩也与他握了握手。贝克曼的手掌是因为上了年龄而粗糙,不像诺亚那样被枪械磨出了茧子。他猜这就是他第一天便注意到的,诺亚与普通的党卫军军官的不同之处。   松开手后贝克曼笑着指了指身边的那个女人:“施特凡妮.格云瑟。我的副官和书记员。”   她上前一步很礼貌地躬了躬身,与诺亚、费恩分别握了握手。这时候费恩才正眼打量了一下格云瑟中队长,她很年轻,留着长长的棕色卷发,五官非常精致美艳,一双带着笑意的浅绿色眼眸水光盈盈,涂着口红的饱满嘴唇像是染血一般鲜艳,在修身制服的包裹下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材也完美得无可挑剔。   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摆出多么平易近人的姿态,都不会让人产生想接近的感觉。   所以只是稍微握了一下,费恩便很快放开了她的手站回诺亚旁边。   又寒暄了一两句之后,贝克曼转身带领着他们走进他的别墅,那个士兵留在门口没有进去。本来诺亚打算和费恩在达豪小镇上订酒店住下,但贝克曼在电话里说可以并且很欢迎让他们在别墅中借宿,一进门就有仆人帮忙把行李箱送到提前准备好的客房。   客厅的装饰明显也比诺亚的繁琐很多,看得出贝克曼是个极度喜好奢侈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家装饰成中世纪古堡。水晶吊灯由无数切割整齐的小块水晶构成,闪烁着零零碎碎却五颜六色的光芒。木质的桌子边缘和椅背都被雕刻出的复杂的纹路,走廊转角处突然伸出来的带着巨大犄角的鹿头装饰差点把毫无心理准备的费恩吓了一跳。   他本来以为要在沙发上落座,没想到贝克曼直接对诺亚发出了去办公室单独谈话的邀请。两个副官同时上前了一小步刚开口便被贝克曼友善地堵了回去:“哦,不行,施特凡妮,这事儿我得跟冯.塞弗尔特先生单独谈,完全保密,不能有其他人在场,你也不行。”   趁贝克曼对格云瑟说这句话的时候,诺亚悄悄侧过头对费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费恩叹了口气,虽然他也很好奇这么秘密地、大老远地把诺亚喊过来到底是要讨论什么,不过既然对方开了口,就算不是对自己说的,他也不好意思强求要留下来。但是他也不想就这么干巴巴地坐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等着,好在诺亚又一次看穿了自己的念头,对贝克曼道:“这段时间费恩可以去营地里走走吗?年轻人我想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比较好。”   贝克曼声音粗犷地笑了起来:“当然可以。只要他会认为这里的空气新鲜的话。不过记得六点钟之前回来,我还准备了招待你们二位的晚宴。”   “好的,谢谢。”费恩局促地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目送贝克曼和诺亚走进办公室关上门才转身朝大门走出去。   他听见身后还有另一个脚步声,知道是格云瑟中队长也跟了出来。果不其然,那脚步声加快之后,她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出门,轻笑两声道:“之前一直没想到冯.塞弗尔特先生那么精神,那么帅气,要是黑尔加有他的一半就好了……”   费恩睨了她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地敷衍了一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是因为别人在夸自己的长官?还是因为别的女人在夸自己的爱人?总之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旁边这个女人就对了。   他习惯了独自一人行动,被人跟着总有种受限制的感觉,尤其是陌生人,像是在被时时刻刻监视,让人很不自在。   费恩暗暗加大了步子,但格云瑟还是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沿着山坡上的阶梯拾级而下。她富有热情地为费恩介绍达豪的营地概况,费恩不想在女性面前失礼,只能听着的同时点头应和,正好山坡上视野特别开阔,借着她手指的方向也大体弄清了营地里面的方位,免得之后迷路。   楼梯走完又来到了平地,费恩这才停下脚步对格云瑟道:“格云瑟小姐,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一个人走走吗?”   格云瑟显得有点受挫,她拨了拨柔滑的卷发,诚恳地对费恩道:“亚尼克先生,您真的不需要我领路吗?您知道,这里可不比外面的地方……”   她的诚恳却让费恩感觉到很冰冷,那样的微笑仿佛连嘴角的弧度都经过精心的测量定下标准,不像是军人,更像某个餐厅或是酒店的服务员。继而他又想起,也许自己当年,甚至是现在在外人面前也是这个样子,感觉不到一点点人类情感的存在。   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人都隔着机械的外壳,隔着冰冷的面具与另一张面具接触交往。   所有的本真都被藏匿起来。有的在内心深处残留着尚温热着的微光,有的早已不为人知地熄灭。   在秩序颠倒的这个世界,所看到的真实都是虚假。只有虚假的才是真实。   “我当然知道。”费恩道,“我们那里也是一样。我自己走走就行,麻烦了。”   看见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朝格云瑟挥了挥手,一个人转身离开。听到身后终于没有急切的脚步声跟上来,他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加快了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   新角色上线……下章剧情小高、潮w 第82章 VIII.达豪集中营营区   达豪集中营营区   满眼皆是整齐的营房、穿插在中间平直的纵横向大道。整个营区仍然是棋盘状的严谨布局,根本不会担心有迷路的问题。就算是找不到路,只要朝着某个方向一直走就能走出去,而且那幢在山丘上的别墅也显眼到根本不用刻意寻找,就能够被当做非常方便的定位标志。   穿过了士兵与其他管理者们的营房,隔在犯人营区与这边之间的,是一片空旷的场地。有时候会用来举办一些体育活动,但更普遍的用法,是每天早上的,把所有犯人拉出来按队列站好点名。   这个制度在所有集中营内都是一模一样的。无一例外。   内容大致是,在凌晨三点起床号响起之后,由警卫负责把每个营房中的一千左右号人全部赶出来,让他们在操场上列队站好。接下来,囚犯看守出场,用暴躁的语言和肢体行动促使他们以身高为标准调整队形。这一过程通常会持续很久,为点名的到来做好铺垫。   当队形调整好,或者说是囚犯看守的愤怒发泄完之后,便开始正式点名。按照他们的喜好,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从前到后,斜着点,岔着点,间隔着点……反正就是按他们怎么愿意怎么来。在这期间如果有没排整齐的队伍,那么那一整行人都得将双手举过头顶蹲下一小时。   无论冬夏,无论刮风下雨或是暴雪纷飞,囚犯始终都只穿着单薄又粗陋的条纹囚服,在黎明的寒冷中瑟瑟发抖。   这一阶段将持续到早上七点半左右,费恩和他的队员通常都是这一时间来到的。他们需要拿着名册开始点名,把前一天失去的人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   但如果有人在营房中饿死或者病死,这一情况很常见,而负责把尸体清理掉的特遣队员很可能又没办法迅速地处理,那些来不及火化的尸体也得参加点名,通常是被两边的人架着胳膊。如果特遣队实在太忙,那么这具尸体很有可能被架着连续参加好几天的点名,直到尸体被运走焚化,名单上的名字被划掉为止。   除了点名,操场还有另一项用途,枪决。   当然现在只是下午,没有点名,操场上也只有几个偶尔路过的人。费恩目的是在营地里消磨时间,没有明确的去处,便慢慢踱着步穿过操场,进入属于犯人居住的片区。   这天刚好是礼拜日,犯人在一个星期中唯一不用工作的一天。但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最多也只是在居住区附近晃悠。费恩的突然到来带来了一丝紧张的气氛,即便是他面无表情地在路上散步似地走,也能感觉到周围四面八方都有目光遮遮掩掩地看向自己。就连正靠着墙闲聊的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对于费恩而言这种感觉早已不新鲜了,在奥斯维辛,他的每一次出现势必伴随着无数或是惊诧或是恐惧的目光。而这边的犯人似乎完全不会在意他是谁,这张面孔在这里是不是陌生,他们只会在惧怕那身军装,或者说,是那身军装象征着的权力和残暴。   费恩本来想要加快步伐的一瞬间,听见侧边突然有一声轻轻的呼唤,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警觉地停下来朝那个方向望去,然而只有一大群像是一个模子中倒出来的、被剥夺了个性的光头、穿着条纹囚服的犯人。而且在费恩看过来的一瞬间,他们都默契地收回了目光开始装作认真地在做各自手头的事情。费恩又四下环顾了一圈,都是同样的场景,刻意回避的眼神,找不出那声呼唤究竟源于哪里。再一细想,可能只是什么听起来相似的噪音,被自己敏感的神经接收到了而已。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快步离开这个地方。   他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依照已经在自己脑海中形成的地图,选择了一条近一些的路朝着操场那边走。仍然是千篇一律的营房,但这条路两边的人更少,像是被荒废已久,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一丁点儿生机。   费恩一再加快着脚步。不是因为他多么迫切想要离开,而是他有预感。自从听到那声像是自己名字的呼唤之后这种预感就出现了,并且愈发强烈。   好像有人在暗中窥视着自己。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随时准备打开枪套取出手\\枪应对。他的胆子不小,只是在陌生的地域,他需要更加小心。   他留神听着耳边的动静,努力分辨是否有脚步声正在悄悄靠近,却不料走到一处营房拐角,还未来得及观察转弯后的情况便突然被一双手臂箍住肩膀拖进房屋投下的阴影中去!那双手像骷髅一样,是毫无血色的惨白,只剩一层皮包在骨头上,手臂上粗糙的编码纹身说明此人是一名囚犯。费恩一惊,来不及转头确认袭击者身份,立刻做出反应将手肘向后狠狠一顶直击对方腹部!本来准备趁对方吃痛迅速挣开束缚,却不料这一下便直接将那人顶得松开双手向后跌倒。   费恩一边转过身一边迅速抽出枪顶上子弹对准跌坐在地上的袭击者,还没有开枪便被对方颤抖着叫出的一声“费恩!”打断。   他那双蓝色眼睛显然是露出了惊讶,将枪口挪开一点点但没有完全收枪,他仔细地打量、确认面前这个瑟瑟发抖的袭击者的身份。   若不是看见了一双颜色相异的瞳孔,可能费恩一辈子都认不出这个骨瘦如柴、双眼凹陷的秃头男人是谁。他的眉头皱起来,压低声音将信将疑地道:“梅内海姆?”   梅内海姆·亚尼克咬着牙点了点头。费恩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帮他一把拉他起来,但在他做出决定之前,梅内海姆便自己撑着地面,用那双干瘦得像枯柴一样的腿把身体摇摇晃晃地撑了起来。   长期的营养缺乏,以及高负荷体力劳动,令他本应处于青壮年时期的肌肉骨骼提前萎缩,站在费恩面前也只及得上他鼻梁的高度。那一瞬间他仿佛下意识地想用许多年前那种轻蔑的语气调侃面前这个早已成人的表弟,却在看向那双仿佛从未变过的冰冷眼睛的瞬间,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费恩早已不会像幼年那样害怕地躲闪了,他可以毫不避讳地看着梅内海姆的异色瞳孔。他的虹膜异色并非天生,而是因小时候与人打架受伤后,伤口感染导致的。那曾经还是梅内海姆引以为傲的特征。   “费恩,你……你离开家之后,看起来过得很不错。”梅内海姆的嗓子干涩,刻意憋出的恭谦语气是费恩从来没有听过的,也虚假得很恶心。   费恩不知道梅内海姆这句话是随意的寒暄,还是有意想要提醒他什么。一瞬间时光回溯到十年之前,不堪的,被他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不愿意回想起来的画面疯狂涌入眼前,永远在捉迷藏游戏中担当鬼的角色、独自穿过空荡荡的大厅、缩在镜子前与瞳孔中那片哀怨的蓝色对视……周围那群大男孩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其中之一便化成了面前的梅内海姆。肆无忌惮的嘲笑也顿时安静,在他的脸上只剩下寂静的畏惧。   面前这个人早已不是还是当年像尾巴一样跟在那个入赘男人身后的安静小男孩,就算被欺负也一声不吭。但似乎在他的目光中,依旧没有应有的尊重。   他已经到这个地步了,终于可以以他当年遭受的姿态去俯视其他人,却仍然被看不起。   费恩缓缓出现的冷笑让梅内海姆乱了阵脚,语无伦次:“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不知道,大家都死了,亨勒、纳撒尼尔、雅各布……他们都死了……”   这几个名字并未按照他所想,给费恩带来多么大的冲击。看着他的,仍然是一双冷漠的眼睛,像是在旁观自己演绎闹剧一样,盯着他直到话语的尾音越来越虚弱直到消失。   “雅丝敏姨妈也……”梅内海姆说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费恩脸上的表情终于发生了一丝撼动却又转瞬即逝,可停顿了几秒后费恩的反应几乎让他崩溃。   “我知道。”   “我没想到,你、你竟然会加入他们……”梅内海姆更像是在绝望地□□,眼中刚刚还存在的、仅有的一点点希望也黯淡了下去。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费恩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他的内心其实很清楚,如果没有他们,没有这样的出生,也不会逼得他在那个寒冷的雨天冲出家门永远不再回头,坚定地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他们明明那么聪明,为什么只看到结果,从来不会去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求求你……费恩……”梅内海姆单薄的身体看上去摇摇欲坠,却还是蹒跚着想拉近和费恩之间的距离,“你那么厉害……带我离开这里、你一定可以,求求你……”   本来顺理成章的强硬回绝,到了嘴边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甚至不敢直视梅内海姆,只有下意识地往后退。但是他知道,心软是自己的软肋,也终究会要了自己的命。   “不可能。”费恩简短地道,“我做不到。”“别这样……求求你——求求你!”梅内海姆瘦削的脸庞上,那双外凸的大眼睛几乎要脱出眼眶,“我受不了这里了……我会和他们一样——我会死的!”   “不。”费恩仍然说得很小声,而且他极为担心梅内海姆越来越歇斯底里的叫喊最终会引来其他人。比起对他人的怜悯,保全自己的意识更加强烈,这也是诺亚一直希望的——现在,他做到了。   “你动脑子想想,这不可能。”费恩表现得异常冷静,“这里不属于我,我无法插手,也帮不了你。”   然而他根本无法要求他安静下来思考,梅内海姆的精神已经临近完全崩溃,只是无意义地、又一遍一遍地重复哀求着,他几次想要扑上来抓住费恩都抓了个空。   “求求你费恩、我不想、我还不想——”   他的话被一声爆响打断了,连费恩都猝不及防被惊得一颤。耳膜发出聒噪的蜂鸣,根本接收不到外界的声音。他只能看到,面前的梅内海姆流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用手捂住喷涌出血液的腹部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到他恢复听力,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身后。   “你——这个肮脏的杂种——你怎么敢——冒犯我们营地的客人!”   格云瑟手上的枪还没有收起来,她擦着费恩的肩膀走过,原本美丽的侧脸变得像恶鬼一样狰狞。   那一枪应该没有伤及要害,梅内海姆还活着,而且挣扎着要站起来。格云瑟气急败坏地抬起枪准备结果他时,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停住了手:“又一个样本……天哪,之前那群废物竟然没有发现?”   她这番自言自语让愣在原地的费恩一头雾水:“什么?”   格云瑟转过身来面对费恩,面容迅速恢复成先前那种令人难以抵挡的美艳,只是费恩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相信这张面具。   “虹膜异色样本!”她有些兴奋地解释道,“还好他没死,可以用于营地医生们的人体试验!如果这些试验能够破解人体的基因密码,就可以更有力地论证种族的优劣性了!”说完后顿了顿,平静下来,将枪收进枪套里,微笑着道:“很抱歉,亚尼克先生,让您受惊了吧。这些渣滓就是这么……这么的缺乏管教,所以我很遗憾您不要我陪同。我现在要去联系别人帮我把这家伙弄到医院那边去,您也别待太久,早点回去比较好。”   还没有等到他回答,格云瑟就小跑着离开了。费恩无法理解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狂热,但是对于她所说的“人体试验”,他早有耳闻。   这些试验都需要在活体上进行,对于虹膜异色者来说,试验的内容有可能是在眼睛中滴入墨水来进行观察,或者直接将眼球从活体试验对象上摘除。医生们会尽全力保证实验对象的生命安全,因为接下来,还要在他们身上进行极高温或是极低温的忍耐试验。   无论哪一种都是比死亡更恐怖的体验。而完全被动的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道梅内海姆是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处境,还是被吓得失去神智。他的脸色更加灰暗,身体抽搐着,仍然瞪着双眼惊恐地看着费恩。   “救我……救……我……”   无数次有人在他的面前这么乞求着,想让他放一条生路。费恩想起那次在火车站上,,也就是被诺亚发现自己会说希伯来语的那一次,那个冲出队列的男人尖锐地咆哮着这同一句话。   “我只能做到这里。”   然后,费恩做出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动作。他从枪套中取出鲁格P.08,对准倒在面前的人颤抖的眉心。   这次他的眼神却远不如往常那么坚毅,甚至根本不敢正视那双异色的眼睛,不敢去读他究竟会露出什么样的感情。   他知道自己会手抖,于是在手抖之前,瞄准的同一时间便扣下了扳机。   没有捂住耳朵,枪声像爆炸一样,轰鸣疯狂地灌进脑子里。   费恩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自己所说的究竟用了多大声音。是喃喃低语,亦或是奋力的咆哮。   他只是缓缓地,清晰地用嘴唇描摹出了每一个音节。   “安息。” 第83章 IX.贝克曼官邸   快步离开了囚犯区,穿过操场,又一次沿着山丘上的楼梯慢慢走上,但这一次,费恩无意识放缓了脚步。   就算是心理上的沉重,也拖得双腿迈不开步子,走得再快一点点有种呼吸频率跟不上的感觉。他能够听见自己紊乱的喘气声。   门口仍然留着一名士兵守门。工作太枯燥了,见周围没有人,他的站姿已经不那么笔挺,不过费恩出现在视野之后,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站直。   “先生,您直接进去就行。”“嗯。”费恩应了一声,转动门把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看样子秘密谈话并没有结束。仆人们都在厨房中忙碌,盘子碰撞和烹饪的嘈杂声音远远传来,衬托得除了他外没有一个人的走廊和客厅寂静得有点渗人。   身为客人,独自在陌生的房子里让费恩觉得很拘束。看了看那几张沙发,没好意思坐下,便只踱着步子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尽量压下靴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他有点无聊,于是开始看墙壁上的油画还有装饰物。最后,他只好和那个鹿头标本上那双葡萄大小,混浊的眼睛对视。死物保存得再好,瞳孔中也不再有光亮,映不出他的影子。他也无法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早已如死水一般。   咔哒。开门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费恩转身,正好看到施特凡妮·格云瑟从门外走进来。   他有点僵硬地看着格云瑟。她回去肯定看到了梅内海姆的尸体,如果她对多的那一枪产生怀疑的话,自己到底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老老实实地暴露自己和一个完完全全犹太血统的犯人之间有亲戚关系。   幸好格云瑟没有提起那件事。对于她来说,虽然样本突然死亡很可惜,也知道肯定是费恩开的那一枪,但在集中营里,随随便便开枪泄愤的人太多了,有可能在她走了之后,那个没死的犯人继续纠缠费恩,这种时候如果费恩开枪的话再正常不过。   她无法从费恩的脸上看出他究竟是什么心情。这个男人俊美的面容太过精致,像是古罗马精雕细琢的青年塑像,但他那双仿佛冰霜凝成的浅蓝色眼睛,和塑像空白一片的眼眸一样,看不出一点点外露的情绪。   “亚尼克先生,您先坐下吧?”格云瑟带着笑容侧着头轻声问道。费恩点了点头:“谢谢你。”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格云瑟也跟过去坐在斜对角的沙发上。她想跟费恩说话,却看着那张明显不想进行交谈的脸,所有想好的话语也都哽在喉头。   感觉只要自己一出声,气氛就会变得尴尬。可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亚尼克先生,您需要一些咖啡或是别的什么饮料么?”   “谢谢,不用。”意料之中的回答。格云瑟不再自讨没趣,闭上嘴放松身体靠在沙发上,倒是费恩,隔了一小会儿才后知后觉,好像自己太过冷淡,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那个,格云瑟中队长?”“嗯?”本来无趣地靠着的格云瑟突然就坐直了起来。   “你……一直跟着贝克曼指挥官?”费恩问道,“一直在达豪工作?”   格云瑟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家就在附近,几年前听说缺少女性工作者就应招过来了。从那个时候就被分配给黑尔加……不,”她掩了掩嘴,“是贝克曼先生,协助他工作。”   费恩不知道怎么回复。他不止一次地觉得,这些没有上过战场的所谓“军人”,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没有那么多实枪荷弹的经历,没有亲眼见识过死亡,没有他们那种浴血而生的坚毅,却要轻飘飘地执掌更多人的生杀大权,从某些方面来看,他们又更加危险。   格云瑟见他没什么反应,正准备另起一个话题的时候,恰好听到楼上办公室大门打开的声音,两个人不约而同从沙发上站起来,靠上脚跟立正站好。   “长官。”   费恩迫切地想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因为看到诺亚的那一刹那他就有不详的感觉。尽管下楼梯时,他一直在和贝克曼微笑着说着琐碎的事情,但他的眼睛骗不了人。尤其骗不过费恩。   他是不是真的开心,是不是真心的笑意,他都看得出来。   那双棕色的眼睛,远不如他们来到这里之前那么轻松明澈。此时它们更加深沉,蕴含着的情绪更加复杂。   这时候诺亚也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正好正对上。   他从来没有见过诺亚那样的表情。好像是无奈,一瞬间这个男人仿佛脆弱得不堪一击,像是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一般。然而也只仅是短短一瞬间。   也只有在费恩的面前。   其他时候,他永远都是那个强悍到不会有一点动摇的帝国军人。   “你们两个在聊天吗?”贝克曼笑着对费恩和格云瑟两人道。格云瑟点点头,轻盈地快步走过去站在贝克曼身边,像是依偎在粗壮树干下的猫。   “晚餐还有一会儿准备好了,跟我一起先到餐厅去吧。”贝克曼这时的笑容就是一个普通留客的热情老人应有的笑容,更适合出现在低矮的农舍里,而不是用华丽的装饰堆砌起来的巨大别墅中。   格云瑟踏着轻捷的脚步紧紧地跟着贝克曼,诺亚正准备移步的时候忽然回头看了费恩一眼,他正在那里愣着,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被落在了最后。   “费恩?”诺亚轻轻喊了他一声,指了指走廊。费恩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跟上他的长官。   晚餐时间,贝克曼和诺亚也一直在交谈,格云瑟虽然大多数时间不插话,也一直笑着,时而帮贝克曼先生补充一些。   只有费恩,一直埋着头吃东西。连诺亚都有点惊讶,午饭明明在达豪镇上找餐厅吃过了,而且费恩吃得还不少,可能是老家在巴伐利亚的他对本地的口味有种天生的喜好。   实际上他只是心里乱得要死,太想要知道诺亚和贝克曼谈话的内容。要是平常的谈话肯定不会搞得这么神秘,既不能通过电话直接讲,也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几乎完全了解他们从工作到生活的副官在旁。   更让他在意的是诺亚的表情。什么东西会让他露出那样的神情?好像一把利刃避开了他所有坚硬的外壳直直地插入软肋。   但他的软肋是什么?   费恩不知道。他觉得这个男人与自己的关系已经再亲密不过,却还是不能掌握他的全部。   满脑子都在想这个,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谈话内容,埋头吃饭只能是他最好的选择。甚至在自己根本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还拿起旁边的酒杯灌了几口。   现在他的酒量已经提高不少了,刚参军那会儿真是惨不忍睹。   他不理解,为什么总是听老兵说,喝了酒胆子就大了,冲锋陷阵都不会害怕,就算是死也没那么痛苦。他只知道,每次将浓烈的液体咽下喉咙,都是越喝越苦闷。   格云瑟对他们的谈话内容难道完全不感兴趣吗?他对这个女人的反应很疑惑,抬头看看,她仍然妩媚地笑着,当贝克曼的酒杯快空了时,她总是先仆人一步帮他倒上酒。   他又有些疑惑地看向诺亚,那双棕色的眼睛也在同一时间看过来。无数次的心有灵犀,一刹那的眼神交换。这次诺亚的目光很沉稳,让费恩稍微安下了心。   就以这样的状态,一直支撑到晚宴结束。但还要撑到贝克曼和诺亚又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让格云瑟领着他们上楼来到那个已经准备好的房间。   推开门直接进入视野的就是一张柔软得让人很想要扑上去的大床,而且,也只有这一张床。   “就是这里了,两位先生。好好休息吧。”格云瑟微笑着,使她感觉上更像个旅店服务员,当费恩也完全走进房间并且打开灯之后,她便轻巧帮他们地关上门离开了。   进入集中营之后头一次享受到没有外人打扰的单独相处,从刚才开始一直存在于脑子里的那片乱哄哄的蜂鸣也随着空气一下子沉寂下来。费恩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在角落里找到了他们俩的行李箱。   “先去洗漱一下。”诺亚和他把箱子摊开取出携带的牙刷等用品。   他说的那句话,让费恩刚想要问出口的话又被噎住了。接下来,他脱掉外套冲进卫生间以从来没有过的暴躁速度虐待了自己的牙齿和脸,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坐上床又等诺亚打点好过来靠着他坐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诺亚揽住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对不起,这件事情,我要自己想一想。所以……所以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他用嘴唇轻轻蹭了蹭费恩的,但没有加深吻下去,而是很快就离开,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到自己颈窝中:“我会告诉你的,一定会。相信我……好不好?”   费恩感受到诺亚的手虽然被他努力地控制着,仍然在轻轻地颤抖。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诺亚感觉到这么强烈的不安,他只清楚,如果自己坚决要继续问下去的话,除了再加重他的心理负担没有任何别的作用。   他“嗯”了一声。如果诺亚都不相信的话,这个世界上,便再没有人能让他相信了。   “好。睡吧。”费恩伸了个懒腰,往下滑进被子里。诺亚垂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也拉开被子准备钻进去。   这时他突然发现费恩的脸色变了,他稍微撑起身体,警觉地皱起眉头,把手指竖起压在嘴唇上。   安静之中诺亚也听见了。是种微弱的声音,好像是从上面传过来的,随着注意力的集中也越来越清晰,很有节奏,也很……奔放?   比起想象出来的楼上的火热场景,诺亚和费恩这边气氛就尴尬了很多。诺亚眨了眨眼,干巴巴地道:“贝克曼先生。”   费恩的目光还盯着天花板:“还有格云瑟小姐。”   沉默。半晌过后,诺亚问:“你还要睡么?”   费恩僵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诺亚轻轻笑了一声,掀开被子翻身把费恩压在下面,温柔地吻住他的嘴唇,耐心地等着他自己意乱情迷地探出舌尖,再衔住吸吮。   不比诺亚那么平静,身下的人呼吸声越来越大,他的双手焦躁地将自己的衬裤褪到大腿根部,然后又不安分地往上摸索。诺亚也没有阻止他急急忙忙把手伸到自己的裤子里面去,只是稍稍抬起头,把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低声道:   “待会儿小声一点。” 第84章 X.奥格斯堡   周围都是风格古典的尖顶小房子,大约都是三四层左右,连成一片。所以越过鲜红色小山川似的层层叠的屋顶,很容易看到远处的最高建筑,市政厅和旁边的钟楼。   在文艺复兴时期盛极一时,尽管在岁月流逝中已经被新兴的工业城市或政治首府夺去了昔日的繁华,奥格斯堡的每一寸,无论是高大的钟楼还是广场中心被嬉戏的孩子们绕着转的喷泉,都仍带着那个时代独有的古典气息。喷泉顶端立着奥古斯都的塑像,深出手臂,五指张开似要执掌四方。底座是四个代表四条河水的女性雕像,细细的水流从她们的乳\\房喷薄涌出,象征着母亲河给予这座城市生命。   费恩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比起他生长的法兰克福,这里更静谧,更祥和。没有波光粼粼的美因河,同时也没有会排放出废气的烟囱,天空比他回忆中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晴朗。   他愣愣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昨天在集中营内发生的一切他都没有告诉诺亚,幸好格云瑟也没有到处说,看起来除去她和死去的梅内海姆,再没有别的人知道了。   车子开上石头铺成的道路,身体随着车上下颠簸,脸上却还是麻木的表情。   提前也打电话在这边订了旅店,直到把行李安顿好,费恩才突然从茫然中回过神,开始紧张和焦虑不安。   而且不安的还不止他一个。看着费恩像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诺亚一直坐在床边,交叉着手指垫在下巴下面,思索了很久很久才道:“费恩……我想了一下,我还是,不跟你一起去了吧?”   “什么?”费恩的反应异常激烈,“那我要一个人去?”   他的反应不像是要去见他的爸爸,而是要去见刽子手什么的。诺亚尽量用冷静的口气让他平静下来:“听我说,你这么多年没有见到过他了,你确定突然一下子他能接受……接受你跟我在一起了?而且自己儿子还是被上的那个?”看费恩正要发作,他连忙补充道,“更重要的是,你们之间肯定有很多误会,就算我不认为我自己是外人,我也觉得,那些事情你们两个单独谈谈会比较好。”   “所以呢?你紧张了,不敢去了?”费恩的说话声音都大了不少,很难说是谁更紧张一些。“我没有否认我也紧张。”诺亚摆了摆手,“哪个男人见岳父不紧张啊?而且……”诺亚很难得地语塞了半天,才憋出后面的话:“你爸爸……只比我大几岁吧?”   “噗。”费恩没忍住突然笑出声,不过这倒是让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点。诺亚有点恼火地别过了头,费恩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窘迫的样子,赶紧走过去靠着他坐下把手搭上他的肩:“好了好了,我明白,我会自己去,自己去跟他说清楚。”   他努力用上了自己非常不习惯的、宽慰的语气,听上去有点像在僵硬地哄人。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我在这里等你。”诺亚转回头来问。费恩看了一眼钟,时针才从数字2旁边划过一点点:“我现在就去,再拖着也没有意思,争取晚饭之前回来吧。”   他站起身打开箱子,从夹层里抽出一个信封。里面的信纸已经被拿出来了,只带着这个信封,是因为上面写着费恩的父亲,埃里克·亚尼克、不对,现在应该是,埃里克·弗林斯的具体家庭住址。   “你要穿着你的制服去吗?”诺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由于早上和贝克曼、还有他的格云瑟小姐一起用了早饭,告别之后才从达豪出发,所以两人现在都还穿着军服没有换掉。费恩攥着那个信封,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把它折了一下放进外套口袋里。“穿。”他轻声道,从衣领开始整理了一下衣服,“我不能隐瞒他,我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自己再拖延下去只会越来越焦虑,这样会疯的。所以费恩进卫生间整理了一下头发之后,出来跟诺亚草草拥抱了一下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费恩先到前台,向服务人员问了一下路。巧合的是这个诺亚随便订的旅店离他的目的地还挺近,大概走路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意味着他不用费什么周折就能过去,更意味着他只有更少的时间来做心理准备。   尽管这个决定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做好,也容不得他更改,只是因为还有去达豪集中营这件更重要的事情,他就一直回避思考。   出门是马克西米利安大街,往北走穿过市政厅广场右转,沿着培拉伯格街一直走……一、二、三、四,第五个路口右拐。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父亲将以何种态度面对他。   面前是整排一模一样的红色尖顶民居。费恩再次掏出信封确认了一眼地址和门牌号,然后顺着门牌找过去,最后停在了一户门口。   他在门口站定,看着房门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企图平复一下心情,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他的心跳频率并没有减缓。从门口看根本看不出这幢房子和其他房子的区别,正如父亲在信里所说,他回到了他的家乡之后,过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   费恩本来还想再犹豫,手已经伸出去叩响了门。   来之前没有跟父亲做过任何联系,他突然想到万一屋子里的人外出了该多么荒唐。他得回去跟诺亚说,他谁也没找到,然后两个人就算是在奥格斯堡观光了一圈,再毫无收获地开车回奥斯维辛。   还好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门就已经开了。他首先看到的是门厅的一角。可能是因为下午阳光还正充沛,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被绳子绑在两边,任由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在地板上形成块状的光斑,空气中被照亮的通路中静静地飘扬着细小的尘埃。但是除此之外,装饰简洁的室内没有灯光的照耀,显得很幽静。   然后视线才移回来,看着为他开门的妇人。她看起来四十多岁,衣着朴素,相貌平庸,远不及他的生母雅丝敏·亚尼克那么精致美丽。但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笑着,笑容那么温暖,也是费恩从来没有见过的,尽管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细纹。   “您好?”见到来者是个陌生的党卫军军官,妇人的表情还是显出隐隐的忧虑。   费恩突然感到很抱歉,他宁愿继续看着她笑着。他摘下帽子放在胸口稍稍低头:“您好,我只是来找人的。请问,埃里克·弗林斯……弗林斯先生是住在这里么?”他顿了顿,“我叫费恩·亚尼克。”   妇人听了之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而且又恢复了那种让人安心的微笑:“我知道了,那么,先进来坐一下吧。”   她转身的时候费恩才从她的侧面注意到,妇人被围裙遮罩住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隆起。费恩愣愣地盯着那里好一会儿才觉失礼,不过妇人已经先一步走进了门厅,并未发觉。   他把大檐帽夹在臂弯里跟进去,顺手带上了门。房子内部空间很小,比他曾经在法兰克福的“家”和诺亚的官邸都小得多,朴素的家具井井有条地挤在这片空间里。里面很安静,靴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发出小小的回响。   费恩愣愣地盯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突然觉得眼角之间鼻梁上一阵酸涩。他真的很渴望,却始终无法拥有这样一个家。   “这里,先坐会儿吧,费恩。我去给你弄点儿喝的。”妇人站在沙发旁边,和蔼地招呼他过来。费恩真的很不习惯有人对他这么客气、这么温和,而且不是出于对他军衔畏惧的被迫顺从。   他走过去坐下,紧张得不知道到底该把手放在哪里。妇人又去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有点烫,先别喝,我去帮你叫他。”   “好的,谢谢您。”费恩在妇人和蔼的眼神下反倒变得拘谨了起来。他想他知道这个妇人是谁,毕竟父亲在来信中模模糊糊地提到过,而且从她的反应来看,她应该也知道自己是谁。   那么,她凸起的腹部中,应该就是……   妇人扶着楼梯上楼去了,费恩盯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二楼。他小心翼翼地捏着把手端起那只朴实无华的小杯子,拿起里面那只小小的搅拌匙搅了搅,吹了一下然后浅浅地抿了一口。带着些许甜味,应该是放了糖。   他喜欢甜食,从小就是这样。不知道只是巧合,还是有人告诉过她。   费恩小口啜饮着还有点烫的甜水,不断涌上来的水汽让他的睫毛都变得湿润,却依旧不能让他坚冰一样的眼睛融化。   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但他没有抬头去看,只是慢慢地吞咽着糖水。那脚步声嘭嘭嘭地走下楼梯之后便慢了下来,缓缓地靠近自己。   他听见的声音无比震颤,像是脆弱的琴弦费力地发出最后一个音符,稍轻触碰就会干脆地崩断。   “费恩?” 第85章 XI.弗林斯家   快要十年了,快要十年,他在最低沉的时候,根本不看信便一次又一次地寄回他送来的生活费,甚至连他的脸都快要记不得。   但看到这个男人,模糊的记忆又一下子变得清晰。   他想起了他曾经的样子,就好像那么多年前一样,在他被欺负,衣服弄得脏兮兮地回家之后,这个男人总是最先冲到他面前,在他只剩冷漠表情的时候,比他更要难过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一模一样的轮廓重合,只是现在面前的面容更苍老,时光如笔在他的脸上用力地添上了更多的皱纹和白发,这几年来的奔波和操劳,也令他的眼神再不如当年那个年轻的德国工人一样清澈。   印象里父亲不算是一个内心强硬的人,自己也同样。   费恩轻轻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记忆中父亲明明那么高,可以把自己举过头顶,轻松地把自己扛在肩膀上,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不用抬头就已经可以看见他花白的眉梢和鬓角。   时光流逝的轨迹头一次,在他的眼前那么清晰。   “是我。”他轻声道,“爸,是我。”   嗓子里一阵干涩,就只是说了这么几个简单的词语,就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这个词对于他来说多么陌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会叫他爸爸。从最开始开心地骑在他肩膀上,到后来只会冷冷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拍拍灰尘一个人跑着离开。   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在那个雨天推开房门冲出去,再也不回头。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知道自己很幼稚,知道自己很混账。父亲是唯一会安慰自己的,却也是唯一一个被自己撒气的人。而父亲永远没有打骂过自己,连生气都不曾。越是这样,自己就越会觉得他软弱,会把自己在整个家中抬不起头都归咎到他的头上。   而现在他也没有勇气,他认为自己不配,不配走上去还他一个欠了他那么久的拥抱。   埃里克的手有点颤抖,却倔强地伸了出去,摸了摸费恩的头发。这一次,他没有闪避,没有躲开。他看见面前那双和自己一样的蓝色眼睛里,闪烁着水光。   “你回来了。”   他说得那么自然,就像是这么多年只是一瞬间。他一直在等着那个愤然冲出家门的小男孩会回头,他也知道,他终会回头。   没有想象中那么汹涌的感情爆发,在没有任何噪音的安静房间里,一切都平静得那么顺理成章。   “坐吧。”埃里克道。他的语气有些犹豫,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跟费恩说话了,他不再是那个四肢纤细的瘦弱小男孩,可是在自己眼里,他怎么会长大呢。   “爸。”费恩坐下来,又轻轻唤了一声,“这几年我过得很好,放心吧。”   埃里克打量着他的脸,然后是他的领章,肩章……他叹了口气:“你在那种地方工作,太苦了你了。”   费恩一愣:“你知道我是在那里干些什么吗?”“我当然知道。”埃里克看着他,“我当然知道,而且你的母亲他们都……可是,你的性格我难道不清楚?让你去做那些事情,你会好受?”   “我没有办法。”费恩低下头,“我真的没有办法。别说这个了。”“好。”父亲马上道,他不忍心看费恩内心煎熬的样子,“儿子……”   “嗯?”费恩很快抬起头看着他。   “你为什么会想起回来?”   费恩看起来有些轻描淡写地道:“我和我的长官正好到附近出差……想到离这里比较近,就来看看你。”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再冷淡一点,怕心一软更难以割舍:“看起来,你现在过得还不错。一会儿我就要走了,不耽误你太久。”   他垂下眼,不再去看父亲的眼睛,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表情。他只知道,父亲努力平稳住的声音扔在不可遏制地轻颤。   “你以后……还回来吗?”   “不一定。”费恩说不出口强硬的否认,也给不出肯定的回答,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你问问自己,你现在的生活真的还需要我吗?你全新的生活,有了我只会打乱你的节奏。对于我来说,也难以再去慢慢习惯一个家庭了。”   埃里克哑口无言。虽然冷硬,虽然无情,但他说的,也确是事实。   “要是以后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费恩终究无法完全放下,轻声道,“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我做不成一个孝顺的儿子。”   “不。”埃里克绞着双手,“你在我眼里,永远是最好的。你有没有……我是说,现在,你有没有想过……想过要跟着我姓?”他看了一眼楼梯,费恩这时也注意到,那名妇人上去以后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二楼,没发出什么动静。可能是父亲跟她打过招呼,也更有可能是她不想涉及他们父子二人之间的谈话。   “改名字叫费恩·弗林斯?虽然这样很对不起你妈妈,但现在外面那么乱,不知道这个姓氏会不会对你的工作有影响……”   “不用。”费恩拒绝得太快,以至于埃里克的脸上出现受伤的神情。   “工作方面的问题,我已经差不多解决了,不会有太大影响。不过当年我倒是受吃了不少苦头才摆脱这个,现在说已经没有意义了。”费恩嗤笑了一声,“这个姓氏我愿意保留着,它能让我记住,到底是什么逼着我离开,是什么让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他突然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声音越来越大,但随后又收束起来。   他看到了父亲脸上的哀伤,知道自己说的话会伤害他。但是他还是要说,只有现在他才能全部说出来,就算是诺亚愿意倾听,他也不会了解。   “这么多年我那么拼命……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没有一点抱怨,因为没有人听我抱怨,只有我一个人!每当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告诉自己,我回不了头,我没有退路了。   “我对不起你,知道你为我操心最多的人,当年突然离开你肯定不好受这我知道。但是这一切都是他们逼出来的!”他伸出因为情绪激动不停抖动的手指着自己肋骨下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埃里克也当然知道,在他整齐笔挺的军服遮掩下到底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我长大了,我知道我当年傻当年冲动,对不起你。但是这片旧伤,这个姓氏,你以为我会原谅吗?”越说他越觉得,长久以来郁积在心里那股怨气难以控制地发泄出来,他也不想控制,“难道只是因为她生了我,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做了什么,我都得心甘情愿地感恩她一辈子?!”   “费恩……”埃里克缓缓地道,语气里带着些软弱。当年他恨极了这种软弱,而现在看着已经不再年轻的父亲,只会觉得悲哀。   但埃里克继续说道:“你不知道,你不了解她。”   “我凭什么不了解?”费恩身体前倾几乎要从沙发上站起来,但这一次埃里克的动作比他更快,他的双手稳稳地扶住费恩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踌躇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要从何处说起。   “你妈妈……雅丝敏她……她从一开始就承受了很大的委屈……”埃里克用刚刚好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以为是我因为他们家族而和你妈妈结的婚?其实我一直不想告诉你,觉得也没必要告诉你,其实当年,是雅丝敏先向我提出的。”   “提出什么?”费恩一愣,眼中除去讶异之外还有怀疑,“是恋爱还是……结婚?”   “都是。”埃里克的声音低低的,努力在压抑情绪,“她在我人生几乎最黑暗的时候她帮了我,让我放弃了轻生的念头,还又赚到一桶金。她真的是个非常非常美丽善良的姑娘,我也确实爱上了她。但知道了她的背景之后,我又一度想要离开她,把她给过我的都还上然后从此不再见,我知道我自己是配不上她的,我不过是一个小工人罢了。可她一直坚持,哪怕她的家人全都反对,她还是要坚持,甚至说她为了跟我在一起不惜离开那个家。”   尽管埃里克说完这些顿了顿,费恩还是瞪着眼插不上话。父亲的相貌非常英俊,这一点也大部分遗传给了他,但比起费恩精致清秀的外表来说他的面部线条更为硬朗帅气,就算刻上了岁月痕迹的现在便是如此,不难想象还年轻的时候能够迷倒多少女人。   再加上双方的背景对比,费恩一直以为是父亲为了物质上的富足入赘的亚尼克家,要不就是母亲那方看上了他直接把他包养之类,从没有想过其中竟是这样的关系。   “从她嫁给我那天起,她的家人对她的态度就一直不好。我知道你一直在其他人们那里受气,其实你妈妈她……她也是一样。而且她不可以像你那样去逃避,她必须面对这些。就算家人不给她好脸色,她也得笑着去努力跟他们搞好关系……”   “这不能成为她那么对我的理由。”短暂的沉默之后,费恩硬邦邦地说。   埃里克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对不起,对不起费恩……有时候我们都觉得太自私了,明明这一切都是我们两个造成的,我们两个承担就好了,而你还那么小……那么单纯……我知道你讨厌她,根本不想叫她妈妈,可她不让我告诉你这些,再说,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没有用?”费恩的眼角一阵抽搐,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觉得都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没有用?因为没有用就不告诉我?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不,你别这么想!”埃里克面对他的突然激动有些惊慌,手忙脚乱地想安抚他,“我们也有错……我们只想让你和普通的孩子一样长大,不要再去承担那么多了。本来打算你长大一些再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   这么多年内心的挣扎,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忘记的一切竟然都是误会。那么他埋藏多年的仇恨到底算是什么?好像一场闹剧一样就这么敲定了他余生的轨迹,就算后悔也不能更改,不能回头。   埃里克低下头,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告诉你……她一直很爱你。那天不小心伤到你之后,在医生在房间帮你上药时,她在门外哭得几乎站不稳脚,整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但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力气说下去,“但是……现在她已经……永远也没有办法亲口告诉你了……”   突然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费恩觉得自己从手指尖开始,全身慢慢变得冰凉。   他甚至没有看到雅丝敏是怎么去世的。但身为这个计划执行者中的一员,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又有什么区别?   曾经他是受害者,被歧视,被冷落。却在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变成更残酷更恐怖的施暴者。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想逃离这样的自己。但他又需要活下去。   费恩猛地站起来,看见埃里克惊讶的眼神,他又轻柔地握住父亲从自己肩膀上滑下来不知所措停在半空的手。这双手曾经在自己眼中那么大,自己只能够握住一根或两根手指。   “爸。”费恩道,“我不想骗你说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但是既然我做出选择了,我也不想对你抱怨什么。而且我很幸运,遇到了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走之后,希望你不要担心。”   他望了望楼梯那边,依然没有动静:“那位阿姨很好,你们在一起应该会过得很幸福。我是时候应该走了,还有人在等我,保重。”   父亲比他想象得要从容得多。这次的离别,不像当年那样尽是挣扎和嘶喊,费恩慢慢松开手,埃里克也没有再重新抓住,双手慢慢垂了下去。   “保重,费恩。”埃里克看着他,“如果你想回来,随时都欢迎你……”“谢谢。”费恩拿起他的帽子戴好,他明白,自己永远都不会,也不能再融入这个家庭了。就如同自己身上的那一大片伤痕,就算愈合得再完美,也还是会留下伤疤,“再见。”   他打开门,光线一下子洒进来,在费恩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再见。”埃里克没有看他的背影,只是低头盯着那道影子。费恩侧过脸,叹了口气。   “那个孩子……以后对他好一点。不管怎么样,千万别让他进军队,一直陪着你们就好了。   “再见,爸。”   第二声再见,是代当年的自己补上的。尽管当年犯下的错,一辈子也没办法再弥补。   他走下楼梯,走出了很远很远,都没有听见门关上的声音,也恍如那个雨天,没有再回头。 第86章 XII.奥格斯堡   沿原路返回住处,厚厚的云遮蔽着太阳,这个城市的色彩便不像上午刚来的时候那么灿烂和明媚。   又不用赶什么时间,费恩把双手揣在口袋里慢慢走着,贴着建筑物的外墙和拐角,一路走回去。来的时候想了一路措辞,见面一开口,想的多少东西都没有用,根本不会按照事先拟好的那么去讲。   而现在终于结束了谈话,按理说心里的那块巨石已经放了下来,费恩却并没有感觉到多么轻松。他突然对自己的这种期望觉得好可笑,在这个时代,上至那高高在上的一人,下至无数普通民众,都活在对未知明天的恐惧中,怎么可能还会感到轻松?   但与埃里克的对话,无异帮他将与过去千丝万缕的羁绊全部斩断。亚尼克也好,弗林斯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是费恩,只是他自己。他依然记得诺亚所说的,虽然听上去很无耻,无论做了些什么,仅是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就好,况且现在,他已无法脱身。   对别人的愧疚可以安定下来再作考虑,但要是自己不慎死去,一切都完了。只有活着才是所有的前提。   他叹了口气,狠狠心把那些杂乱的思绪全部抛下,脚步也随着轻快起来。   街上的人倒是慢慢多了起来,他那身军装在其中显得倒是有点扎眼,也引得不少有些畏惧的目光。这个时候他倒是希望自己也是个普通人,平平无奇地走在他们中间了。   进入旅店大厅的时候,前台工作人员正撑着脸,双眼闭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虽然说诺亚订住处的时候还是稍微经过了挑选,但奥格斯堡毕竟不是大城市,旅客也比较少。加上还是有事出门,不算是旅游,订的住处也偏商务用,不算是什么顶级酒店,他会睡着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费恩还刻意放轻了脚步,不管他睡没睡着,费恩都不想打扰到他。   上了楼梯来到房门前,顺手转动把手居然没推开。费恩一愣,又使了把劲,房门还是纹丝不动,费恩还以为是卡住了,环顾一圈,见走廊上没人,他便用肩膀去顶,顶了一两下还是没反应,倒是肩头硌得疼。   “诺亚?”他觉得不对劲,敲起了门,“诺亚?”   急促的叩门声在整个安静的走廊里回响,然而还是没有反应,门没有开。费恩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去听,房间里面根本没有一点儿动静。   奇怪了。明明走之前他说的是在房间里等着,要是离开了能去哪儿?   他知道怎么样都轮不到他去担心诺亚,他那么谨慎又强大,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但费恩还是会觉得不安。他又确认了一遍门打不开,应该是被诺亚锁上了。走得急,又以为诺亚会一直待在这里,费恩也没有房间钥匙。他走下楼,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走到前台“喂”的一声叫醒睡着的服务生。   “先生你好?”他惊慌地直起身子擦了擦嘴角,“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不好意思。”费恩道,“请问你知不知道……203房间的那位先生去了哪里?”   服务员快速地往下瞥了一眼,应该是有便条之类的:“您是……费恩·亚尼克先生吗?”   “没错。”费恩很快回答。他也想看看那张便条,但被柜台挡住怎么也看不到。“那位先生给您留了消息,让您去德尔莫勒施泰根博格酒店餐厅找他。”   “餐厅?”费恩有点疑惑,明明旅店楼下附近就有还可以的饭馆,弄不懂诺亚究竟想做些什么,“那么,请问这家酒店在哪里?”   “沿着这条大街一直往南走,几分钟就到了,不远。”“谢谢。”费恩道过谢之后,匆匆忙忙地离开旅馆,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   酒店很好找,因为比起民居一样的小旅馆来说,整幢装修精致的独立建筑根本不需要刻意寻找就落入了费恩的眼帘。门口的服务员也衣着统一整齐,站得不比军营里的士兵差多少。   而且,他一走近就看见了诺亚的车停在门口。   费恩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尽管他的薪水早已经足够支撑日常生活,但常年在军营里,多的钱也都是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再加上他没有什么社交活动,所以根本没有进出什么高档酒店的经历。尽管服务生对他都恭恭敬敬,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过去。   “你、你好。”居然开口就结巴了,费恩觉得自己好丢脸,连忙继续道,“请问……”“亚尼克先生?”服务员问道。   费恩有点汗颜,从旅馆到酒店,为什么搞得好像所有人都认识他一样:“对,是我。”“跟我来。”服务生温和地一笑,领着费恩走进去。   一楼大厅侧面的大门进去就是餐厅,比起安静祥和的街道来说里面是完全不同的座无虚席热闹景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酒柜,摆满各种各样的酒作展示用,不过费恩对这个不了解,也没什么兴趣。他看见所有的桌子上都放着精致的小花瓶,其中插着一支鲜红的玫瑰,耳边是悠扬的小提琴曲,演奏者穿梭在各个座位之间适时优雅地讨要小费。   “里面那桌,请吧。”服务生微微一躬身。费恩朝着他手掌的方向看去,尽管人很多,还是一眼就看见在餐厅一角落座的诺亚。   他从众多椅背的缝隙中挤了过去,走到诺亚面前坐下时脸上已经有点泛红。他看见其他的顾客好像大多都是衣着正式的情侣,用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暧昧目光对视着。相比起来他和诺亚两个一身制服的男人也这么坐在角落里就显得有些怪异,特别是还配着玫瑰花和小提琴乐。   “你在想什么?”诺亚问道。费恩把帽子脱下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不去碰倒闪烁着光泽的高脚玻璃杯,压低声音道:“这句话是我才想问的吧?你不是说在旅馆等我么?还有……”他又转头看了一圈,过于警惕像是在确认自己身处的环境,“你到这种地方来干嘛?”   诺亚看着费恩那么焦躁的样子倒是显得很冷静,还带着温和的微笑:“不好意思,让你不能一回去就找到我。本来我是准备在那里听一下午广播的,突然想到要是回程的几天要是又下雨就糟了,于是就想找个地方修理一下车的雨棚。”   看见费恩有点不安地在座位上动了动,他继续道:“别急,听我说完。本来我想可以在你回来之前比你先回旅店的,可是修好车开回来的时候突然看到这家酒店,我才想起来……”   诺亚放下十指交握着的手,把自己的椅子稍微往前挪了挪,加上倾身的幅度,他的脸贴得离费恩更近,以至于让对方咽了口口水。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请你吃过饭?好像从这方面来看,我这个男朋友挺不称职的。那么今天就补上好了。”   “不、不、不需要了吧……”费恩感觉全身的血液哗啦一声全部涌进脑子,一阵头晕目眩,“我不在意这些……我又不是女、女人……”   “那就当对你这一年多辛勤工作的犒赏好了,不管怎样,”诺亚一摊手,“都来了,总不能现在就离开吧,而且菜我也点过了。你别担心,其实有很多高级军官也会约在这种地方商谈,你表现自然一点,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的。”   费恩长出了一口气,妥协了,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也放松下来。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顾虑不说,在这样的地方吃饭还是让费恩觉得有些新鲜,尽管花费确实有点高。自从出了家门一直吃的都是军队配给和统一发放的食物,原来还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一想是觉得有些吃腻了,偶尔换一下口味,也不坏。   “倒是有件事需要征求你的意见,来点酒么?”   费恩欲言又止,诺亚又道:“不喝一点觉得怪怪的,而且有我在,没事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费恩才想起那个晚上,暗道就是有你在,喝多了才更麻烦吧。像诺亚这种平时很难喝多的人,一旦上头了比自己这种酒量不怎么样的人更可怕,可怕一百倍。   费恩突然很想知道,那时候诺亚之所以会有那样的举动究竟是只是因为出于冲动,还是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感情。但是他不好意思开口问。太荒唐了,难道他要问“你当初为什么要上我”?不,不要,太可怕了。   他突然看见诺亚的眼神,那么露骨,那么温柔的迷恋,和他平时表现出来的坚强形象完全不同,但是也显得很脆弱,在他坚硬外壳的衬托下更加脆弱,他的眼中只有自己的身影,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淡化。   诺亚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的眼神不像他语言表现出的那么愉快,费恩觉得那看起来好像是一双手将自己紧紧抓住,害怕自己会离开。   诺亚唤来了服务生对他说了几句,费恩对酒类一窍不通,所以对诺亚点的品种自然也没有异议,当然他倒还是比较喜欢口味偏甜的。   差遣走了服务生之后,趁菜还没有上来,诺亚想趁这时候多和费恩多说会儿话,一会儿安心吃就行了,而且他也并非不好奇:“你父亲和你说些什么了?”   “家里的事。”费恩很简短地把所有东西告诉了诺亚,自己那些震惊和懊悔自然略去不提。他知道要是说了的话,诺亚肯定会为自己的心态担心,说不定还会展开说教。到最后费恩又补上一句:“我答应以后会去看他。”   之前听的时候诺亚还一直都是沉稳的表情,一提到这个,诺亚比起他反而显得更忧虑,手指反复指了指费恩和自己:“那,我们俩的事情……”“我会告诉他的。”费恩斩钉截铁地道。   “一定会,我要和你一起去找他。”费恩一字一句地做下承诺,“我不希望我选择的爱情,在我的家人面前都还需要躲躲藏藏。”   他说得很认真,诺亚能够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不弱的气势。不过片刻后费恩又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那副青涩的模样。   “我觉得这里,我可能比较像我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   别齁着 第87章 XIII.军营宿舍   回到这个地方,回到奥斯维辛对费恩来说无异是一种折磨。   回来的路上他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眸子满是忧愁,看着诺亚,看着这一切,任凭风一次又一次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   他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但是他真的,真的很希望时间能过得再慢一点,让这一刻再久一点,他宁愿这辈子都和诺亚在乡间的小路上驾车飞驰。   但越是这么期望,时间的流逝在他的眼前便越显得快。所以他只能够用尽所有能力将这一刻牢牢记住,记住春天的乡间小路,记住诺亚认真开车的侧脸,也记住此时对于自己来说实属奢侈的、最后的悠闲。   亲眼看着澄澈的蓝色天空变得昏沉灰暗,亲眼看着精致的中世纪风格建筑变成丑陋死板的高墙和铁丝网,亲眼看着悠闲生活的平民从眼前离开,那些严肃的士兵、绝望的犯人再次走入自己的视野。   一直让他在这里麻木地待着,也好过出去休假一趟,让他看清自己真正所期望的生活后,又拉回残忍的现实世界。   而且一路上诺亚也没有像来的路上那样四处欣赏风景。他有心事,费恩看得出来,也想知道。可是他答应过诺亚不过问,等他亲口告诉自己。   这个许诺没有期限,费恩也不知道究竟会等到哪一天。   诺亚在一个岔路停下车把费恩放下,让他走近路回宿舍,自己把车开回官邸。今天晚上肯定没有办法住在诺亚那里了,要把行李收拾出来,把脏衣服洗干净。之后又要投入工作了,一刻空闲的时间都没有。   他提着行李箱走进宿舍楼,却在还没有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了寝室里的咆哮。   “干!干你他妈的短命鬼!去死吧!”   他心里一惊,他听得出来这是约纳斯的声音,而约纳斯除了嘴皮子比较灵活以外,向来很随和,和其他人从来不会有矛盾。能让他这么暴躁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只让费恩感觉到事态很严重,听动静说不定已经打起来了。   他也没耐心敲门等人开了,他一边快步走到门前一边掏出钥匙打开,推开门急急忙忙道:“你们到底怎——”   他顿住了。寝室里的状况和自己脑海中想象出来的殴打惨状完全不同,其他人都在看书、打牌之类,只有约纳斯跪在费恩的上铺,估计是听到了开门的动静看了过来。   费恩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一个黑色的小点从约纳斯的眼前飞舞而过,然后被约纳斯声音响亮的一巴掌拍在手里。   “终于杀死这小婊\\子了!”约纳斯大笑着从费恩的床上爬下来。他应该也是今天才回来,行李箱还摊在床上,他的身上也还是很有家乡特色的衬衫和褐色背带皮短裤,没有换成军装。   “不好意思,费恩。”他笑了笑,抬手本来准备拍一下费恩的肩,可是他看到手掌心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之后又讪讪地把手放了下去,“没跟你打招呼就上了你的床,我只是觉得那里的战略地位比较好。”   “没关系。”搞清楚了不是寝室内部人员斗殴,费恩才算松了一口气。约纳斯看起来气色不错,这种感觉不是他脖子上那两个颜色鲜艳的蚊子包造成的,而是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就很好,比从前的任何一天都要好。   也许是因为自己不是什么乐观的人,费恩喜欢看到身边的人有这样的好心情,又忽然有种淡淡的悲哀。   在兵荒马乱里有太多离别和太多伤感,而对于约纳斯来说,只是休假,在火车上忍受那么久颠簸到一个遥远的城市见喜欢的人一面就几乎是他最大的享受了,又有谁还能奢求和所爱之人相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我先去洗个手!”约纳斯可能也觉得有点恶心,耸了耸肩冲出房间。费恩放好行李箱找了把椅子坐下。   “真是辛苦啦。”罗尔夫转过头来道。因为他之前伤势严重在医院躺了很久,所以没有走远,只是在集中营附近的度假区呆了一两天又回来。费恩想起他们还以为自己是陪诺亚去出差的,想说自己不辛苦,又觉得不太好意思,于是这能不置可否保持沉默。   罗尔夫就当他是默认了,继续道:“坐着休息一下再收拾吧。你看约纳斯那小子也是今天才回来,跟磕了药似的,估计是跟男朋友玩爽了。”   他笑得小胡子都抖了起来,费恩受他们熏陶惯了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但是想起自己这几天这方面过得也差不了太多,有点心虚地挠了挠鼻尖。   “我回来了回来了!”约纳斯跑进来,罗尔夫一看到他不可控制地笑得更厉害了,约纳斯凑过去嚷道:“干什么干什么啊,趁我不在就说我坏话是不是?信不信老子甩你一脸水。”   他正作势抬起没擦干的双手,便被费恩出言拦住了:“好啦,没说坏话。坐吧,跟我们说说你的假期。”   提到这个果然约纳斯停下了手,一屁股坐回自己床上:“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回去住了几天,就在附近逛了逛,也没怎么玩,因为卢克太忙啦。”   “忙?”罗尔夫问道,“你不是说他升职了吗,怎么还忙?”   约纳斯叹了口气:“和原来不是一个忙法,现在不像原来那样天天巡逻跑断腿了。自从我离开了之后,也许他特别伤心……”   “真的不是因为没有一个烦人的小鸽子在他旁边瞎扑腾了吗?”   “也许他特别伤心!”约纳斯白了罗尔夫一眼狠狠重复道,“没了命的工作,找各种机会晋升最后终于升职了,现在的职位虽然也很辛苦,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呆在办公室里。所以这几天我也是白天自己出去瞎逛或者在家里睡大觉,到了晚上等他回来再一起吃饭,然后做点愉快的事情。”   他突然意识到不可以继续描述下去了,连忙转开话题道:“其实,我还蛮羡慕他的……做那样的工作,总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要背负那么沉重的压力……满手都是无辜者鲜血……”   罗尔夫半是嘲讽半是认真地道:“幸好马库斯那小子不在,不然又得开始给你宣传了。”   “那你呢?你是怎么觉得的?”费恩问道,他还蛮想知道其他朋友的意见。   罗尔夫却只是说道:“我没有什么看法。尽管我也在参与,但到目前我也只是用旁观者的目光在观察——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他对约纳斯道,“其实我想,身边大多数人可能都是我这样的心态。自己身处于这样的体系之中,超脱不了时间,又怎么能说到底谁是对,谁是错?”   他说完之后,三个人之间的空气便变得沉默。整个寝室中只剩下了鲁迪和卡恩手中的纸牌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费恩听了罗尔夫这番话,并没有觉得释然。他的心里好像仍然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不畅快,但就算想要说些什么,开口时也会发现根本没有组织好的语言可以用,只能作罢。   “倒是你,”罗尔夫对约纳斯点了点下巴,“你小子既然没那些想法,那你是为了什么参军的?而且就凭你的条件,去陆军说不定混得更好啊!”   约纳斯挠了挠鼻尖上的雀斑:“陆军也太危险了一点,而且——”他突然闭嘴,脸颊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涨红,把拳头按在嘴上,“而且……”   而且了半天后面的也没有憋出来。越是这样,罗尔夫和费恩便更想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连鲁迪和卡恩都停下了打牌转头看着这边。   “而且什么?”罗尔夫催促道。   “而且!——”约纳斯深吸了一口气,豁出去一样闭上眼睛大声道,“而且党卫队的制服帅啊!”   他本来就坐在自己床上,喊完之后往侧边一倒,顺势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就像鸵鸟一样,好像这样子就能让他感到不那么害羞,更是继续道:“特别是当年那套黑色的,天哪,你们是没有见过啊,一大队一大队的帅哥啊,就只是看着我都有点把持不住了。第一次见到卢克的时候我的上帝,我的心脏啊,我甘愿这辈子都拜倒在他的军靴下……”   约纳斯捂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沉浸于幻想已经忽视了战友们的存在。费恩和罗尔夫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   所以,自己是为什么要加入这个被外界视作恶魔一样的组织?费恩企图让自己安静下来,去还原当年做出决定时的心态。但过去那么多年,记忆早已碎片化。零零星星地记得当时在那么多狂热的年轻人中间,宣誓效忠的片段。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报复那个曾经给予自己冷眼的家族?一想到这里,费恩突然觉得很可怕。   那么幼稚的理由,就驱使他心甘情愿,至少是当时心甘情愿地扮演刽子手的角色。那么多年,他的仇恨早已泯灭,就算是报复也已经是成倍地奉还。而他却深陷于这个角色,无法自拔。   无论是他,还是约纳斯,还是罗尔夫,还是无数和他们一样进入到这个组织中的人,在披上精致的外衣之后,就注定要演这出戏直到落幕。   哪怕早已预见千夫所指的散场。   作者有话要说:   R U Ready? 第88章 XIV.奥斯维辛集中营   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他连衣服都还没有洗完,便立刻回复原来的时间安排,平平淡淡地、没什么波澜地渡过上半年。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他的长官是诺亚·冯·塞弗尔特。要是没有这么紧凑的安排,费恩反倒会觉得不适应。   自从回到奥斯维辛,诺亚的心情好像就一直不好。费恩很希望这是种错觉。诺亚习惯于在费恩面前掩饰,但从他强迫自己工作到深夜的狠劲,还有路过垃圾桶时费恩随意一瞥看到里面的一大堆烟头就不难看出。   这一切似乎都源于在达豪和贝克曼指挥官的那场秘密谈话。但是内容费恩至今不知道,回来之后,哪怕是在几个月后的现在,诺亚仍然没有告诉他,连提也没有提。   诺亚从来不用上班的时间和他的小家伙亲近。所以如以往一样,费恩午休后在诺亚的办公室听他安排了一下任务之后就离开准备去营地了。走出办公室,他回身把大门关好,却在转身继续走的一刻隐隐约约听见了打火机的响动。   有一瞬间他想打开门再进去,却还是忍住了,迈开步子离开了官邸。   他漫无目的在营地中闲逛,只需要路过岗楼和哨卡的时候检查一下就好了。   下午应该是最忙碌的时候,但忙碌仅限于在工厂内,犯人被组织起来在各个工厂中生产帝国所需要的各种产品。费恩走在外面,几乎遇不到什么人。   所以当他走到一条相对偏僻的小路上,一拐过弯就看见了那个鬼鬼祟祟小男孩时,费恩感到很惊讶。再小的孩子,只要没有一开始被划归到“不可劳动”的队伍直接送进毒气室,都需要按时跟着做工,没有例外。要是遇到从前的费恩,再配上并不算愉悦的心情,说不定费恩就是他最后见到的一张脸。   但费恩的心境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他在拐角处止步,没有拦住他。除了拔枪之外,他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处理,除此之外,他也很好奇这个男孩究竟要做些什么。   那个男孩一边小跑一边谨慎地左顾右盼,当他看过来的时候费恩马上隐藏在房屋的拐角后,不让他发现自己。   但费恩看到男孩转回头时的侧脸,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见过他的。这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五官精致,尽管脸上带着所有犯人都会有的那种阴郁。男孩大概十二三岁左右,不由得让费恩想起这个年纪的自己,在镜子中,也是那样忧愁的表情。   然而费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能这就是隔了那么一会儿费恩才意识到自己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原因。   那次也是费恩偶然路过,看见一两个囚犯看守正在殴打这个男孩。他上去询问,了解到是因为这个男孩在厨房帮工的时候偷吃食物。本来在厨房中人多眼杂,纵是囚犯看守再细心地挑刺也会有疏漏,偷吃不至于让他被发现,可是他还贪心地将两块面包藏在了衣服中想要带走,自然被抓住换来一顿毒打。   当时费恩正好看到那些面包掉在男孩身边,已经沾染上了泥土变得肮脏不堪。他知道这些囚犯看守根本不是在意这些面包,他们只想找机会发泄自己的戾气。   男孩已经被打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皮肤灰白,一点都没有那个年纪应有的生机。他的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眼眶凹陷。凭他那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四肢根本没有办法从地上爬起来,破烂的囚服贴在他的胸膛上,几乎透出肋骨的形状。   但是现在费恩看到的他,气色显得好了很多,脸颊比以前更为丰满光滑,头发也差不多长了出来。身上虽然依然是囚服,从褪色程度看来已经很旧了,却非常干净,不像其他犯人的衣服沾满了污渍。   因此费恩更感到疑惑,鬼使神差地一直跟在男孩身后,看着他穿过小半个居住区,走到一幢楼前,警惕地左右看了一眼,看到没人才快步走了进去。   那是专门给囚犯看守居住的楼房,有时候从里面传出的粗鲁喧哗比守军的宿舍还要吵闹。   一般来说,党卫军不会故意去找囚犯看守的麻烦。费恩在楼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他尽量放轻了脚步,那个小男孩跑着步嘭嘭嘭上楼的声音完全掩盖了他的脚步声。费恩循着声音听见他在三楼拐进了楼道,他也走上楼梯,隔了一会儿才探出头来,正好看到男孩进去之后被用力关上的门。   直接上去敲门太奇怪了,等于宣告自己就是一路跟踪而来的。费恩还是有些不愿意在这些重罪犯人面前失掉自己军人的架子,但他也确实抱着调查的念头才跟到这里。一个小孩子怎么几个月之间将自己的待遇提到这么好,按理说他肯定没有能力支付给囚犯看守的贿赂才对。   费恩慢慢走近那扇门前,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毫无防备的他几乎被惊得倒退一步。像是要证明听到的是他的幻觉一样,费恩平复了一下心绪,将信将疑地重新凑上去,侧头将耳朵贴近门板。   这样的鬼祟行径对于费恩来说实在太奇怪,但他一时没想那么多。屏住呼吸几秒之后,他再次听清楚了。   他不会排斥和诺亚亲热,但说到底他骨子里还是比较保守。听到那个男孩丝毫不经过克制的叫声和哭喘,费恩突然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做偷听这种蠢事情。   他没有办法从那个男孩的声音中听出感情,是享受亦或是痛苦。囚犯看守的待遇再好,明面里还是囚犯,房间中只有那种无论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不大牢固的铁架子床。听着那种隔着一道门都很清晰的吱嘎吱嘎的声音,费恩大概都能够想象出,里面该是种怎样的画面。   等那个男孩的声音筋疲力尽般微微减弱,费恩才听见囚犯看守低沉的哼声和不时的污言秽语。他对这个声音有印象,但和面孔对不上号,不知道到底是哪个人。   他觉得自己好像石像一样在门口僵硬了很久很久,直到里面所有的声音消失了有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伸手敲响了门。   敲门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样一来不就是表明自己是跟踪来的么?然而还不等他思考清楚,门就已经开了。   门框里是一张费恩眼熟的脸,可是费恩对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抵也是没有料到费恩会突然来到,那人衣冠不整,腰上的皮带也没有拴,萎靡地吊在两侧。   这时候费恩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焦虑的,他太小看自己这身军装在营地中的威慑力了,因为面前这个囚犯看守,明显比他还要焦虑。   其实这种事情费恩也是早有耳闻,只不过没有亲眼见到过,也就把它忽略了。由于囚犯看守的特权,守军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人都堵到家门口了,他还是不免担心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特别是费恩的表情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从平时和他不多的接触来看,不是什么容易打交道的人。   费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进屋内。囚犯看守都是单人或者双人居住,但也只有一个单间而已。这间房中只有一张架子床,而那个小男孩,此时就蜷缩着坐在床上。他头发凌乱,披着一条毯子,从毯子中伸出的那两条光裸的腿来看,毯子下面他的身体应该也是一\\丝\\不\\挂的。   他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在费恩看着他的时候像感应到了一样抬起头,眼神正对上费恩。那一瞬间他好像有些畏惧地缩了缩,却一直没有回避费恩的目光。   那样让费恩感觉很不自在,仿佛自己才是外来的闯入者,破坏了什么安静祥和的气氛。   费恩立马收回视线,尽管心中一团乱麻,也还是强装镇定地对那个囚犯看守道:“路过楼下听见你这里有动静,上来看看。你叫……”   “舒瓦茨。”看守忙不迭道。   “舒瓦茨先生。”费恩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示意,实际上他根本不敢再去看那个男孩,“工作的时间,还是不要太放纵为好。”“好的、好的,长官。”舒瓦茨同样不敢看费恩帽檐下的那双眼睛。   就算权利再大,也是在党卫军的权力管制之下,脑子还清醒的人就算再不爽,也不会蠢到要去和他们产生什么冲突。   而费恩也是急于脱身,没多说什么,上下打量了一下舒瓦茨,从牙缝中间挤出一句:“把你的裤子穿好。”舒瓦茨连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皮带,可是当他一边扣好针扣一边抬头时,发现费恩已经离开了。空旷的走廊中只剩下他下楼梯时越来越小的脚步声。   费恩快步走出楼门。外面的空气相较于楼道里要新鲜很多,在一瞬间把他包围,却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   眼前仍然是没有人烟的集中营一角景象,然而脑海中还是不停重复刚才的画面,挥之不去。   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这种事情他早之前就听其他人说过,只是当时根本没有在意。那样的小孩子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那么高强度的劳动,以及长时间的饥饿,更不可能去支付看守们开出的高额贿赂。如果不去做这种事情,等待他们的只会是在某次点名中被选入即将送进毒气室的队列,或者干脆直接死在拥挤的营房中某个难以被人注意到的角落。他们别无他选。   费恩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突然间,他第不知道多少次又想起当时诺亚站在浴室门口,用那双深潭一样的褐色眼睛看着自己,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无论是他们还是身处于这个年代这个地方,所做的一切,忍受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下去。不管是他曾经那么努力地去给自己带上冰冷的面具隔绝掉一切温暖,把人性埋没在内心深处,还是这个小男孩,在本来那么阳光的年龄却甘愿和囚犯看守进行那样的勾当,仅仅是为了换得一点点更好的待遇。   他又想起那个男孩的表情了,只是对费恩的突然到来感到惊讶,而在那之前,他脸上只有麻木。不知道在这之前还有多少次这样的行为,以至于让他连羞耻心都完全被剥落,更像是一个纯粹被用来亵玩的娃娃,用纽扣做的眼睛冷淡地看着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对于自己身上裹着的毛毯,自己手上捧着的、对于其他犯人来说连碰都碰不到的饮料,只是顺理成章地享用着,就像是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为了活下去而舍弃本心,舍弃道德,值得么?生命和人性,到底哪一个更重要?没有生命,人性将因没有依附而无法存在;而没有人性的话,生命就如同没有灯芯的蜡烛,生犹如死。   突然的头痛欲裂让费恩几乎站立不稳,一些片段替代了那个小男孩涌现在眼前,从后往前回溯,他看到和诺亚在餐厅对视的画面、和诺亚驾车在乡间公路行驶的画面、在他怀里醒过来的画面……一直到那天晚上,在自己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时候,诺亚将那个写着自己名字和“纯血统日耳曼裔”的文件包打开的画面。   他这段时间过得那么轻松,没有顾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的轻松,都建立在和诺亚的关系上。   费恩狠狠地一拍额头,他知道自己越这么想下去越是荒唐,可是遏制不住,还是会沿着思路的惯性继续往前。难道说,他对诺亚的依赖实际上,就是他对活下去的渴望?   那他们之间的感情又在哪里?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男人?为什么想着要和他过一辈子?   他为什么……好像和那个男孩一样?   心口突然涌上来的酸涩,让胸口那一片都好像有什么东西凝滞住了一样。他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回去。幸好此时是工作的时间,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他,虽然他也不会在意。他很急切地要去见诺亚,就算可能会打扰他的工作,就算自己还有巡视的任务,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他。他想证明些什么。   费恩跑到诺亚的官邸庭院中,却正好迎上从里面走出来的弗洛里安。诺亚的生活比较独立,不怎么需要其他人安排,弗洛里安是诺亚的勤务兵,但平时也只负责担任他的司机,相对而言费恩这个副官除了协助工作以外,在生活方面诺亚和诺亚离得更近些。他没有见过弗洛里安出现在诺亚的官邸中,此时见他从门里走出来,心中有些疑惑。   “弗洛里安!”费恩还是出声叫住了他,弗洛里安在他面前停住脚步,显出的急促不安让费恩更加纳闷,“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帮指挥官送信。”   费恩往下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弗洛里安的双手背在背后。以往诺亚所有信件,无论是公务还是私人信件都是由费恩负责收发的。这次交给弗洛里安,他有种直觉,诺亚是故意的。   从外面回来之后,他都隐隐觉得,诺亚在隐瞒,或者筹划着什么。   “信件一直都是由我收发的。”费恩不想再拐弯抹角,直接对弗洛里安说了出来,“什么信件?给我看看。”   “可是指挥官……”   “给我。”   弗洛里安叹了口气,将那封信从身后拿出来交到费恩手上。费恩垂下眼,将信封翻过来看它的正面。   一眼就足以把封面上几行字中所有的信息收于眼底。但那一刻他的手颤抖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捏紧了那薄薄的信封,不让他从自己的指尖落下。   又来了,那种明明应该消失了的感觉。   那种天地之间,万物对自己都没有一点点温度的寒意。 第89章 XV.塞弗尔特官邸庭院   《申请:党卫队二级突击中队长费恩·亚尼克调任党卫军国家安全部》   看起来很长,费恩每个词都认识,连起来,他也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什么意思。但他就定定地站在那里,用手心出汗的手紧紧捏着信封,好像企图要从字里行间中,找出这句话所表达的另一个意思。   这手迹,他也再眼熟不过。他曾经想要一生都看着他写字,看着他手中的钢笔笔尖下如流水潺潺出现平滑的墨迹。但是现在,他偏偏不想看到那样的字迹。   费恩的浅蓝色眼睛好像被冰冻的水面,一直冰冻到他那颗疯狂跳动的心,逼着他窒息。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对于弗洛里安的呼唤也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拿着信一个急转身打开门走进房子里,已经没有心思去控制力道,重重地关上门,把弗洛里安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留在庭院里面。   穿过门廊,穿过客厅。这个房子从来,哪怕是他初次来到这里的那一天,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冰冷,这样让他感受到绝望,像是整个房子都灌满了水,正在把他一点点地溺死。   诺亚一直在筹划,一直瞒着他的,就是这件事?为了把他调走?   从波兰到柏林,这两个熟悉的地方,这段熟悉的距离,他想起自己曾不知多少次在寝室听到约纳斯抱怨过,什么夸张不夸张的修辞手法都用上了。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费恩此时只觉得,再遥远的距离,也比不上他们之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单方面的那种遥不可及之感。   可是,为什么?他不相信诺亚这么做会没有原因,所以就算难言的苦涩像火山喷发出的岩浆一样汹涌地流淌着,他也用尽全力克制,拿着信想要去当面和诺亚说清楚。   他还记着进办公室要敲门,但是在诺亚说“进来”的一瞬或者比那还之前,他就拧动门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按理说费恩这时候应该是在营地里工作的,费恩从来不会违反纪律出现在他不应该在的地方,因此诺亚看见他回来,也感到万分惊讶。但看清他的表情之后,他顿时明白了。   费恩走到办公桌边,没有如自己预想的那样狠狠地把信封摔在桌面上,只是把它放在桌上,用指尖推到了诺亚面前。   “我撞上了弗洛里安。”费恩轻声道,“我看到了。”   诺亚没有答话,费恩明白,按照他的个性,应该不会还想着要为自己辩解什么。“你是不是想着,趁我不在让弗洛里安寄出去?”费恩努力地忍耐着,他知道着急是没有用的,乱喊乱叫更没有用,唯有用这么冷静的态度才能把事情说清楚。但尽管如此,话说出口还是引得嗓子一阵干涩得发疼:“然后等到有结果那天直接告诉我?不管我同不同意,不管我愿不愿意,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是么?”   他早就知道诺亚的答案,却也不切实际地,会有那么一点点期待想得到相反的回答。可诺亚沉默了许久,启唇说出的仍是:“是的。”   “为什么?……”费恩道,“这是在……赶我走?”   看到诺亚点头的那一刹那,费恩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胸腔中,发出细碎的声响,轻轻地崩碎。   他的心脏只是一层薄薄的外壳,其中灌满了酸液,一旦喷薄而出便会把五脏六腑腐蚀殆尽。   “费恩。”诺亚冷静地唤道,见面前的人没有什么反应,他很有耐心地再次喊了一声,“费恩?你听得进去我说话吗,你现在,想听我解释吗?”   费恩其实真的不知道自己听不听得进去,却还是点了点头。这段时间,他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想知道的东西也太多了。他垂下头,努力地去做些深呼吸,准备要听诺亚接下来说的话。   他听见一声叹息,接着诺亚那异常冷静的、波澜不惊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我也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好,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你不是想知道那次我们去达豪的时候,贝克曼和我说了些什么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不知道你平时会不会关注前线的状况,自从斯大林格勒的战斗结束之后,苏军就开始大规模的返攻,我们还有盟国的九个集团军,都被击败了。现在他们开始收复之前被我们攻克下来的地区了,他们收复了顿河畔罗斯托夫,我们差点全面溃败,就算是冯·曼施坦因元帅的反击行动成功了,我也不认为,我们还可以继续撑下去!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诺亚的语气激烈起来,费恩看着他紧锁着的眉心,知道他在说的时候内心一定也是备受煎熬的,毕竟,这是他最忠诚的信仰,“这样的言论被禁止了,可是我们没有脑子,不会思考吗?顶多还能撑到下一次会战,一旦失败的话。”   诺亚停住了,像是说不下去,他闭上眼艰难地叹了口气。   “我们,便没有胜利的可能了。”诺亚简短地说出了这句话。   “嗯。”费恩知道他难受,他明白这个国家在诺亚心中是何等分量,但是头一次他想自私一点,没有去安慰他,“我想知道贝克曼先生和你说了什么。”   “之后的事情你想过没有?那个人不准,绝对不会允许我们投降,除了到最后战死以外,只可能会被敌国俘虏,对于我们做这些事情的人来说……”诺亚道,“只有死路一条。”   费恩这次没有立即接话,他想过自己的结局,却没想过来得如此之快,几乎迫在眉睫。   “贝克曼跟我说的就是这样。”诺亚也没有看着费恩,他的目光不知道落在桌子上的哪一份文件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还说,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在密谋投降,他没有告诉我名字,但我大概知道一些。如果在这个关头倒戈的话,肯定不会有多么重的刑罚,可能还会得到很好的待遇。”   “那你……”“我拒绝了。”   费恩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问,他似乎低估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了解程度。   “一开始加入这里,我就做好了一切打算。连战场都上过,那样枪林弹雨的惨烈场面我都没有害怕,为了祖国死又怎么样。军队本来就不是可以苟且偷生的地方,这是军人的本分。”诺亚拉开抽屉,费恩眼睛快看到了一盒烟,但诺亚也只是看了一眼又把抽屉关上了。他缓缓转过头,这次毫不犹豫地看着费恩那双浅蓝色的眼眸,他的眼神竟然是费恩从来没有见过的,无奈还有哀伤。   相同的记忆一旦触发就瞬间被唤醒,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奥格斯堡和诺亚一起共进晚餐时,明明是那么浪漫的氛围,比浓郁的黑糖还要甜蜜,诺亚却露出那样表情。   费恩终于明白了,那时的眼神,不是好像怕自己会离开,而是已经知道自己终会离开,所以想在有限时间里,多看自己几眼。用这有限的几眼,将自己的身影从眼眸深深地镌刻在心上。   而自己当时却完全被蒙在鼓里,吃着吃着抬起头,刚好看见诺亚的眼睛,咽下嘴里的东西说道:“别看我了啊,快吃。”   “小家伙……”费恩的思绪被诺亚的声音唤回来,诺亚握起他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低声道,“我不想你有事。”   费恩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没有抽走,但也只是僵僵地伸着:“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看法,我也不想你有事。”他太努力地克制自己了,说出的话过于冷静,像是他一开始给人的感觉那样,冷冰冰的不带一点感情。   “不、不是这样。”诺亚太急于要解释,竟然说话头一次有些磕绊,“你还年轻,不像我。前段日子我在安全部那里找到一个空职位,已经商量好了,只要写信就肯定能申请到。那个位置已经全是文职工作了,不算清闲,但是不会有什么责任。”   费恩轻声道:“我不想走,我宁愿留在这里和你一起。”   “你老老实实跟我说,你愿意在这样的地方一直干下去?你乐意做这样的工作?”诺亚的声音明显变大,语调中也稍稍带了些怒气,“你愿意和以前一样,双手沾满了无辜平民的鲜血,看着那些杀人犯光明正大干着龌龊的行径,明明知道上面的什么种族政策全是他妈的垃圾,还要装作捧着宝贝一样兢兢业业地去履行?”   “是你说的,都是为了生存。”费恩低头盯着被他牵着的手,和那些骨节分明却在颤抖的手指,“就算我们去不做,也会有别人来做这样的事情。”   “那不一样!柏林的戒备比这里更严,就现在的局势来看,也远比这里安全!而且万一……到那种地步,也不会受到太严的惩戒!”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费恩垂下眼睫看着诺亚,一字一句地清晰道,“是这样贪生怕死,宁愿抛下你一个人苟活下去的人?”   他知道这样的话是在激诺亚,但是他不想控制。或许若是这一刻将想说的话忍住,就再也没有机会说给他听了。所以看到诺亚猛地站起身的时候他没有一点点意外,却在下一秒被诺亚用力地抱进怀里。   “小家伙、我的小家伙……”费恩看不到诺亚的表情,而他的话那么清晰地就在自己的耳边,“不管你怎么样,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好的,没有人能够比得上。”   费恩没有回答,他把脸埋在诺亚的肩头上,专心地听着他急促的呼吸频率。   “你的生命在我眼中比我的生命,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任何。”“就算我们要分开?”   诺亚沉默了一会儿:“……就算我们要分开。” 第90章 XVI.办公室   诺亚摸索着摘掉费恩的帽子放在桌子上,重新抱住他。   那双手臂箍得那么紧,那么用力,用力到肌肉绷紧微微颤抖,却还是让费恩觉得这个怀抱那么脆弱,经受不住一点点来自外界的打击。   “我不想走。”费恩抬起手回抱住他,深深吸气不让自己说出的话颤抖,酸涩的感觉却迅速从鼻梁蔓延到眼眶。   他这时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多蠢,自己和那个小男孩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不一样。   男孩会为了要活下去,为了自己的安全,甚至只是为了更好的待遇放下自己的尊严。而自己,特别是现在的自己,宁愿放弃那个更好更安全的岗位,宁愿自己的灵魂写满罪孽永远得不到救赎,也想要一直留在诺亚身边。   他爱着他这种事情,为什么还会被怀疑?   真可笑,简直是他妈的愚蠢。他终于搞清楚的一刻,也明白了一切都已经不可逆转。   肩胛骨被诺亚勒得都有点疼了,但他不想挣扎,就想这样一直被他抱着,越久越好。   “我也不想你走……费恩……”诺亚闭上眼睛轻声呢喃着,贪婪地嗅着他颈后那种熟悉的味道,害怕突然有一天他会忘记,“可是,你必须得走。”   费恩的双手上移放到他肩上,把他轻轻推开。他垂着眼睛,所以诺亚看不到那双从头一次看到便再也不会忘记的蓝色眼睛。他只能看到费恩的脸颊,他看到他没有哭,却不知道自己的肩膀上,到底有没有深色的泪痕正在慢慢淡去。   费恩侧过身,伸手将桌上的那封信拿起,声音有些低沉干涩地道:“这封信,我待会拿去送。不知道哪一天我会离开,但在那之前,”他举起信封在诺亚眼前摇了两摇,“我还是你的副官。这些事,我会为你做到走前的最后一天。”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正准备把信揣进怀里转身离开,手腕却被诺亚抓住。   “怎么?”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有。”诺亚的声音恢复和他平时一样冷静,却要比往常更加低沉,“到了那边之后,先试着淡忘我吧。”   费恩这时候才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尚有血液流动,而且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上了头,像岩浆一样滚烫,几乎沉重得让自己站立不稳,向前逼近几乎贴到诺亚身上:“干你妈的诺亚·冯·塞弗尔特!你是有多自私才会说出这种话?”   他一步步往前,诺亚面对他突然爆炸开来的怒气也是愣住了,没有话反驳,只能往后退。   “你以为让我离开就是为我考虑?行,这点我答应了,你凭什么要我淡忘你?你凭什么连我想你的权利都要剥夺?”他也不在乎名义上诺亚还是他的长官了,他想把一切都宣泄出来,把郁结在心里的所有都打碎,不想再留什么遗憾,“你所做的都是为我好,你觉得这就是你的爱了是么?好的,我可以接受,那么我的呢!你把我的感情看成什么了?”   他大声质问着,揪住诺亚的领子往后狠狠一推,诺亚来不及,或者说是根本不想要去防备,被推得跌坐在他的办公椅上。   诺亚听见随着费恩倾下身,发出的更加粗重的呼吸。他突然明白了费恩这是要做什么,按住他正解开自己皮带的手:“去楼上。”   费恩一怔:“好。”也没说什么其他的话,转身就走。   这次轮到诺亚跟上,一前一后走进楼上的主卧室,他刚关上门就被费恩拉过去推到床上,然后动作迅速地跨坐上去。   他不是真的没办法抵抗他的小家伙,只是他不想。他想纵容他。   费恩弯下腰去亲吻他,尽管他的吻技一直很烂,诺亚还是耐心地引导着他,安抚地吸吮着他躁动的舌尖。费恩手上胡乱地解着皮带扣,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两个人的皮带全部解开。   这是最后一次了。费恩对自己说。   这是最后的狂欢。   他把诺亚的热度释放出来,让它挺立在自己面前。想让自己的手心,身体,心脏,都沾染上这温度。   就像火种和火源一样。他想要借走,让这种感觉,不,让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在心里燃烧,无论这具躯壳会变得多么冰冷,无论去到多远的地方也能够铭记着那股炽热的源头。   他不知道,这份火种,会不会突然熄灭。总之不是现在该去想的,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以他的力量也无法阻止。   终究还是无法跳脱出这个背景。他曾经还幼稚地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扛下一切外面的风雨。然而在风暴面前,还是只有谦卑地承认自己的渺小。每一个人都那么渺小,每一个人的力量,都那么绵薄。   “费恩!”诺亚一直没有说话,看着他褪下衣服,舔着嘴唇,却在他立起身子准备坐下的时候终于惊慌地叫住他,“等等,你会受伤——”   他伸出手想要拉开床头柜抽屉去拿放在那里的安全套,手腕却被费恩轻轻抓住了。他弯腰拉起诺亚的手,温柔地放在自己脸上。   “就这样、就这样,诺亚。”他的动作那么强势,低低的声音却像是在哀求,“就这样,看着我。”   诺亚手上用的劲消失了,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费恩低下头,向来被用发蜡整整齐齐梳到后面的头发垂下来,投下阴影盖住了眼睛,但还是能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但这样的笑容诺亚宁愿看不到。像如他所愿似的,那笑容也很快消失,薄薄的嘴唇难以遏制地轻颤起来。   “嗯……啊啊……”费恩有些痛苦地让诺亚撑开自己的身体。没有润滑也没有光滑的橡胶间隔在中间,肉体和肉体的摩擦异常艰难。   费恩忍住那种痛楚,仍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在诺亚些许惊异和担心的注视下,慢慢地将身体往下沉。   身体里面好干涩,和他流不出泪的眼眶一样,和他的心一样。生理上好像撕裂一样的疼痛把注意力从胸腔中的疼痛引走,多么无耻的消遣方式。他像是上瘾一样依赖着粗暴的交合,借此来稍微淡化掉悲伤的情绪。   他抓着诺亚的手臂,用腿和腰的力量用力地上下耸动,让那东西在自己的身体中放肆地冲撞,一直到最深处。   颠簸着看不到诺亚的表情,但是他知道,诺亚会一直注视着自己。也不会再去在意什么羞耻的问题,仰起头,精致的喉结颤抖着,吐露出混杂着享受和痛苦的低沉叹息。   身体向后仰到极致,几乎要倒下去,弯成弓形的腰身被诺亚扶住,然后慢慢往上,抚摸着那片伤痕。那片他独有的、诉说着他过去的伤痕。   “别害怕……”诺亚坐起来,抱住费恩不停颤抖的身体,把他用力地抱在怀里,手掌抚摸着他的脊背,耳边他不知是在啜泣还是喘息的紊乱声音却始终没有弱下去,“永远都……不要害怕。”   他慢慢躺下去,让费恩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手指慢慢地梳理着那头在没有光线的室内,显得不如平时那么有光泽的金黄色头发,用嘴唇去细细描摹他的耳廓。   “到了柏林,不要放松警惕,你之前做得不错。不管是多轻松的岗位,那边的人情世故远比这边要复杂得多,要在其中处理好所有的关系很棘手,但是我相信你。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什么也无法替代。   “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不管要伪装得多么不像自己,别忘了你本来是谁。”   如果他一辈子都只是费恩的长官,只是这个集中营的管理者的话,他会喜欢费恩所努力表现出的那种样子。永远不知道疲惫,像最精密的机器一样地运转。不会有一点点感情流露,也自然不会因为那些东西干扰到工作。   但他不是。他不只是。剥离掉所有的头衔所有的名誉,他是诺亚·冯·塞弗尔特。   他喜欢费恩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样子,他知道那才是原本的他。所以他喜欢在他不注意,在他做着其他事情的时候在旁边看着他,为了捉住他嘴角的笑意,他眉宇间的忧虑,他眼中遇到突发情况时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的呆愣,他脸颊上害羞强装镇定时却出卖了他的红晕。   如果可以,他所希望的是带着费恩逃离,离开这个地方。但他找不到让他们可以没有拘束地,用本来的样子生活的安身之所,他能做到的也只能这样,把费恩送到相对安全一点的地方,让他有机会等到战争结束。   “在那里等我。”诺亚在他耳侧轻声道,“如果我们能熬到这一切结束的那一天,我会去找你,我答应你,相信我。”   “我……看不到光。”费恩声音空洞地道,那双眼睛也茫然地睁着,“太黑了。我看不到未来。”   “会看到的。”诺亚亲吻着他的眼睛,“你要相信。我让你记住自己是谁的原因就在于,只要人们没有完全在黑暗里迷失,他们在的地方,永远都会有光。”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91章 XVII.奥斯维辛集中营   答应下来是一回事,亲手去送信又是另一回事。   集中营附近连邮筒都没有。费恩没有坐车,也没有找人借辆自行车,硬生生地走了几公里到附近的邮局。   去的路上好像是怕把它丢了似的,时不时将那封信拿出来看两眼。拿到这封信不过几个小时,上面所有的内容都已经被他牢牢记住。就连诺亚在哪里写了连笔,哪里有个墨水点,他都知道。   他甚至希望自己会有勇气能突然把这玩意撕碎,随便扔进路边的哪个垃圾箱,等着垃圾车把它运走然后销毁在垃圾厂,变成一堆灰烬或者黏糊糊的纸浆。然而他没有,他没有自己想象出得那么冲动那么暴躁,相反,去邮局的这条路上,他异常平静。   这也是他选择徒步走去邮局的目的。慢节奏好像更能够让他变得更冷静,但从现在看来,好像并不需要。   他想起有时候为了安抚犯人的情绪,不让他们太过紧张,会假意发信纸或者明信片让他们填写。这看起来好像是他们能够和自己在外界的家人联系的唯一机会,费恩曾经看着他们带着笑容、兴奋地认真地填写着家人的姓名和住址,激动得连握笔的手都抖个不停。   费恩站在营房门口,垂着眼睛看他们兴高采烈地把所有想写的话全部堆在那一张小小的明信片或者信纸上,几乎把所有空隙都占满,还仍然不满意。甚至有人还会鼓起勇气再要一张。   看着他们的时候,营房中的气氛越欢快,与之相反,费恩的心情就越沉重,甚至别过头去或者干脆走出房间,让自己不去看这一切。   也许是在这么压抑的地方被关押久了,一直以来维持谨慎、被粗暴地对待,对于好不容易有的福利根本不会去考虑太多。   或者说他们不想去考虑更多。然而事实上,集中营的秘密对于外界全部封锁,而这些犯人亲历过几乎集中营底层的所有事情,怎么可能让他们就这样畅通无阻地把消息传递出去。   所以,这也就只是一个安抚他们情绪的手段而已,没有哪个人,无论是士兵还是囚犯看守还是特遣队员,没有谁有闲工夫在那么多纸片中一张一张地检查。那时候费恩站在才挖好的深坑旁,脸庞被火光映出一片红色。火势那么猛烈,站在那里的人都会因为太过灼热而不敢停留,那火却依然融化不了那双坚冰一样的眼睛。   他冷漠地看着特遣队的人将装满纸片的推车推到火坑边,然后将那些东西倾倒进去。费恩看着那些满是字迹的信件和明信片纷纷扬扬地,像鹅毛大雪一样散落,甫一接触到跳动的火舌,便化为灰烬。   想了想这根本不值得感慨。连人命在这里都那么脆弱,更何况那些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度的纸片。   他很想直接把信件投进门外的邮筒然后一走了之。但是他不能。他还是走进了邮局里面,亲手把信件交给工作人员,办好挂号信的手续。他的心情当然不好,从头到尾只简短地说了几句话。   但他冷冰冰的表情总让人感觉有些胆怯,员工不敢怠慢,冲着他的军衔也不敢招惹,手脚麻利地帮他办理好了手续。   费恩也没有久留,看着办妥当了就转身离开了邮局,还是沿着原路返回集中营。   他从来没有把这个地方当成过家,没有人会想要住在这样的地方。只是因为有一些朋友,还有诺亚在这里,他才能安下心来在这里暂时栖身。   但是现在,就算是他还没有离开的现在,在集中营门口停下脚步,费恩抬头望着这一切。灰暗的围墙、仿佛没有边际的铁丝网还有林立的哨塔,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座没有颜色、没有阳光照耀的灰暗城市,那么陌生。   天色已经渐渐开始暗了,比起白天显得更加昏暗,天上厚重的云层前仆后继地涌动着,像是层叠的波涛,滚滚而来。站在这片天空底下,让人有种马上要被吞噬掉,却又逃脱不了的无力感。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回诺亚那里吃饭感觉又有点早,况且他一点也不饿。不,不是不饿,只是食道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感觉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   回寝室又不知道要怎么跟那群人解释,毕竟他和诺亚的关系还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坦白。   心里面一团乱麻,只能在营地中绕着圈。脚步落在砂石地面上的声音   不知道是刻意的还是本来就带着节奏,只是在注意到的一瞬间会继续保持这种频率。   费恩听到一阵口哨声,确实不算好听,但是调子他很熟悉。却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听见那口哨声停止,头顶上传来一声爽朗的呼喊:“费恩!”   他循声抬起头,看见哨塔上露出了约纳斯的脑袋和那排闪闪发亮的大白牙:“天啊居然看到你在走神,终于不是被你抓到我在走神啦。你不是来这儿检查岗哨的吗?你要去哪儿?”   要隔着这么高的哨塔说话还是挺费劲儿的,费恩仰着头只能提高声音道:“不去哪里,随便逛逛。”   “没地方去的话上来坐会儿吧。正好我也没人聊天,真没趣儿。”约纳斯一只胳膊架在护栏的边缘,倒是显得很悠闲。按常理来说,费恩并不算什么聊天的最佳人选,但约纳斯好像并不会在意。   费恩正好也没有地方可去,便轻轻点了点头,走到哨塔边,蹭了蹭手心的汗,沿着木梯攀爬上去。   只有约纳斯一个人在哨塔上,难怪他会觉得无聊。见到费恩上来,约纳斯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把手里的烟在地上摁灭。   哨塔上原本没有坐的地方,不过有几根小板凳放在那里,估计是他们自己拿上来的。费恩看了约纳斯一眼,慢慢地在他旁边坐下。   “你心情不好?”约纳斯对于他人的情绪变化倒一直比较敏感。费恩也不想隐瞒他,点了点头:“要解释起来比较复杂……我本来想晚上回去再告诉你们的。”   他很害怕说完了之后约纳斯会露出什么过激的情绪,比如说过度的惊讶,或者强烈的不满,因为他不知道而且也没什么心情去安抚他的情绪,况且会让自己很尴尬。但是在他解释的过程中,以及说完之后,约纳斯的反应比他想象出来的要冷静得多。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拍拍费恩的肩。费恩一抬头见着约纳斯脸上无比忧愁的表情,轻轻抽了一下鼻子,轻声道:“我没事。”   约纳斯可以看得出他到底有没有事,瞥了瞥嘴,看着脚下踩着的木板,突然发现木板搭建得并没有他之前所以为的那么严实,透过其间的缝隙能看见下面好几米处的砂石地面。   “其实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痛苦啦。”约纳斯装作很不经意地开口道,实际上是不想让费恩的心情更沉重,“就是一段时间不能见面而已,定期写信,甚至通个电话都可以。凭你们两个的关系,你担心什么?他又不会跟别人……”   “你想什么呢。”费恩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约纳斯,看他的样子一定是觉得自己在担心诺亚会另寻新欢什么的,“要是真的只用担心这个就好了。约纳斯,我现在觉得我很无耻。我就像乌龟一样缩在安全的地方,被他保护起来,明明知道他也会受到伤害我却只能看着!”   “那是他这么安排的……”约纳斯一慌连忙伸手,却还是慢了一步,没挡住费恩的拳头用力砸在他自己的膝盖上。   “我当然知道!”费恩大声道,意识到自己不能对约纳斯发火,声音稍微收敛了点,“我只是很不甘心!为什么在生活里我也必须要被当成弱势的一方?我他妈的也是个男人!我也……我也想保护我在乎的人啊!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又是一拳砸下去,这次被约纳斯的手掌接住了。他龇牙咧嘴地甩了甩生疼的手:“你小子也是够狠,对自己也下得去拳头。这种东西没办法强求的,就算你留在这里,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能为他做什么?帮他挡一梭子弹吗?别逗了!”   约纳斯站起身,双手郑重地搭在费恩肩膀上,也只有这时候费恩才会相信他确实比自己大七八岁:“好好听我说,费恩。如果你觉得不能为他做什么事的话,好好听他的安排,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保护好你自己,不让他操额外的心就好。等等。”   他走了两步把头探出哨塔,冲着下面吹了声口哨:“嘿!汉诺,今天真准时 。”他转回头背上枪对费恩道:“咱们下去吧,换岗的来了,你要是不知道去哪儿,我陪你在营地里逛逛。”   “嗯。”费恩站起身,沿梯子下去。   “长官好!”看汉诺手忙脚乱敬礼的动作,显然是没料到哨塔上除了约纳斯还有个人。   费恩回礼:“辛苦了。”看着约纳斯爬到最后几步一跃蹦下来,对他道:“走吧。”   两个人并排走黑压压的营房中间,侧边高大灰暗的建筑在阴霾的天空下,压抑得好像正在慢慢靠拢,最后把跑不出去的两个人像销毁垃圾一样挤死在中间。   “寝室那边如果你觉得不好解释的话,待会儿我去说吧。”约纳斯把手揣在上衣兜里。“有些东西就不用——”费恩忙道。   “我知道。我答应过你的。”约纳斯道。虽然这个人平时给人感觉就是个永远不会累的话痨,但他的承诺让人异常的安心,“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虽然我不相信马库斯他们会出卖我们,不过多长个心眼也不是什么坏事。”   费恩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儿,不过它并没有按他所想划过弧线飞出去,而只是蹭着地面滚了一小段儿便停在了路边:“你会有这种感觉吗?就因为喜欢的人是同性,会觉得……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就因为这个,别人看你的眼神都会不一样,走在路上,好像其他人都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一样。”   约纳斯望着天想了想:“这种事情都是心理暗示吧,你觉得有,就是有。你要是把它不当回事儿,”他转头看着费恩,“那就是没有。”   “依我看来,这也只是上头宣传的一部分。”费恩一边琢磨一边道,“因为会妨碍到他们的生育政策,妨碍所谓的优秀人种繁殖,所以才把我们这样的人当成犯人。其实我们没有罪。”   “对!”约纳斯突然激动起来,眼睛闪闪发亮,“我们没有罪,我们和其他人没有不一样!”   费恩无奈地耸了耸肩:“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走了。除了诺亚以外,我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我感觉得到,虽然罗尔夫和马库斯嘴上没有遮拦,但是就算他们知道你的取向,也没有恶意,不会用奇怪的眼光看你。”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当时我知道要离开柏林的时候,”约纳斯自嘲似的笑了笑,“比你的心情还要烂。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你也要慢慢习惯啊。”   “有什么窍门吗?”费恩不抱希望地问了问。   哪想到约纳斯真的马上道:“当然有。如果有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幻想一下重逢的场景,别有太大压力,幻想得越美好越好。简单地说,”他摘下帽子,刨了刨被帽子压变形了的头发道,“就是要有希望。” 第92章 XVIII.军营宿舍   如诺亚所说,没有任何悬念。应该说那封信寄出之时,结局就已经写定。所以接到总部的回信之后,费恩只是扫了一眼,看清了离开的时间,就把它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宿舍的桌子上已经堆起了这几天罗尔夫他们费尽心思找来的好吃的。没有人告诉费恩,估计是想给他一个惊喜,但他知道。这个惊喜太拙劣了,但愈是拙劣越是让费恩感觉心尖温热温热的,还有点儿酸涩。   最后两天已经完全没有工作了,时间全部留给他自己收拾东西,然后和朋友告别。   这样一来,他就没有理由名正言顺地和诺亚呆在一起了。他害怕很久以后,他会突然记不住诺亚家里的样子,记不住他办公室里桌上的摆设,记不住挂钟到底挂在哪面墙上。   他害怕的太多了,而且越想越多,越想越累。   “来吧!费恩!”马库斯一拍手,“吃晚饭!”   天越来越热,外面的天还没有暗,估计是因为费恩第二天要早起去柏林,如果睡得太晚怕他会休息不好,所以把晚饭提前,几个人也都提早回到了宿舍里。   “嗯?专门为我准备的?”费恩不知道明知故问究竟要用什么样的语气才听起来比较自然,“谢谢。”   “兄弟嘛,应该的。”马库斯一捶他的肩,“伙计们伙计们,来来来吃东西了!”   大家围过来在桌边坐下。费恩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朗姆酒,茶,好几种香肠,还有些零食,并不比新年那次聚会要差劲。   这估计也是他们六个人,在这个充斥着战火的时代最后一次聚在一起了。费恩看着桌子上的食物,好像是在思索要从哪种开始下口,实际上思绪已经闪回到新年前那天,同样的场景,六个本来不会有任何牵连却在乱世中相遇的人,朗声立下誓言。   “我要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广播员!”   “我得找个女人成家生孩子啦。”   “我想做个诗人!”   “我要回柏林……”   费恩记得,那时候自己说的是……   “我要做原本的我自己,我要过属于我的生活。”   那么现在做到了吗?费恩低下头,害怕轻松地聊着天的其他几人看见他脸上的苦笑。对自己的回答怎么能够敷衍呢,他没办法给出肯定的回答。他现在还做不成原本的自己,而且仿佛还越陷越深。   甚至,他未曾经历过,也想象不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是怎样的。   “来!咱们哥几个干一个,祝费恩到了柏林事业有成,继续高升!”罗尔夫举杯吆喝着。费恩走了之后,罗尔夫将担任临时队长,暂时管理小队。平时罗尔夫都一直作为副队长协助费恩,和所有队员称兄道弟,做事也干练,作为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所以这样的安排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干杯——”几只杯子乱七八糟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费恩收回手,闭上眼一口饮下。那股炽热一直从喉头落入腹中,久久散不去。   “战后再见,可一定要我们看到你风光的样子啊。”罗尔夫道。旁边的马库斯马上狡黠地笑道:“混得好不好,都该你请客吃饭。”   费恩颔首:“当然。”   但其实,别人都在吵吵闹闹聊天之时,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旁人理所当然以为他是心情不好不想说话,便也没有去打扰他,直到费恩突然开口,宿舍中突然安静下来,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盯着他。   “罗尔夫。”费恩的声音很冷静,“上次你说的那些话,我想了想,想清楚了。”“哪些?”罗尔夫还是懵着的,没反应过来费恩指的是什么,也没想过自己随口说过的话,竟然可以让他琢磨这么久。   费恩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大家都是用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在看,我们身处这体系之中,超脱不了时间,也看不透所做的一切。”   “没错?”“错了。”费恩道,“是我们错了。”   他无心继续吃下去,放下手中的刀叉,看着罗尔夫惊异的眼神,继续用那种平淡又不容人反驳的声音道:“这种事情不能只由后人来判断。这场战争,是我们发动的,是我们把整个欧洲,甚至世界都卷入动荡之中。这座营地之中的所有人,不管是我们还是那些所谓犯人,都应该在原来的秩序下过原来的日子。”   “对啊,但我们是新秩序的建造者!”马库斯突然插嘴,与其说是在反驳费恩,更是含着莫名的高昂热情。   费恩在之前斟酌的时候,早已料到马库斯会第一个站出来,仍是冷静地道:“但是在那之前,我们是秩序的破坏者。”   “原来的秩序?有什么好?”马库斯撑着桌子蓦地站起来,眼眶突然充血泛红,不知他是被愤怒还是其他什么情绪控制着,“维持着原来的秩序,继续承担高额的,我们根本拿不出来的赔款?任凭那群流氓抢我们的土地,玩我们的女人?”   “马库斯,冷静点!”约纳斯一直没开口,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拽了拽马库斯的袖子想让他重新坐下,“之前的大战我们输了,只能够这样……只能这样来承担失败的后果。”   “那时候是因为我们弱,现在我们强大了!”马库斯吼得连约纳斯都吓得一抖,“我们够强了!他们也得承担当年那样羞辱我的国家的后果!费恩你原来不也是这么想的么?为什么,为什么反倒是现在这个关头你变了!”   费恩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所幸的是,也还不用他来回答。   “够了马库斯!”罗尔夫一巴掌拍得桌子上的盘子都叮叮当当跳起来,他也猛地站了起来,“费恩明天就要走了,这顿饭是来给他送行的,你就说这些话?”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火药味在空气里蔓延开。人人都知道这两个人关系有多好,几乎从来都是捆绑在一起,在阴郁的环境里带给大家欢乐。这两人不是基佬,关系却又远超于一般的友情。   因为费恩是队长,平时又多冷着脸,行事严苛,所以罗尔夫这个副队长就补充性地非常亲近。除了总是和队员开玩笑以外,也从来没怎么发过脾气。但这一次在座的几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怒意,而且面对着的,是和他关系最好的马库斯。   马库斯显然也一愣,没料到罗尔夫会起来针对自己,顿时头脑一热,连想都没想便开口道:“你们一天都在他妈的想些什么啊?这是我们的工作,这个国家是我们的信仰啊!”   “我只是觉得,起码人民是无辜的。”费恩还坐在那里,但是双拳已经激动地攥紧,“不管是我们的人民,还是犹太平民,他们本来都不应该为了战争牺牲。”   “那些犹太佬?你跟我说那些肮脏的犹太佬,他们本来就是卑劣的种族,清理掉他们不正是我们的使命么?”“你给我闭嘴!“罗尔夫突然冲上去揪住了他的领子,“你他妈是被洗脑了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话和上面我们整天鄙视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官员一模一样?就算是,也轮不到你来给我们洗脑!你他妈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马库斯几乎被抓着领子拎起来,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慢悠悠地道:“怎么了?费恩还没走你就开始摆起队长架子了,想管我?”   “干!”还没等其他人站起身去阻拦,罗尔夫一拳就狠狠地落在了马库斯脸上。他被揍得连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流血的嘴角,看着手指上的殷红血迹才缓缓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罗尔夫。   他扑上去,两个人撕打在一起。和平时的打闹完全不同,拳头揍下去的闷响让听的人都胆战心惊。费恩站起来的时候差点碰倒了杯子,但连扶的心思都没有,快步走过去想分开两个人。   但他们连停手的意思都没有,鲁迪、卡恩和约纳斯也一起过去帮忙,四个人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们拉扯开。罗尔夫的鼻子挨了一拳,鼻血不断地往下淌,把他的精心修理过的小胡子都弄脏了。马库斯则除了嘴角破了之外,眼眶青黑了一圈。   “我操他妈的,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约纳斯咆哮道,“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费恩横在两个人之间挡着,刚才去分开他们的时候,因为场面混乱自己身上也挨了几拳,硬是一声也没吭,整洁的军服也变得皱巴巴的。“你们两个都冷静点,别因为外面的事情伤了自己人的和气,太不值得了。”   约纳斯一直奋力地抱着马库斯的腰往后拖,突然一下,他感觉到那股相反的力量不见了。马库斯睁大眼睛,眼眶抽搐似的跳动着:“你们……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要输了?为什么、当初加入时立下的誓言你们都忘了么……这个国家、这片土地,才是我们要守护的一切啊……”   他惊惶的眼神在另外五个人脸上扫过,想从他们脸上找到答案却失败了。没有一个人正视他的眼睛,费恩也没有。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房间中瞬间沦为一片寂静。   所以房门被敲响的时候,所有人的神经都不约而同地紧绷起来。眼看外面的人就要推开未上锁的门走进来,罗尔夫和马库斯讯速地用手去擦脸上的血迹。无论刚刚打得多么不可开交,都不想让外人知道。   那人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了,尤其是费恩。   他很明显地看见从一进来,诺亚敏锐的视线就非常精准地捕捉到了一片狼藉的餐桌,几个人慌乱的神情,当然还有罗尔夫和马库斯脸上没有被擦干净,而是被抹花了一片的血迹。   但是让费恩心安的是他像根本没看到这一切一样,用轻松的语调道:“太好了,你们都在啊,是在给费恩送别么?”   “是的,长官。”费恩上前两步站在最前面,“您为什么过来?”   “这个嘛。”诺亚轻轻笑了笑,“因为费恩要走了,我找了个摄影师来帮大家合一张影,也好做个纪念。本来想让老朋友保罗赶过来的,可惜他没空。如果现在有空的话,趁天还亮,去外面空地上拍照吧。”   费恩回头看了一眼另外五个人,见他们没有提出反对就当是默认了。头一摆:“走。”   出门和诺亚找来的摄影师打了个照面,费恩简单地点头示意了一下,领着小队的人出了楼门,来到外面的场地上。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场地比较开阔,   “来,各位,面对我,站成一排——”摄影师很快找好了光线最好的角度,挥着手招呼他们站好。   “费恩,你站中间吧,主角是你。”约纳斯手一伸把正准备靠边站的费恩捞过来,费恩也不好推脱,就站定在那里。   约纳斯站在他旁边,两人旁边是卡恩和鲁迪。罗尔夫走上去站在最左侧,看到他站定之后,马库斯才气冲冲地过去站在最右边。   费恩很担心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过头看见诺亚站在摄影师旁边,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旁边一个声音比他先一步响起了。   “长官!”约纳斯高声道,趁还没人反应过来迅速转头给费恩甩了一个邀功似的眼色,“您也来一起合影吧!”   费恩一瞬间担心他会拒绝,然而实际上诺亚连犹豫都没有,微笑了一下便迈开步子走过来,站在费恩和鲁迪中间。   不知道诺亚是刻意站在这个位置,还是随意站的。费恩的手臂几乎和他靠在一起,更亲密的关系都有过了,这样的接触却还是让他感到紧张,甚至感到自己脸上的微笑也有些僵硬。   在镁光灯爆炸似地亮起的一瞬,费恩突然很想知道,自己在这张照片上,在诺亚身边,究竟看起来有多傻。 第93章 XIX.奥斯维辛集中营   跟那天出发要去达豪的早上一样。按照先前的约定,费恩在天空还亮得雾蒙蒙的时候就提着行李箱离开了寝室。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不需要刻意压下脚步声不去惊动其他人了。他起来的时候,发现其他五个人也窸窸窣窣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有太多的告别语言,这样反倒是让费恩觉得轻松了些。他们挨个和费恩拥抱,最后一起走出去,站在楼门口目送他离开。   他来到了火车站,即将将他送去柏林的那班车还没有来,但他在晨雾中清清冷冷的站台上看到了一个人。   诺亚会来送自己,他一点也不意外。直到这一刻,最后的一刻他才觉得之前的那么多在一起的时光都是虚度,还有很多想和他一起做的事,还有好多想和他说的话,却在他面前统统堵在胸腔里表达不出来。   “你来了。”   “嗯。”   费恩淡淡地应了一声,握住行李箱把手的那只手紧了紧。他知道这一次如他所愿,诺亚终于不会帮自己提东西了。   以后也都不会了。   “在那边住的地方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诺亚将一张小纸条递给费恩,费恩匆匆扫了一眼,看见上面是一行地址。诺亚继续道,“在哈勒舍街,离你上班的地方比较近。我本来想……本来想让你住在我那里的,格莉塔和伊尔莎她们还在那儿,虽然我们离婚了,但放任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外面漂泊不管我还是做不到。可是我怕那样会有人说三道四,甚至怀疑到你和我,为了求保险还是帮你另外找了住处。如果你理解……”   费恩立刻点了点头,他知道诺亚的用心,把纸条叠了两叠放进裤子口袋里。   “到了那边更要谨慎。”诺亚再一次重复这件事,费恩却不会觉得厌烦。他永远不会厌烦诺亚,哪怕余生都要一直听他说话。   “我相信你,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诺亚轻声道。浓重的雾气将整个火车站包围,像是与外界划分开来单独形成了一个世界,火车轨道笔直地向远方延伸最后消失在朦胧当中,不知道通往什么方向,正如费恩不知道,自己乘上列车去到另一个地方后,他的未来将会是怎样。   诺亚停了停,觉得后面的话还是有必要说出来,便继续道:“你平时做得很好,但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你的情绪激动起来做事都不会考虑后果,我也不指望在我说了这些之后你会有多少长进。”不出所料,费恩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露出了沮丧的表情,诺亚微笑着看着他,一会儿才继续道:   “我所希望的是,在你情绪起伏比较大,一时冲动想要做什么事情之前,能想起我跟你唠叨过的这些东西,多想一下再确定下来你到底要做什么。这样我才不会太担心你一个人在那边。”   费恩点了点头,他自然也是不想让诺亚担心。看着周围没人,火车也还没有踪影,诺亚摸了摸费恩的头发然后迅速把手拿开,这大概也是他在外面做过和他最亲昵的举动了。   “你也是。”费恩眨了眨眼,看着诺亚,“如果没有我帮忙的话,照顾好自己。”   他其实知道诺亚的生活并不需要自己照顾,待在他身边这段日子,更多的还是忙于工作上的事情。但诺亚还是笑着点点头,声音沉稳地令人安心:“好的,我会注意,你放心。”   两人对视着,身影都清晰地映在对方眼中。好像透过那清澈的瞳孔会被吸引进去,彼此的身影在其中无限重叠。   时间仿佛如人所愿在这一刻凝固,缭绕的雾气像是坚冰散发而出的寒气,将两人永远地冻结在冰层之中。直到火车的鸣笛声从远方呼啸而来,在站台前缓缓停下之时带起最后一缕风,将费恩没有压在帽子下的鬓发吹起。   车门打开的瞬间,费恩猛地一转头望着诺亚。他从来都没有任性过,一向按照诺亚所说的做事。诺亚让他在外面仍以上下级礼节相处,他就从来没有逾矩过。   但这一刹那他真的想不顾诺亚所说的那些,不顾车上会看向窗外的其他人,不顾这一整个世界抱住他。   可他忍住了。他的手抬了抬,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可以随意和别的人拥抱,他的朋友,他的好兄弟,却唯独不敢和诺亚,和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在光天化日下有任何亲密的接触。   不知道诺亚是否看到了自己刚刚的小动作,反正无论他看没看到,也会是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反应。   “那,我走了。”费恩轻声叹了口气,“再见。”   他正欲转身,却被抓住手腕。转过头去看到诺亚的脸突然凑上来,凑得那么近。   “费恩。”诺亚的声音压得很小很低,但他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知道诺亚要做什么,只是知道,无论他要做什么,自己都不会再避开了。   可是诺亚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准确来说,是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又闪烁着水润的光泽,像是才从酒杯中捞出来的冰块。   “如果真的到这一切结束的那一天,”诺亚轻轻将一个折成很小的纸条放进费恩胸前的口袋里,“等我。”   他慢慢松开握住费恩的手,指尖有些不舍地划过他的袖口,碰了碰他的手背,最后是指尖。等费恩要重新去握住那只骨节突出,却已在岁月中被磨砺得粗糙的手时,它却已经收回去了。   “我等你。”   费恩声音沙哑得连他都不敢相信刚才那个说话的人是自己。他狠下心来不再抬头看诺亚一眼,而是转身往车门走,从口袋里摸出车票。   他听到背后那声再见,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这样的事情他做习惯了,通过假装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人,来淡化自己所感受到的所有情绪,让所有来自外界的干扰都被冰冷的躯壳排除在外,而不使自己的行为受到影响。之前那么久都是这样,再恢复到那个状态,也未尝不可。   列车员也和他一样冷漠,检票的时候连票上的字都没看一眼就还给了费恩,好像这只是他被人设计的一个程序,他只需要那么去做,至于票上写着什么那并不重要。费恩怀疑,就算有偷渡者递一张白纸给他,也能坐上这辆列车去到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   找到他自己的座位坐下,不出意外,在玻璃窗外看见诺亚,他没有走,还站在站台上,站在自己的窗户下面。   火车还没有开动。费恩盯着他,过了一会儿突然用手在自己下巴上比划了一下,没有出声用口型告诉诺亚:“回去该刮胡子了。”   诺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还有脸颊,意识到自己的胡子确实长得有点多了时,轻轻笑了笑,露出很少见的、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他的眼睛却一直看着费恩,连动也不舍得动一下。   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一直到火车鸣笛声再次响起,视野中站台随着规律的响动开始后退。   起初诺亚还跟着火车快步走着,用这样的方式来让费恩在他眼中再多停留一会儿。费恩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看着他慢慢跟不上加速的火车,最后终于停下了脚步,留在原地,任由费恩瞳孔中那个倒映的影子渐渐消失。   隔了好一会儿,直到呼出的水汽在玻璃窗上凝结,将眼前的荒凉风景完全模糊,他才回过神来,慢慢摆动僵硬的脖子,将头转回来,目光空洞地望着前面椅子的靠背。   没关系。费恩闭上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凌厉的神采。   一想到再次和他见面,就会是在一个没有硝烟和战火的年代,他便无所畏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幕到此为止,谢谢各位小天使!~   下一幕感情线稍微淡化,剧情会更加紧凑   借各位小天使吉言,离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重逢。   ACT.5 第94章 I.帝国中央安全部   1943年的柏林已经褪去了当初鼎盛时期的繁华,也再没有那时万人空巷涌向游\\行车队举起手臂高喊万岁的壮观场面。当时花环、旗帜、条幅等疯狂地挥舞,涌起着红、黑、白三色的巨大浪潮,席卷了每一条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而如今,大势的衰颓也理所当然影响到了这座城市。作为这个漩涡的中心,风穿过缄默的灰色建筑,无声无息地诉说着萧条。有的楼顶还飘扬着色泽早已不如当初那么鲜艳的万字旗,有的楼房已经被轰炸摧残,像是被钝刀腰斩的残尸,参差不齐的砖石地在缺口处张牙舞爪。   轿车在路边的空位停下。后座的车窗中,一名容貌精致的青年军官向外望着,那双浅蓝色眼睛美丽却又全然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感情。   在原来的地方呆久了,费恩几乎都快要忘记车水马龙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到了柏林,又觉得无论这里的人潮多么熙熙攘攘,都与自己无关。可能是因为一路上转乘交通工具,马不停蹄地颠簸到柏林,疲惫的身心对所见的景物,产生了麻木的陌生之感。   “长官,到地方了。”司机转过头对费恩道,“我叫奥托·胡特,以后有事情也可以找我帮忙。”   “好的。”费恩点了点头,打开车门,站在戒备森严的安全局门口。   他的过去充满了阴霾。一片是幼年的记忆,被关在那幢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另一片,就是奥斯维辛,坐落在波兰的人间地狱。   而经历了那么多,他已经差不多从孩提时的阴郁走了出来,却还将对至亲的怀念和愧疚留在心里。奥斯维辛也是一样,就算他终于离开了那个地方,终于不再做那些事情,却永远都逃不开可怖的梦魇。在梦中无数次见到迸溅的鲜血,疯狂跳跃的烈火,还有那些在他手底下死去的人,他们苍白的脸,他们惊恐的眼神一遍一遍地在自己梦中浮现。   怨不得别人,这都是他亲手种下的罪孽。   费恩抬头沿着门前的罗马式立柱,一直到头仰得喉结都开始扯得疼了,才能完全看到宏伟的门顶。   稍微打量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衣装走进大厅中。大理石地板,高大的天花板,华丽的吊灯,还有来来往往拿着文件走得急匆匆的官员。费恩从来没在这样的地方工作过,还是稍带些新鲜感,但一刻也不敢耽误,只是环顾了一圈便径直上楼梯。   先要去报道。问了人才知道档案科的办公室在哪里,档案递过去了之后,工作人员竟让他直接去局长那里。   于是他只得又问清楚局长办公室的位置,然后又爬楼梯爬到四层,来到局长办公室门口,刚敲了两下门却听见门内有说话声。   还容不得他后悔,门就打开了。一眼看进去,坐在办公桌后的应该就是党卫队国家安全部第一局局长,党卫队旅队领袖兼警察少将布鲁诺·斯泰肯巴赫,很典型的官僚形象,就连那身非常修饰身形的制服,套在他身上也掩饰不住臃肿的体态,下巴上的第二层肉几乎快要溢出来。   “局长先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这儿有人。”费恩镇定地道,正准备退出去的时候,斯泰肯巴赫局长道:“你是费恩·亚尼克对么?没事,这儿的谈话也差不多要结束了。”他招呼费恩过来,费恩跨进办公室,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听身后的脚步声,之前开门的那人也跟着走了过来。   “正好,你们也互相认识一下。”斯泰肯巴赫笑了笑,“这位,是D处的卢卡斯·穆勒先生。穆勒,这是新来的A处人事科副科长,费恩·亚尼克先生。”   “您好。”费恩转过去,两人握手的时候,费恩迅速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男人。   站的距离比较近,加上刚才在门口打的照面,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真的很高,保守估计也是一米九五以上。铁灰色的头发剃得很短,硬得像钢针一样。眼睛是灰绿色,陷在深深的眼窝中,眉骨的阴影投下来显得非常深邃。鼻梁突出,整张脸的线条都很笔直硬朗。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也是如此。如果立场相对的话,一定会是个麻烦的角色。   而且如果费恩没有记错的话,他所在的第一局一共四处,自己所在的A处是人事处,还有教育处与体能训练处,而穆勒所在的D处,是刑事处。   这更让费恩觉得自己不得不提高警惕了,如诺亚所说,在这个地方处理人际关系比以前更为困难。穆勒与他握完手之后,便对斯泰肯巴赫道:“局长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得到默许之后,他又向费恩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还不忘轻轻关上办公室的门。   “先生。”费恩在办公桌前站直,这种情况下,难免还有些紧张。   “你的情况我之前也了解过了。你之前参加过战争,然后在奥斯维辛工作,是吗?”   “是的。”费恩答道,“不过也做文职工作。”   “那就好。”斯泰肯巴赫道,“柏林的环境不同于那些地方,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况且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的话,”他斟酌词句似地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的边沿,好像是在考虑这些话究竟要不要告诉费恩,最后终于还是开口了,“那时候要做的,就不止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了。”   费恩不能完全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可心里已经明了了七八分。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的话”。大家都这样说着,除了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对这个最坏结果的准备之外,想到当下的形势,想到不断往回溃退的阵线,想到来的路上,看见郊区衣衫破旧的难民,想到街边被炸毁的建筑……是不是还说明,那一天其实不用怀疑,已经在慢慢靠近。   没有人可以挽回,也没有人可以逃避。   斯泰肯巴赫接下来说的话都说是些关于工作的琐事,不算重要,费恩也只听清楚一半。   他脑子里,好像能预知未来般地徐徐勾勒出那一天的场景。战火,废墟,焦土,硝烟,尖叫,怒吼,瓦砾……   “亚尼克?”斯泰肯巴赫突然问道。费恩猛地一惊,不想让人发现他刚刚在走神,马上作出听得很认真的表情,但还好斯泰肯巴赫只是道:“你在这边住的地方有着落了么?”   费恩暗暗松了一口气:“有的,谢谢长官。”   斯泰肯巴赫看起来好像已经把他要说的说完了,示意费恩可以离开:“今天你先去把自己安顿好,整理一下住处,去领一下新的标志,从明天开始再上岗,帮吕贝克科长完成工作,要努力才是。”   “是,长官。”费恩脚跟一靠立正站好。抬手敬了个礼然后离开。   出了办公室的门,他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像是未来和过去重叠在一起,记忆中的火光肆意蔓延,自己好像置身于地狱底层漫无边际的火海,受烈火焚身之苦,无论如何挣扎也逃离不了。   他轻轻地关上门,猛地转身撞见一个人影的时候心脏一紧。也许是刚刚太出神,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外还有人,定睛一看,仅凭身高就能认得出是刚刚明明已经离开了的刑事科的人,穆勒。   他离开之后,费恩和斯泰肯巴赫单独谈话虽然说了不少事情,但时间说长不长,穆勒没有什么时间离开了再折返回来,应该是出门之后一直等在这里。   “有事?”面对他费恩不得不提高警惕。   穆勒指了指走廊,示意边走边说。费恩满腹疑云却又不得不跟上。“有时间下班了去喝个酒么?”他一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个,倒是让费恩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我……平时不怎么喝酒,没这个习惯,抱歉。”   初次见面,费恩其实很怕自己拒绝会引起对方不快,但还好穆勒并没有,至少他的脸色没有显现出来。“没关系。”他道,“那么,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知道哪有味道不错的餐厅。”   费恩也觉得再推辞不好,而且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借口了,只能答应下来:“好的。但我下午不在办公室,我得去收拾我的住处。”   “没关系。”穆勒的步子很大,所幸费恩步幅也不小,走得也比较快,跟上他不费力。费恩是要径直出这幢楼,没想到穆勒也一起出来,和他一起走到大门口才停下:“晚上五点半我下班,你那时候过来就行。就在这里,然后我们再一起过去。”   费恩眼珠转了一下:“行。不见不散。”   穆勒也没有多说什么,走入楼中继续他的工作。费恩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觉得这背影并未比照面更容易看透,便也放弃了,慢慢走下大楼前的台阶。 第95章 II.哈勒舍街公寓   好不容易把公寓收拾好,自己带来的衣服和日常用品都摆放到位了之后,费恩才放松下来,坐在床上休息。   明明只是些普通的家务活,回想起来也没做什么事情,大概就是叠衣服、打扫房间、放置物品这些事情而已,往床上一坐竟有种累得腰背酸痛的感觉。   他觉得这样很危险,再一次怀疑自己是因为远离了部队的高强度训练,身体机能才会退化得那么快。   费恩活动了一下关节,捶了捶肩膀,再次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新居所。知道是诺亚托人安排的,倒是很有诺亚的风格。公寓房装修比较简单,没有什么繁杂的赘物,但生活所需的设施倒是一应俱全,还有单独的卫生间,里面有淋浴器。   事情还没有做完,脱下外套抖了抖,平铺在床上。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胸前的两个口袋,慢慢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折成了小方块的纸条。   他慢慢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两行字。第一行是一个地址:柏林瑞特街14号。   下面一行也只有非常简单的一句话:等一切结束之后。   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意义,费恩的思绪又闪回从奥斯维辛离开时的画面,当诺亚将这张纸条送进他的口袋里时,轻声说:   “如果真的到这一切结束的那一天,等我。”   费恩想,自己应该知道那个地址是什么地方。   短短的一行,字迹也不算工整,给人感觉像是匆忙之间写成的。却在费恩眼里,是与生命相比都显得更为沉重的承诺,比起跪在教堂,比起交换戒指,更有质量,更实际。   费恩想了想,把纸条重新折好放在床头,手刚离开的时候又停了停,重新拿起来打开床头柜抽屉扔了进去。   他不需要拿出来反复地看。只刚才一眼,瑞特街14号这个地址,已经像烙印一样清晰地留在了脑海里,此生都难以遗忘。   既然诺亚那么说了,又留言强调,那么提前去那里也没有什么必要。他所要做的,现在看起来无比清晰明朗,也就只是做好他手里的工作,然后保护好自己,剩下的只有等,等那一天到来,等这一切结束。   费恩叹了口气,没忘了自己还有应该干的事,先把纸条的事抛在了脑后。他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有两枚新的领章。   他站起来找了把剪刀还有针线又回去坐下,把衣服放在膝头。现在他需要把旧的、属于集中营守卫军的骷髅徽领章,还有写着“奥斯维辛”的袖条拆下来,然后把新的再缝上去。   针线活对他来说实在是比较棘手,他所掌握的也就仅限于缝补一下袜子什么的,但眼下人生地不熟也找不到人来帮忙,只好自己动手。所幸也不需要他缝得多好看,不管怎么瞎缝只要弄上去了就是。   面对挑战,费恩给自己打了打气,先拿起剪刀要把旧的那些拆掉。   他看着领章上那个用银白线绣成的骷髅头,眼前忽然闪现出真正的、惨白的骷髅,不止是一个,而是白花花的一堆,而曾经的自己,仿佛就站在这些骷髅顶端。   费恩的呼吸一窒,然后马上挥动剪刀将缝合领章的线剪断,然后把领章扔在一旁,再剪下写着那个他熟悉又厌恶地名的袖条,又扔在一边。一边完成这项发泄似的工作,一边恶狠狠地自言自语道:   “再见。滚吧。”   =======================   缝好了之后,费恩看了眼表。离和穆勒约定的五点半还有二十分钟,收拾准备一下过去应该时间差不多。他不喜欢让别人等自己,更不喜欢在约定时间之后才赴约,宁愿自己提前到地方,站在约定的地方干巴巴地等。   他犹豫了一下,关于要不要换成便服再去,最后还是放弃了。   和穆勒的关系并不算熟络,也就是多说了几句话的关系。直觉上那个人并不好对付,而且找初来乍到的费恩一起吃饭,除了套近乎以外,动机也让他很疑惑。这次一起吃饭,也正好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他,就算依然没办法摊开牌来讲话,起码摸摸对方的底细。   也许对方也是这么想。所以无论怎么来讲,这都不像会是次很亲切的会面,就权当成一次工作性的应酬好了。   想到这儿,费恩把才缝好的军服又穿了起来,绑好腰带。检查了一下要带的钱包,钥匙,关了灯锁上门才下楼。   时间倒是绰绰有余,但他还是走得很快。尤其是身边没有人会跟着的时候,不用顾忌其他人,费恩的步速一向不慢。到了安全局门口,看见除了卫兵以外没有别人,费恩倒还松了一口气,站在那里等着穆勒下班。   这时间卡得也挺准,感觉没等多久就陆陆续续有人从楼中出来,而穆勒便是其中之一。见面也没有多余的话,穆勒一摆头:“走。”费恩随即跟上。   穆勒除了步子一如既往的大之外,下班了倒是看起来比之前要悠闲得多,沿路不时遇着熟人还伸手跟人打招呼。费恩在后面看着,突然觉得这个人不像他之前先入为主想得那么难以相处,主要是他面相看起来有点凶,再加上刑事科这个附属条件,才会给人那样的第一印象。   “可惜啊。如果你喝酒的话,那边那家酒馆真是不错。”穆勒下巴朝旁边点了点,然后又耸耸肩表示遗憾,“原来下了班,我和喜欢和……和朋友上那儿喝一杯。那有几个侍应生小妞儿,也挺耐看的。”   “嗯……”费恩刚礼貌性地想表示有一点兴趣,听到他后面这半句话又给咽回去了。穆勒倒不在意,途中每当路过了一家什么餐厅,都会或多或少点评一番,听得费恩云里雾里。他知道穆勒应该是在这里待过很多年了,却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熟悉,像是整个柏林大大小小的餐厅都被他扫荡过一遍一样。   终于费恩还是没忍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穆勒先生,你怎么对这些这么了解?”   “叫我卢卡斯就好。”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只不过这笑容并没能将他脸部的棱角柔化几分。   要不是费恩问,穆勒也从未注意到这一点,刚才随口的点评亦是无心之举,这一问才让他反应过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应该是在回忆什么,半晌才到:“原来有朋友……喜欢一起在外边儿找馆子吃饭,久了就去得多了。”   费恩点了点头,不过穆勒很快就从回忆中回复了过来:“到了,就这儿。”   费恩抬头看了一眼,一时有点哭笑不得。这家餐厅是比较清新的巴洛克风格,在一群严谨的建筑之中显得很活泼,也具有非常鲜明的地域特征。   巴伐利亚,又是巴伐利亚。费恩不禁怀疑是不是因为老家本应在巴伐利亚的他却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以至于上帝安排他现在补偿回来得有些矫枉过正。   不过这些都是他在心里思索的,表面上还是得显得饶有兴趣的样子。侍应生也穿着很有特色的衬衫短皮裤,虽然整个店的格调不算太高,也配有乐手弹着齐特琴唱着欢快的民谣。这样一来不算太大的店中就显得很热闹,但又不会让人感觉吵闹得烦躁。   正撞上晚饭的时间,顾客也多,两人也没有预定,坐不到单独的桌子,只好坐在正中间那种能坐十几人的长桌边上。费恩也不挑食,随便点了几样招牌菜,穆勒更是熟悉到连菜单都不用看,直接找来服务员说了两句。费恩无心听到了,暗暗觉得他真是食量惊人,自己遇到过的,一顿能吃这么多的也就一个人,还不一定比穆勒多。   侍应生记录好了离开之后,费恩发现穆勒的目光也跟着她转了过去。他本以为穆勒是发现了她的围裙后面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可后来当他发现并不是这样的时候,他还是决定选择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穆勒道:“来说些什么吧?”   “好啊。”费恩知道他会先开口,“你想说什么?”   “你是从奥斯维辛过来的?”   穆勒的问题一出口费恩立刻全身肌肉绷紧,手心也变得冰冷起来,整个人提高了警惕:“你怎么知道?”   自己今天才到国安局报道,档案也是直接交给档案科,没有经任何其他人的手,他不可能会知道自己的履历!刚见面就套近乎,现在又这么面无表情地道出自己的来历,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究竟是什么人?   比起费恩一瞬间的心乱如麻,穆勒倒是显得很轻松。刚好这时候服务生将他点的一扎黑啤酒拿过来,穆勒喝了一大口,偏头看着费恩道:“因为你的眼神。”   费恩皱眉表示不解,穆勒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我有认识的人,也在你们那里。可能自己不会注意到,但从那里出来的人,眼神里头都会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他说完又喝了口酒,“就是这么回事。”   听他说得这么玄乎,费恩也只得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每天早上晚上洗漱的时候照镜子,他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里有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但是那段经历,那段几乎是在地狱中行走了一趟的经历对于他来说的确难以忘怀,无疑会对他的后半生都产生影响。   穆勒也没有多说什么,等菜端上来之后看他的样子应该是饿坏了。不过凭那香味费恩就觉得这里的菜确实不错,也没什么顾忌,放开胃口吃了起来。牛排煎得恰到好处,让他的心情稍微愉悦了些,便暂时把之前想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脑后。   “其实你不用紧张。”穆勒突然道,费恩一抬头发现他基本上已经吃完了,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喝他的啤酒,“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这么自来熟,而且,怕我是借这次吃饭的机会来套你的话?”   费恩一怔,自己所想的居然都被他猜中了。但是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听着穆勒继续道:“你放心。我在刑事处,不是盖世太保,也不爱玩情报战那套。找你出来也就是通络通络同事感情,没别的。你要是不信就算了,毕竟在这个时候——”   他可能意识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把啤酒杯放回桌子上,立起身子离开椅背,将胳膊支在桌子上压下声音道:“在这个时候,保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可以放在次要位置。这么来看,我应该和你是同一战线的。你想想吧,我去买单。”   费恩盯着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不说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撒谎,他敢肯定穆勒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告诉他。看见穆勒起身,他也连忙站起来。   “怎么了?算我请客就行。”穆勒道。费恩一挥手:“穆勒先生,我来吧。初来乍到,以后有什么不懂的,还得问你。”   听到费恩仍然用姓来称呼自己,穆勒抬了抬眉毛,倒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一摊手道:“好吧,各付各的。”他很爽利地把掏出来的钱塞回去一半,交给服务员。   他没有坚持,这倒是让费恩觉得对他的印象稍微好了点,起码相处起来没有官僚做派。但也许是用这种方法来降低自己的警惕也不是没有可能。   防人之心不可无。费恩一言不发地拿出钱夹,付了自己的那份饭钱。出了门口,发现和穆勒回家的方向不同,便就在门口道了别,各走各路。   这样也好。费恩想着,这样的话正好给他了一个能够更快融入新生活的切入点。   他一个人走在路旁,看天色,若是再暗一点路灯就该亮了。那影子永远都跟着他,永远都不会消失,说明不会有哪里没有黑暗的存在。但那黑暗的另一面便是光,也没有哪个地方是漫无边际的阴影。光总会穿透黑暗,就像现在这样,纵然只有淡淡的一缕,也能把他前面的路照亮。 第96章 III.费恩办公室   倒是用不着花太多的时间去适应新的工作和生活,因为这里的工作比费恩想象得还要轻松。   居然还给他分配了单独的办公室,这也让他很意外。办公室的窗户对着下面的街道,工作之余可以看见下面走动的人群。看着悠闲的市民,心情总比当时看着那么多衣衫褴褛的犯人要轻松很多。   很多事情基本上都是用电话传达,就算要出去,也是在安全部大楼中找人,活动范围比起当年一整个营地来说小很多。更多的时间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坐到腰酸背痛。   直系上司,吕贝克科长是个很严肃的老男人。一向不苟言笑,不会过多地关心下属,也不会刻意刁难。费恩对于工作从来都尽职尽责,找不到能让人挑刺的地方。其他的同事在这几天的接触中还没能完全了解,但暂时看来都还算挺好相处。   他有时间安下心来做总结时,总会下意识将现在和之前的日子作对比。除了没办法和诺亚在一起之外,新生活条件好得反而让他有一些不安,就像是风雨来临之前平静的海面,不知道这平静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流。   动荡之中反而不会有这样的不安感,只有在现在这样的平静,让他对所处的环境感受到陌生,不知道自己所蛰居的安宁,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分崩离析。这感觉就像是走在危楼之中,脚下的地板随时有可能裂开,自己也将再无立足之地,坠下摔得粉身碎骨。   他站身起来,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坐着而僵硬的筋骨。由于外面的人声与汽车声音有点太过嘈杂,虽说这样能让他时刻沾染到属于寻常百姓的那种朴实的欢愉,但现在确实有点影响到工作了。   于是趁休息的间隙,他一边转动着手臂好让肩背肌肉放松下来,一边慢慢踱步到窗前把窗户关上了。   室内安静下来,伴随的是光线也暗淡了许多,但他宁愿开台灯,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于工作,还有冷静的思考。   可能是之前在奥斯维辛遗留下来的习惯。那时候白天都多是奔波于政治部还有诺亚的办公室,或者是在营地中按照固定路线一遍又一遍地巡查,只有到了晚上才有更多的可能会被准备熬夜工作的诺亚留下来和他一起,坐在灯光通明的办公室中,听着复古挂钟咔哒咔哒的节奏,又快又谨慎地审视着那些文件。   寂静之中,大脑全部被工作所填满,久而久之对疲劳也都麻木了。   但是,当他喝了两口水,坐下来正准备继续工作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却被敲响了。他揉了揉眉心:“请进。”   在对方开门进来之前,费恩便迅速把手从眉头上放了下来。来人是科室下面的同事,里夏德·瓦尔特,个子比较小,费恩第一次去办公室和大家见面的时候,就是他第一个和费恩打了招呼,所以费恩对他的印象还比较深刻,当初在公寓里深更半夜抱着名单绞尽脑汁地背上面的名字,并努力将它们和人脸对上号时,这个戴着一副小小的圆眼镜的人倒是给他省了不少事。   “长官,上次您要的东西我帮你找来了。”里夏德把手里的文件包递给费恩,“上个季度,还有上上个季度的,暂时就找到了这些,如果您还需要之前的话我再去找。”“嗯,暂时就这样吧,辛苦了。”费恩接过来那些文件,放在一旁,手头的工作完成之后准备再好好研究一下。   “还有这些。”里夏德有点腼腆地把一个小盒子放在诺亚的办公桌上,费恩问到了一股香甜的气味,应该是什么小吃。   “谢谢你。”“不不不,长官。”里夏德连忙摆了摆手,“不是我的,是托姆今天带来分给大家的,是姜饼,他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交给您所以……我就帮他拿上来,因为正好有文件要交给您。”   费恩点了点头,视线一直在那个小盒子上打转。真是,到哪里都有这样的人,明明他这个人一天到晚冷冰冰的,根本不值得别人这么热情地对待,但像是里夏德,像是托姆,像是当年的约纳斯、罗尔夫还有马库斯他们,都毫无顾忌地走近他身边,向他表示善意。   他觉得好奇怪,明明自己也应该是个很严肃的人,特别是在工作时间,就像诺亚,像他现在的上司吕贝克先生一样,但好像别人在他面前,都不会像自己在上司面前那样拘束到手足无措。   费恩很苦涩地笑了笑,又轻声重复了一句:“谢谢。”   里夏德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像个大男孩那样挠了挠头发:“没事没事,长官。”他踌躇了一下,继续腼腆地笑着道,“老席勒身体实在受不住,退休走了之后,看您来接替他的位置我们大家都还有些怀疑。不过现在看您年纪那么轻,居然工作那么努力,我们也就没什么闲话可说了,老实说您上次一来就要上一年的数据,还把我吓了一跳。”   费恩摸了摸鼻尖,这番话不知道究竟是恭维还是出自真心,他也不知道怎么回复好了。接着听里夏德继续道:“您之前的事情……哎,我们最开始听到那些传言,脑子里一直把您想象成一个很刻薄的人,没想到根本不是那样。”   “什么传言?”听他这么一说,费恩顿时集中了注意力。刻薄?有人说过他高傲,有人说过他残暴,有人说过他冰冷,但刻薄这种形容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用在自己身上。   里夏德斟酌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要怎么组织语言,费恩却只想听他的解释,根本不会在意措辞到底会不会冒犯到自己。终于,在费恩说不上是恳切还是压迫的目光注视下,里夏德才慢慢道:“您来的时候,就有传闻,说您原来是在奥斯维辛工作……”   “没错?”费恩很快道,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是太着急,打断了里夏德的话。里夏德有点慌乱,吸了一口气,推了推鼻尖上的圆眼镜道:“说您是因为……是因为和冯·塞弗尔特指挥官不和,所以才离开那边的。”   幸好费恩刚才已经喝完了杯子里接的水,不然现在他听到这句话非得把水全喷出来不可:“听谁说的?不和?”   “我也不知道是谁开始传的,好像还是别的部门的传进我们部门的。说您一心上进,为人……残忍,经常熬夜工作,通宵不睡觉,还累出过病来,却不管怎样都只能屈居他之下当他的副官,一直得不到重用,所以才申请调过来。”   里夏德一本正经地把他所听到的传闻和盘托出,费恩哭笑不得又得憋住表情,听他所说的,感觉其中的费恩不是他自己,那个冯·塞弗尔特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冯·塞弗尔特。在里夏德说完,并且站在那里战战兢兢地等着费恩开口对此传言进行终结时,他却把话题引到了另一边:   “你也认识冯·塞弗尔特?”   “当然了!”里夏德居然对这个话题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差点把费恩吓了一跳,“不过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就是了。你难道不知道么?你的上司、不,你的前上司,你难道一直以为他就是个集中营指挥官?”   费恩身体往前倾了倾,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这次倒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而是他真的很好奇:“怎么?你说说看?”   里夏德好像也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了,继续道:“他当年东进的时候可是英雄人物啊!不知道被当做正面典型形象被宣传了多少次,当时我还在上学,班上都有好多人崇拜他,我也是,我家应该还有他的访谈和照片剪报……虽然我身体条件不够,上不了战场,但平时想想他的事迹,做工作都会有干劲得多了!”   对他说的这些,费恩倒没感到太惊讶,只是头一次遇到一个这么热诚的诺亚崇拜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认识他原本以为已经很熟悉了的诺亚,这种感觉还有点奇怪。   况且,他现在在其他人眼中还“与帝国英雄诺亚·冯·塞弗尔特不和”,实在不便于发表太多意见。虽然这传言在费恩听起来确实有些荒诞,但也没必要去戳穿,不如将错就错,就装作和诺亚闹崩了,还省得再想办法来掩盖他和诺亚本来的关系。   “嗯。”费恩尽量表现得很冷漠,还挤出一个轻蔑的表情。自己的偶像被人轻视,里夏德看起来有点受伤。不过他也知道,费恩既然和他关系不好,一定也不会和自己一样那么热情。感觉费恩也不想继续听下去了,里夏德小声道:“那,我就先去工作了?”   “去吧。帮我跟托姆说谢谢。”他指了指那盒姜饼。   里夏德离去之后,费恩打开那盒子,拿了一块姜饼。一边慢慢地咀嚼,一边思索着来到柏林所碰到的一系列奇怪的事。   这传言究竟从何而起?目的又是什么?   慢慢地,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慢慢有了轮廓。如果有人刻意去安排这一切的话,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心里终于明朗了些,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也从紧张里放松下来。他靠在椅背上,又拿了一块姜饼。不过为了证明他的猜测,他得去问问那个人,他需要一个机会。 第97章 IV.安全部走廊   尽管费恩真的对那件事情很在意,但他始终没有找到适合的时机,而如果就这么去找他,单刀直入地问又显得太唐突。   所幸现在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特别重要,所以费恩也一拖再拖,不过,机会终于来了。   费恩前一段时间订了报纸,其实他之前是不怎么喜欢看报纸的,他对这个国家的事情没有那么关心,所以新闻都是从同僚那里听来的,不过等他听到的时候新闻也不算新了。   但现在,他切身地感觉到自己置身于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体系之中,迫不得已必须要去掌握这个帝国的所有动向,害怕一朝倾覆,唇亡齿寒。   休息的时间,他终于从办公桌前抬起头,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订了报纸这桩事。正好他也需要站起来走走路,活动活动身体四肢,于是打开办公室的门出去。   站在走廊里了费恩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拿他的报纸。想着先去一楼准没错,却只下了一楼,就在楼梯上看到了走廊里正和别人说着话的穆勒。   还没等费恩决定要开口,穆勒就先眼尖叫住了他,随后和身边的人又说了两句就把那人支走了。费恩快步走过去道:“正好,我有事要找你。”   他发现空旷的走廊中,无论脚步声还是说话的声音,都会带来层层叠叠的回音,于是压低了说话声。穆勒应该没什么急事,就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等着看费恩找他有什么事。   站到他面前,之前在工作时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警惕此时又升起。那双藏在深眼窝中的灰绿色眼睛,很难让人没有顾忌地在它们面前暴露什么。   “怎么了?”穆勒问道。   费恩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有个问题想问。”   穆勒摊手示意他继续讲,费恩看了看,趁周围没有人之时才快速道:“穆勒,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是不是有人安排你来找我?”   “没有。”穆勒回答得太干脆,以至于费恩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应该啊?按理说,他之前的推测都顺理成章,却在穆勒这里一下子就被否定了。可总得有原因吧,如果他不是诺亚在柏林安排来照顾他的话,那穆勒的动机和目的到底是什么?   穆勒见他没有反应,抬了抬眉毛:“怎么了?”   既然他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那自己的想法也不要过多地暴露为好。“没什么,我想多了。”费恩有点漫不经心地道,“那么,我先走了。”   “等等。”费恩正匆匆忙忙地转身要走,却被穆勒喊住了。   登时寒意袭来,冷汗也沿着他的脊背滑落。他实在是太不小心了,本以为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只需要捅破中间这层隔膜便好,却不料推测错误,而且一求证便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这种心理战他实在不擅长,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谨慎了,没想到还是太过急躁。   他捏了捏拳头,蹭掉手掌心的汗,没有转身只是稍微侧过脸:“怎么?”   “如果你现在没有事的话,你来我办公室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穆勒这么说,让费恩瞬间松了一口气,这么看来他好像根本没有把自己刚才所说的东西放在心上。“行。”费恩暗忖反正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不如去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穆勒的办公室就在他们说话的走廊尽头。他打开门,大步走到桌边将桌子上的东西拿起来,回身塞给费恩:“我看放在楼下有一段时间了,估计是你找不到地方,怕过两天你去找就更找不到,就自作主张先帮你取了。”   费恩接过来,看见是自己订的报纸,便默不作声地卷了卷拿好。他抬起头来趁机打量了一下穆勒的办公室,本来期望从布置可以一窥他的性格特点,还有生活习惯之类,却发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唯一明显和费恩自己的办公室不一样的地方是,他的窗台上,放着一盆花。   是盆正开放着的矢车菊,靛蓝的花瓣颜色鲜艳,在整体颜色比较灰暗的房间里倒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和穆勒留给人的刚毅的形象也太不符合了。   “送到这栋楼的信件之类都会放在一楼进门左转的那个小房间里。”穆勒道,“要是有订报的话,记着按时去那儿看看。”   “谢谢。”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费恩觉得喉头干涩,也许他真是想得太复杂了,但无论如何也不敢放下戒备,“那我先走了。”   穆勒手一摊,做了个请的手势。   费恩拿着东西快步离开,上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关好门。他准备扫两眼报纸就继续投入工作的,却不料从报纸中掉出一张卡片。   他皱了皱眉,应该是夹在报纸中间的,怪不得刚才没发现。随手将报纸放在桌子上,先捡起那东西,发现是一张明信片。   他对上面的图案没感兴趣,立即翻过来看背后的字。看到不是诺亚字迹的一瞬间,失望从他的心里一闪而过。   离开奥斯维辛来到柏林已经接近一个月了,这段时间中,诺亚没有和他联系过,任何途径都没有。他不知道是不是诺亚根本不担心自己在这边的生活,其间他也想过要主动和诺亚联系,只是拿出白纸,还没提笔写下第一个字便反悔了。   也不是闹情绪。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但看到落款是朋友的名字,多少还是让他心情好了些,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明信片开始从头看起:   亲爱的费恩   最近好吗?希望你在柏林还适应,那是个很好的地方,虽然我没这个运气能够回去,不过衷心地祝愿你能够在那里过好新生活,要争气啊我的好兄弟!万一你以后当大官了别忘了让我们沾沾光,拉扯我们一把哈哈。   大家都很想你,而且这段时间还好不习惯你不在,你搬走的床位也没有人来填补,所以咱们房间现在只有五个人,我比较喜欢睡上铺,就自作主张占领了你原来的床位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就算你怪我也没有用。   我们最近做着的工作还是那样子,真羡慕你能够远离这个恶心人的地方。指挥官也总是忙得连人影都不见,据说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忙,也没个人帮他唉,要是你没走就好了。我看不到具体的数据,但我总觉得,最近的犯人越来越多,不知道是否因为在加快计划实施。我有点害怕,他们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局势压迫,所以原定的事情都必须在更短时间内完成?真希望我们可以渡过这个难关。   祝你一切都好   约纳斯·恩里希 1943.7.16   另:罗尔夫和马库斯已经不闹矛盾了,之前他们连话都不说一句。但是现在他们也不讲笑话了。   感觉约纳斯想表达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想尽办法在明信片有限的空白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那大圈绕着小圈的花体字弯弯曲曲,挤满一张明信片,看起来有些费力。   可是费恩不在乎,紧紧捏着那张明信片,看了三四遍。   别的内容都还好,占了他的床什么的他当然不会在意。让他放不下的,只是上面所说诺亚的事。看来自己走了之后,诺亚没有再找人帮忙分担工作。   其实就算约纳斯不说,费恩也知道,按诺亚的习惯,工作量一加大,他便可能会在办公室熬上一整夜不合眼,外加上还会丝毫没有节制地抽烟。如果说什么时候他会停止的话,可能是因为烟灰缸堆满了再也放不下。   他很认真地看了最后那一段。约纳斯平常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脑子够聪明。为了避免被怀疑,他写得很模糊,就算有别的人看过,也不会暴露诺亚和费恩之间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突然暗自庆幸,不知道代为收取穆勒会不会偷看他的明信片,要是约纳斯什么都敢往上写,后果就难以设想了。   而且他对目前形势的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奥斯维辛的加速运转,越来越多的犯人,被越来越频繁地运往那里,相对应柏林,不,不止,应该是本土以及占领区的所有城市,都在加速清空特别划分的犹太人居住区,大街上当街抓人的盖世太保也越来越猖狂。   他走过去,打开之前被自己关上了的窗户。经历过几次轰炸的柏林已经没有往日那么光鲜,街上的行人依旧为了自己的生计奔波着。   放在窗台上的拳头慢慢地握紧。   费恩其实很在乎诺亚这段时间都没有主动联系过自己。他本来不怀疑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但一个月,一个月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费恩很想知道,究竟是多么繁重的工作缠着他,让他没有一丝闲暇。   他很担心诺亚。他也很想知道自己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在诺亚的心里,究竟还占多大的份量。 第98章 V.哈勒舍街公寓   费恩匆匆忙忙地洗漱完毕,收拾好要带的东西。本来起床晚了以为会迟到,没想到手忙脚乱弄好了之后,一边穿靴子一边看时间,比平常出门还要早上几分钟。   但也没有多余的事情可以浪费。费恩还是快速锁上门,就算努力放轻了脚步,下楼梯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动静。不知道会不会惊扰到公寓中的其他人,费恩有点愧疚。在楼下的小店坐着吃了面包牛奶的早餐,又多买了一个苹果准备带到办公室去。   费恩的时间观念一向比较准,进办公室看钟,时间刚刚好。而他又不像有些同事那样,到了之后需要聊聊天看看报纸磨蹭一会儿,才能勉勉强强进入工作状态。费恩不需要,往那里一坐下就顺手拿起笔在指间转了转,迅速投入到工作中去。   一旦精神全部集中在某个地方,时间便过得特别快。昨晚难得睡得不错,费恩觉得就凭现在的精神状态,可以一口气工作一个上午不用休息。   直到有人敲他办公室的门,而且敲得格外急促。连拖也不能拖,费恩只好放下手头的材料站起来,一边揉了两揉眼睛放松疲劳一边快步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那个身材短粗的男人是斯蒂凡。他敲门敲得太急,以至于费恩开门的一瞬间还收不住手,拳头差点落到费恩身上。   他是楼层办公室中负责接听电话的,费恩办公室没有配备电话,只能到楼层尽头的房间去使用。所以看到斯蒂凡他就明白了过来,也不用他提醒,点了点头走出门去,穿过走廊进入尽头的小房间。   拿起听筒之前他向跟在后面,在门口停下的斯蒂凡抛去了一个询问的眼色,得到许可后才接听。斯蒂凡默默地退出去,帮费恩关上门,只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SS安全部人事科费恩·亚尼克。你好。”   费恩说完后,那边却久久没有回应。让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个指名道姓要找自己的玩笑电话。这么耽误工作时间,他压下脾气正准备再重复一遍的时候,对方终于开口了。   “费恩。”   听到那声线一瞬间他的手颤抖了,电话听筒几乎要从中落下,但还是被他握紧。另一只手也覆在上面,将听筒更紧密地按在自己的耳朵上。   他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却因为沙哑而听起来无比低沉。   “是我。”   “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放心。”   “那就好。”   费恩轻轻地叹息,满腔的期望堵在胸腔中,却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这简短的对话。没有声音的房间里好像隔绝了外部时间的流逝,费恩无意地扫了一眼窗台,几乎能够看到微尘在那里安静地悬浮着。   “我本来不想在工作时间打给你。但是要是下班了,我就更没办法找到你了。所以只有现在打来。”   听着诺亚的话,费恩只是轻声应着。他很自私地,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直这样听着诺亚讲话,听他那久别了好几个月的声音。   可是,无论分别了多久,只要听到一个字,他还是能够迅速分辨出他的声音。   他想问他过得怎么样,想问他这么久为什么一点音讯都没有,想问他对未来的看法……到了这一刻,他却觉得,这一切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过去已经没有人能够改变,未来也没有人能够精准地预测,心里上的慰藉就像酒精,要换来一刹那的麻痹,就必须承担醒酒后无尽汹涌而来的痛苦。   所以他知道现在,诺亚正和他通着话,就够了。   “我也挺好的,你不用担心。”诺亚听费恩没说话便道,“我前段日子遇见你的好朋友,说要给你写信……”   “收到了。”费恩忙道,“我收到了。”   “那就好。”诺亚的语气让费恩觉得,他也是在刻意寻找话题。分隔几个月,却连新鲜的话题都没有。费恩过得平平淡淡,朝九晚五,只有穆勒的事情让他捉摸不透,但既然他不是诺亚安排来的,他决定还是暂时不要把有关的事情告诉诺亚,等他稍微有头绪了再说。   尽管他们都没有说话,听筒中也只剩交错的呼吸声,却一点也不尴尬。好像这样的无声,也是一种交流。   “费恩。”诺亚隔了半晌才开口道,“没有别的事的话,就先挂了,你我都还有事要做。”   “你之后还会再打过来么?”没有一点犹豫,诺亚话音刚落费恩便立即问道,生怕要是晚一点,还不等自己说出口诺亚就挂断了。电话对面的诺亚沉默了一两秒,道:“会的。但什么时候我不确定。我尽量找到合适的时机就跟你通电话,不过应该也不会太频繁。”   费恩的嘴角泛起笑意:“好。保重。我……你知道的。”   “我也是。挂了。”   费恩慢慢把听筒拿下来放回电话机上,又叹了口气,才打开门走出去。   “好了?”他一出门,靠在走廊墙壁的斯蒂凡马上道。他平时都坐在房间里,走廊没有凳子让他坐,在外面干等着确实不好受。所以费恩对他还有点愧疚,“可以了,谢谢。”   素闻斯蒂凡的脾气不是很好,但对着在人面前总是一副彬彬有礼样子的费恩,他又暴躁不起来,反而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费恩正要路过他的身边回办公室,斯蒂凡道:“哦对了,刚刚有人来找你,说是吕贝克科长让他来找你的。刚刚我不知道你还要打多久,就让他去你的办公室找你了。”   “好的,谢谢你。”对于费恩来说,感谢的话说多少遍也不会被嫌泛滥。他也很疑惑,明明昨天才去过科长办公室,今天又找她不知道为什么事。他迅速回忆了一下,中间这段时间里,自己好像没做什么事,连出什么大错的机会都没有。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果然看见托姆等在门口。   “托姆?找我有事么,要不进来说吧?”费恩一边出声叫他,一边打开办公室的门。   没想到托姆腼腆地摆了摆手:“不用,我就是帮科长传个话。今天晚上六点半官员们在科讷皇冠酒店宴会大厅有一个安全部官员们的聚会,希望你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一定要去。”   “嗯。”费恩抱着手臂点了点头。他对这种事情不是很感兴趣,尤其不适应那种事故的官僚做派。从前在奥斯维辛还好,虽然这个集中营还是第三帝国重点建设的地区,但怎么说也处于城郊,指挥官诺亚更不是热衷宴饮的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怎么经历过。   但在柏林就不同了。人情复杂,勾心斗角,这种情况下他迫不得已,不得不去。尤其是这种所有军官都要参与的聚会,若是借词推脱,其他人当面自然不会说些什么,背地里对他印象肯定减分,以后出阴招下绊也不是没有可能。   官场都是暗地里龃龉,却更要人命。费恩时常还会想,若是前线没有那么多杀戮、痛苦和死亡,他倒是很愿意回到部队里去。   虽然那里依然有权利斗争,上下压迫,可当站在战场之上,面对着的,是敌人的枪炮,那时候只有一个纯粹的目的。   那已经不关乎什么忠诚,荣誉,也不会再去在乎所谓正义公理。   只有死或生的对峙。   “我会去的,谢谢你。”费恩对托姆笑了笑。“没关系没关系。”托姆紧张地摇了摇手,看得出来,他对费恩还仍存有忌惮,“那我先回去了。”   “好。”费恩点头。看着托姆转身快步离去,突然又抬高声音道,“姜饼很好吃!”   托姆转过头来愣了愣,随即笑了。虽然他的笑还是有点拘谨,但确实真真切切地笑了:“那我下次再多带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喜闻乐见的水要结束了。下一章过渡一下,再下章就要怼了   来来来不要怂   两横一竖就是个干 第99章 VI.科讷皇冠酒店   下了班之后费恩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便放慢了步子,悠悠地按照事先问好的路线朝着酒店走去,想在路上多耗些时间。   没想到到了地方看时间,居然还是早了二十几分钟。费恩没想到自己竟然表现得这么积极。直接进去又不合适,提前这么长时间到,和晚到也没什么区别,本质上都是不守时。   干等这么久也实在是要命。费恩思想想还是决定在附近逛逛来打发时间。他到柏林之后都没怎么四处看过,唯一摸得清楚的可能也就只有自己住的公寓到安全部之中的那条路。   费恩沿着街道走了几步,突然见着旁边有一家书店,连想都没想都朝着那儿走了过去。   据他所见柏林的书店很少了。他曾在街边看见过另一家书店,但那间铺面已经人去店空,残破不堪,橱窗玻璃完全破碎,碎片已经被打扫走了,但还有未落的残片滞留在窗框上,像是昆虫大张的口器。无论是从破烂的橱窗还是敞开的门看进去,都像是幽深捡不到底的洞穴。在靠近门口,光线还能够照到的地方,看得到地上横七竖八倒下的书架和桌椅残骸。   而这一切并不是源于先前的轰炸。墙壁上,用刺眼的白漆书写的字迹还未褪色。   那是犹太人的商店。和柏林,和整个帝国领土上其他许多大大小小的商店一样,先被用油漆涂上犹太人的标识,后来又被疯狂地打砸。   而店铺的主人,很有可能费恩在之前的几年中见过——在奥斯维辛。   这家书店的店主应该是雅利安人,所以还勉强开了下去。只是在现在这个时节,书店的声音还是很惨淡。费恩向老板问了个好,然后走到书架前开始随意翻看。   费恩其实很喜欢阅读,但自从出了家门,能让他安静下来看书的机会不多。小时候半是被家里的老师逼着,半是自己性格孤僻不想和同龄的孩子玩,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架上的书。所幸这一点家里的人是不会管的,说不定是因为费恩安静看书时不会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   但他有记忆的,小时候看的那些书在书架上都找不到了。书架上面只有零零星星的几种书籍,倒是很符合宣传部下达的规范。   “长官,没找到想要的?”老板是个很和蔼的老人,留着一蓬花白的大胡子。不知什么时候从柜台后走出来,到了费恩身后。费恩点了点头。   老板慢慢地将书架上面被顾客弄乱了的书按顺序整理好,就像细心地帮自己的小孙子整理扣错的纽扣一样:“好多书都被没收了,不让卖。据说都被集中烧掉了,怕带坏我们的孩子。”   他说的时候是笑着的,可说完又摇摇头,叹了口气。费恩也语塞,要说只是为了消遣的话,对那些留下来的书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就只走马观花随便看看封面书名,又按照拿出来的地方放回去。   不时低头看看手表,看着时间差不多到了,费恩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出门朝着酒店径直走去。   不是所有的军官他都认识,看见站在门口那些寒暄着的人,快速扫视一圈,其中还是陌生的面孔占大多数。还好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科长吕贝克先生,快步走过去,等着他把正在进行的谈话结束了之后才向他打招呼。   “你先进去吧。”吕贝克道。费恩点点头,在服务员的指引下步入餐厅,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座。   这绝对是费恩见过最豪华的排场了。巨大的水晶吊灯上流烁着绚丽的色彩,明亮柔和的灯光笼罩在精致的餐具,与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的烛台上。大厅的一侧聚集着穿着正式的乐队成员,各类乐器也是一应俱全。聚会还未正式开始,钢琴师坐在凳上,不时弹奏几个小节,叮叮当当地试着音,混杂着零零散散已落座的军官谈话声,也算热闹。   费恩不健谈,只得自己愣愣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全员就座,宴席开始。好在是按科室部门分的座位,同桌的大部分人费恩还算是熟识,不至于特别尴尬。   这样的场合自然免不了碰杯敬酒,这几年来他自觉的酒量已经加大不少,从最开始出来时的沾酒就倒,到现在已经可以勉强撑过应酬的场合。但为了防止酒后失言,或者根本醉得走不动路,在大家喝起来之前,他就默默地往自己肚子里填了不少食物。   所以到了最后,他也顶多就是脸上发热脑子发晕而已,说话和走路都还能坚持。   但让费恩没想到的是,在酒宴结束了之后,竟然还不散场。酒多了之后,思维有一点迟钝,所以当音乐从慢悠悠的抒情音乐突然变成热情的舞曲之时,差点把他吓一激灵。   费恩抬起头来一看,很多官员都离席陆陆续续走出餐厅。费恩听着外面热闹无比,也就跟着出去看了看。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僵硬在了门框里,硬是没敢再往前走一步。   先不说人把整个厅堂挤得没空下脚,伴随着快节奏的音乐,他们舞蹈着,喧哗着,酒气充斥着整个空间,好像所有人都醉在里面。   更让费恩正眼都不敢看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中多了好几个身姿美艳的性感女郎,她们娇声笑着,放肆地将军官的大檐帽拿下来戴在自己头上。在男人们中间被推来搡去,贴着他们的身体扭动柔软的腰肢,一会儿衣衫就被扯得凌乱不堪。   随着高声的起哄,音乐也达到高\\潮,一具衣服已经被拉扯掉的赤\\裸躯体被高高地抛起,那女人尖笑着,被接住后,豪放地骑在一名军官的肩膀上。   费恩被惊得马上转身,不敢再看。背后的画面太混乱了,他不知道,那些白天光鲜,严肃的军官竟聚集在那里,竟是这样一副荒淫的样子。   他的心脏被跳跃的节拍催促着,疯狂地跳动。头连偏都不敢偏,迈开步子像逃走一样快步走回餐厅。   餐厅中已经冷清了许多。空盘都被服务人员收拾走了,每一桌边也只零零星星地剩了几个人,靠坐在一起饮酒谈天。大部分人应该都去大厅里凑热闹寻欢作乐了,扫视一圈,所见留下来的,大部分都是年纪较大的官员,或者和费恩一样不感兴趣的人。   他回到原来的席位旁边,吕贝克科长也还坐在那里。确实,看他的样子,费恩真的很难以想象他在一群人中间,揽着妖娆女人的纤腰摇摆的场景。   但刚才那一幕,足以让他对很多曾自以为有所了解的人的印象彻底改观。   “这么快就回来了?”见费恩拉开椅子在旁边坐下,吕贝克先生问道。“嗯。”费恩答应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语气有点气急败坏的,怕科长见怪,慌慌忙忙地放缓了口气补充道,“这几天没睡好,兴致不够,就不一起玩了。”   吕贝克拿着酒瓶,费恩看出来他想倒酒,利索地将酒瓶接过来,给吕贝克面前的酒杯倒上,又给自己倒了点。   “工作愉快。”吕贝克先生将杯和他一碰,然后慢慢饮下。费恩不喜欢喝酒,现在却只觉得坐在这里喝酒,比在大厅哪怕只是看着那帮人玩乐轻松多了:“祝您身体健康。”   他喝光了杯中的酒,将酒杯放回桌上。   吕贝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音乐传来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样子,也未必不是一种发泄不安的方法。”他转过来看着费恩,“如果实在待不下去,趁他们都还在闹的时候,先悄悄走了也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了酒,一向严肃的吕贝克先生难得地笑了笑。费恩轻轻摇头:“不用,我坐得住。”   吕贝克先生没再说什么,也没再让费恩喝酒,只是自己转过身去小口啜饮着。   费恩把手支在桌子上,撑着脸,四处打望。估计已经有人像科长说的那样,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走了。费恩是觉得,自己一个人住,没老婆没长辈没孩子,多晚回去也不会有人记挂,所以也没有借口提前离开。   还是那个原因,他担心自己的任何不恰当的举动,被别人看在眼里都会引起没必要的摩擦。   突然,他看到一张很熟悉的面孔。在角落的桌子旁,穆勒正和他的同事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他竟然也没有去参加外面的狂欢,让费恩匪夷所思,这时候穆勒倏然发觉到什么似的,敏锐地转过头来,正和费恩的目光相对。   他张扬地挥了挥手,算是跟费恩打了个招呼。费恩点了点头也算是回礼,然后他便转回去拿起自己的酒杯继续和旁边的人聊天了。费恩也只好低下头继续胡思乱想。   无聊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到这次宴会终于散场,所有人或结伴搀扶着或独自离开酒店,费恩已经毫无时间概念了,只有意识倒还清醒,刚才已经被大厅的画面刺激到,现在特别又是走出酒店被夜间的凉风一吹,酒意更是消退了大半。   天已经完全黑了,天空上没有月亮,没有繁星。除了路灯,一点光都没有。   不知道有没有人与自己回家同路,他也不想和其他人同行,便自己慢慢往回走。身影在街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头,费恩竟对自己也产生了一种陌生之感。   他在做什么?他究竟要去哪里?   费恩知道,很多人和自己有着一样的问题,特别是眼下这个关头,但他不想知道答案。他害怕知道答案。   “嘭!”   “哎呦!”   费恩正思索着,本以为这个时间点的大街上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了,毕竟还在实施宵禁政策。却不料还是与面前匆匆奔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费恩虽然喝了酒,身子骨还健壮,只是被撞了个趔趄。可对方就没那么幸运了,惨叫一声往后倒了下去。   看对方身形应该还是个孩子,费恩冷汗都吓出来了,忙上去想把他拉起来。还好那孩子只是“哎呦哎呦”了几声,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拍了拍灰,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就看了一眼,费恩便认出这孩子身上穿的是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那是一个准军事组织,训练对象是拥护元首与党的忠诚青少年。   要说为什么费恩对这个组织这么熟悉,原因只有一个——他当年也是从青年团中出来的。   “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长官。”两人同时向对方道歉,话音落下后便又沉默了。费恩看着那男孩稚气未脱的圆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   男孩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里奥·弗莱舍尔,长官。我们队今天训练落最后一名,长官罚我们劳动,一直挑刺一直挑刺,刚才才把我们解散。”他有点手忙脚乱,突然想起来该跟费恩敬礼,又忙不迭抬起手臂,差点戳到费恩鼻尖上,“万岁,希特勒!”   费恩抬手回礼:“这么晚了快回去吧,家人不担心么?”   “他们?”里奥努了努嘴,“他们本来就不想让我加入,我去报道的那天还冲我大喊大叫,说我要是真去就再也不管我了。不过幸好他们没有真的不让我进家门,但是对于我多晚回去什么的,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在意。”   本来对话就该到此结束了的,费恩却突然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要加入?为了什么?”   “为了保护元首和我的祖国!”里奥很响亮地应答。不知道是他是因为声音太大没喘上气还是怎么,说完之后,就算在夜里也能够很明显地看到他的脖子以上部分都涨红了。   费恩稍稍倾下身子盯着他的脸,看着他那双冰蓝的眼睛,里奥稍微萎缩了一下。“真的是这样?”费恩问道。   里奥像是泄了气一样,笔直得僵硬的脊背也放松下来:“其实是,现在适龄的都被强制要求进入了,男生女生都是。我怕家里人更着急,就告诉他们是我自己想加入的。”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眼,就看见费恩慢慢举起手。还来不及闪躲,就感觉那只手轻轻落在自己头上,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   “你是个好孩子。”费恩叹了口气,“快回家吧。他们心里肯定也在担心你呢,和你一样都是嘴上不说……”   他突然愣住了,不再说下去。   里奥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好的长官!我这就回去,祝您健康!”   他一边挥手一边跑远了。费恩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看着他小跑着的背影渐渐隐入夜色。   一恍惚好像从背后看见了那个雨天,只是他再也不是那头也不回被雨雾隐去身影的少年。 第100章 VII.费恩办公室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费恩却还将头埋在文件堆中。他听见门外有过一阵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他却还呆在自己办公室中加班。   光阴走过夏秋,这时候天气已经冷了。费恩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已经酝酿起几分夜色的天空,说不准第一场雪这几天就会降临。   但这雪下下来,也只是用厚厚的白色掩盖这座城市。好像这自然已经再没有力量,在这灰色的沙盘上添上任何装饰。   这几个月来也接到过几次诺亚的电话。每次说的话不多,却像让费恩在心底最深处沉着个铁锚似的,无论如何忙碌漂泊,也能在那里找到最安稳的居所。   他突然想站起来看看街景,坐久了腰也有些酸。说来也奇怪,明明只是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年纪见长许多。生命还有多长,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过度疲劳,这些他本以为会是老年人才会思考的问题,现在却总是在工作的空当趁机钻进脑海中。   然而,在他还没有走到窗边时,一声刺耳长啸迎面从窗外灌进来。   他听过这样的声音,空袭警报。半年来演习过不知多少次,听在这里工作很久的同事说,这段时间的演习比从前加起来还多。   所以在听见第一声的时候费恩是不以为意的,直到窗台下面的街道骚乱起来,他才觉得不对,快步走到窗前往外只看了一眼,原本放松的眉头立刻紧锁起来!   “该死!”费恩暗骂了一句,眼见着浓云滚滚的天边,许多飞虫般的黑点急速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一会儿就显出了轰炸机的轮廓,引擎的轰鸣混杂着急促的警报声钻进耳朵里几乎要把脑袋撑胀到爆炸。   纵是费恩遇事再冷静,此刻也无法继续站在窗口观望。那机群好像正是冲着这幢楼而来,看到它们的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就跑,刚刚冲出办公室就听见巨大的爆炸声从背后响起,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费恩连头也没空回,不知道炸弹是否落在楼上,只是抱着头弓身继续往楼下跑,感知麻木到也判断不了到底有没有碎片砸到自己身上。   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的场景终于成为现实,而梦中的爆炸声,绝对比不上现在这样震耳欲聋。   楼里大部分人好像都按照下班的时间离开了,他独自大步跨着台阶,双腿生理性地发软,整个人几乎是靠着重力往下坠,几级几级地往下跑。   而没有他人一同,更让他觉得这段下到大厅的楼梯长得可怕,几乎以为又像他的梦境中一样,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   炸弹破开空气落下的声音刺耳又拉得很长,最后却归结在一声声爆炸的剧响之中。   脚步终于落在了楼梯之下的平地,根本就没有缓冲的余地,费恩就着惯性冲了出去。大厅之中一片狼藉,天花板裂开,大大小小的碎块砸在大理石地板上,这幢楼估计撑不了多久。   厅中的立柱突然轰然倒塌!费恩一惊,连忙朝旁边跳开一步,才堪堪避过,只是那柱子将地板砸裂,溅起的灰尘碎屑逼得他一阵咳嗽。   费恩连忙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将弥漫的灰尘挥去,到看得清楚些时,他看见大门中冲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而他的背后便是已经残破不堪的街道和弹坑,他几乎是被一次背后的爆炸产生的冲力推进来的。   “亚尼克先生!别出去,都是冲着我们来的!”   吊灯已经砸在了地上,背着光费恩好不容易才从身形辨认出那人是里夏德,他进了门站不稳差点摔倒,但愣是停都没停,便一边指着一侧的走廊一边朝那边跑去。   费恩也不敢停留,不知道自己身处的这幢建筑还能撑住多久。既然是冲着这里来的,自己穿着制服冲出去就只能是个死,便转身朝着里夏德跑的方向追去。   穿梭在走廊之中,坍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走廊里嘈杂地回荡着。费恩不敢回头,只当没听见一般往前跑。   走廊尽头,里夏德站在那里,他没当过兵,体格瘦弱,花了天大的力气,脸都憋红了,终于将一大块地砖撬开,露出下面的梯子,竟是个藏在这里的防空井。   “长官!”他朝着跑过来的费恩大声喊,声音几乎全被淹没。   费恩抬起手臂,挡住一块冲脑袋砸下拳头大小的碎石,看着还有好一段距离,扯起嗓子嘶吼道:“别管我,你自己先下去!!”   里夏德站在地洞口急得跺脚:“长官你快点过来!”   费恩看着也急得不行,眼看着这边的天花板也快要撑不住了。里夏德那个小身板也扛不了几下砸,又倔着死活不先下去。先后顺序不仅仅是谦让,为了防止崩塌影响到防空洞里面,最后下去的那个人要负责从里面把洞口重新盖上。就是多出的这几秒钟,或许就能将生死分隔开。   抬眼看,就在里夏德头顶正上方,墙上一道裂痕迅速地伸展蔓延,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他真是又气又着急,深深吸了一口气冲过去,还没等里夏德开口啰嗦便狠下心,照着他的小腿一脚踹过去。   听着一声惨叫,里夏德站不稳,落了下去。不过听声音应该是掉到一半就抓住了楼梯。   费恩也不耽搁,撑着洞口的边缘就一纵身跳了下去,踩住梯子,抓住顶上的盖板往下放。   先是粗糙的砂石,而后是越来越大的石块往下掉。费恩咬住牙,注意力只集中在自己的双手上,那东西也沉得不行,太久没有开合过,转轴特别紧。费恩几乎是用自己全身的重量吊着,才最后把它拽了下来。   嘭的一声,活板门盖严。这一下全身的力气都像被迅速从身体中抽走似的,费恩这时候才开始后怕,往下爬的时候都手脚发软,差点抓不稳掉下去。脚踩实了,膝盖还在止不住地颤抖,走路也轻飘飘的。   下来就看到了里夏德,也是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却还要强装镇定。“没受伤吧?”费恩看他那么苍白,有点担心地问道。   里夏德还没缓过来,说不出话只得摇摇头。费恩放了心,和他一起沿着通道往里面走。   通道不长,一会儿就到了防空洞的中心。开阔的房间之中,人比费恩想象得还要多,都身着军装制服,费恩猜想这个防空洞大概是专门为官员修建的。那些人有和里夏德一样惊魂未定的,也有面不改色和别人抽烟聊天的。全部挤在一起,让费恩觉得气氛有点诡异。   上方仍是不断传来爆炸和崩塌的声音,但隔着严密的防空洞外墙,这声音就变得沉闷许多,只是脚下的地面,还是会微微地颤抖。   “咱们找地方坐着吧。”里夏德对费恩道。房间中有很多条凳,只是这个大厅中已经满了。比起费恩对防空洞的理解,这里更像个错综复杂的战略工事,往里走还有其他的房间。卫生间医务室甚至厨房都有。拐进另一个小房间,其中人就少得多,两人贴着墙坐下来。   费恩还想着终于有机会可以冷静一下,没想到里夏德屁股刚挨到凳子上又弹了起来:“我的天,长官你怎么受伤了!我去给你找找医生!”   费恩愣住了,顺着里夏德惊恐的眼神看下去,发现自己又看不到,只能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摸,拿下来看蹭了不少血。这时候才发现,手上也被划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口子,估计是在关活板门的时候被掉下来的碎片划伤的。   直到现在,费恩才开始觉得疼,轻轻屈伸了一下伤痕累累的手指,皱了皱眉。里夏德更不敢耽搁了,转身就跑,看他的背影还差点绊了一跤。   费恩倒是觉得这点小伤小痛没什么妨碍,虽然痛,但还能够忍受。比起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倒是更担心外面,头脑中又闪现出之前从窗子中看到的景象。他们有地方可躲,但外面的平民呢?虽然最近也修了不少地下防空洞,可是整个柏林有那么多平民,总不可能每人都能找到藏身之处。   “来了来了!”里夏德的声音远远地就传过来,费恩抬起头,看着他拽着一个医生跑过来。   费恩有点腼腆,僵硬地接受那名医生皱着眉头检查伤口。她看了一会儿,对费恩道:“你运气不错,再歪一点儿划到动脉就糟糕了。”   费恩连忙道:“那就行了,不用管我。”   谁知道那医生神色也很为难:“那不行,你这伤口里难保没进些灰尘什么的,要是发炎了就要命了,得清理伤口。我那边还有一台手术等着,真是……”她焦急地握了握拳,突然看到了旁边的里夏德,“你跟我过来,去拿药水纱布过来,弄完了再还回去。”   “好的!”里夏德神情严肃,跟着她又走了出去。费恩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脖子上的伤口,这下还真觉得疼得厉害,马上将手放下。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估计这些事情完了过后,自己浑身上下应该都不会剩几块好皮了。   里夏德没一会儿又跑回来,抱着医生给他的纱布酒精等冲到费恩面前。自己也不坐了,跪在地上把那些瓶瓶罐罐在之前自己坐的那块凳面上整齐地排开,拿着棉签纱布帮费恩收拾伤口。   “要不我自己来吧。”费恩有点不好意思。里夏德连忙摇头:“不不不,脖子上的伤口你又看不到,又不能大意。你手不是也受伤了不方便吗,还是我来吧,放心,不过消毒可能会有点儿疼。”   费恩想想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便不再推脱了。里夏德很认真地按照之前听医生说的,认真地给他清理伤口,然后消毒,上药。   “外面怎么样了?”费恩问道。这过程却是不好受,但他也只能咬着牙吸冷气,要不就像现在这样说点别的话题来分散注意力。   里夏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瓶子拿起另一个:“别提了,其实我也没怎么认真看清楚。下班之后我走得晚,还想着去买点东西,才从便利店出来就听见警报,抬头一看,全是B-17轰炸机,还好想起这里有个防空洞,马上就跑过来了。”   “美国人?”费恩看了他一眼。里夏德点点头,又开始帮他处理手上的伤口:“不过我好像看到我们的人也出动了,我们这些人啊,现在出去也没法帮忙,就只好躲在这里。”   头顶正上方又是“嘭”的一声剧响,里夏德手快护住了那些瓶瓶罐罐才没酿成惨案。他又小声道:“刚刚我去拿药,瞟见那边做手术,截肢呢,真可怕。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待上多久。”   费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在接连不断的闷声爆炸中,费恩愣愣地坐着,神思却已经升到地面之上。   尽管里夏德缠绷带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伤口,但想起那里不知何时会结束的轰炸,甚至是里夏德所说的手术,他便不再觉得自己身上这些轻伤会疼痛。 第101章 VIII.地下防空工事   听见外面有嘭嘭嘭的脚步声,费恩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朝主厅走去。   厅中已经围着一小群人,当中的那人喘着大气,一看就是刚跑过来的。   费恩插了个空看,便听见有人问:“你去看了一圈,到底怎么样了?”   那个人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全都塌了。盖子都差点打不开,还好感觉到有东西压着我就没用力,否则……盖子顶开外面的东西掉下来,就算不被活埋我也得活生生被砸死!”   “什么情况?”费恩拍了拍旁边一人的肩膀低声问。那人转过头答:“刚刚找人去看安全部大楼里的情况,那个入口完全没办法用了,看样子啊,楼估计也不行了。”   “那怎么办啊?”人群中冒出的这个问题也正是费恩想问的。   另外一个人在人群中高声道:“都别吵听我说!”   吵闹声顿时停了下来,那人继续道:“这个工事不止有一个出口!还有另外三个,都连接着外面的街道,但现在出去肯定不安全,再等等!”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嘟囔着散开了,回到原来的位置坐着。费恩正准备也回去继续等的时候,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头看,差点没一个白眼翻上去,但也暗暗抱怨了几句。   穆勒正站在背后,用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灰绿色眼睛看着他。但很让费恩疑惑的是,他抱着一盆……花?   他确认自己没有眼花没有看错,穆勒站得笔直,像是抱着重要物资那样抱着一盆花。费恩猛然想起,这盆花就是当日在穆勒办公室之中,看见他放在窗台上的那盆矢车菊。   遇到轰炸,费恩是根本没考虑过要随身带什么东西拔腿就跑,穆勒居然还想着带东西。要是带些贵重物品什么的也就罢了,还带盆花,完全和他的气场格格不入。   不过费恩还是没有问去。只是淡淡地对穆勒问了句好,自从那天宴会上,看到卢卡斯一直坐在餐桌旁和别人聊天,而没有出现在那个风气淫\\乱的舞厅之中,不知怎么的对他的印象竟然好了许多。费恩转身走进侧面的房间,在好像已经睡着的里夏德的身边重新坐下。   外面的轰炸不知道持续了几个小时才平息,在费恩看来简直比好几天还要漫长。   他自己说话不多,干坐在那里又无聊,只能听屋子中的其他人说话。听着他们从最开始聊得热火朝天,到后来有的没的胡扯两句,再到后来七歪八倒睡了一片,费恩觉得自己也都要快睡着了。   帝国军人一向以严谨整洁的形象示人,那笔挺的军服还有整齐的队列也引得不少年轻人——比如约纳斯这种——头脑发热加入其中。可能只有现在,在灯光忽明忽暗的地底才会露出这样的疲态。   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声音停息了,费恩猛地睁开眼。不只是他一个人发现了,其他人也有的开始窸窸窣窣地说话,还有的站了起来。   “大家别太着急!”费恩连忙站起来大声道,把旁边还睡着的里夏德吓得一哆嗦,“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不要急着出去,找人看看外面的情况再行动!”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全部直愣愣地盯着他。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好吧。”费恩道,“我出去看看。”   费恩走到大厅,发现已经有人在组织先出去打探情况,便也跟上一起。   果然主厅和之前待的房间,只是这个防空洞的一角而已。一路上有上下楼梯,还看到了里夏德所说的医务室,地面上都还留有搬运伤员留下的斑驳血迹。如果没有人带路,费恩不知道要自己转多久才能找到另外的出口。   “就是这里。”带头的人道,走进一条狭窄的隧道,尽头处便是往上的梯子,“我先上去看看。”   他率先爬上楼梯,小心谨慎地将盖子顶开一个小缝隙,露出眼睛警惕地观望外面的情况。   “没问题,是真的走了!”他转头对下面道,然后又看了两眼,才使劲把整个活板门推开钻出去。   后面的人依次往上爬,费恩排在比较后面。从那个小小的方形洞口往外看,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没有戴表,但感觉已经到了半夜。爬出洞口的那一刻,他却只能庆幸这个劫后的城市,暂时还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即便是在夜里,他也能看到满街的弹坑,凌乱的碎片。他走的每一步都坑坑洼洼,几乎找不到一处平整。不知原来属于何处的路灯落在自己脚边,灯罩玻璃碎了一地,锋利的边缘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好像死于野外之人,奄奄一息之时眼中最后倒映的那点星光。   费恩从地道之中出来,一个人,站在轰炸后的街道中。两边的建筑,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种完整的模样。从前的灯火已经熄灭,从前的夜话已经寂静,从前这座繁华的城市,已经被一次次的轰炸彻底摧毁,老态龙钟。夜里只剩影子的建筑物露出的轮廓已经不再规整,   他听到凄厉的号哭,若隐若现,似是在远方又时而似在耳边。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是因为,四面八方都有这样的声音,所以他实在难以辨明声音传来的方向。   “先去安全部那边看看!”   听到身后的人召集着,费恩才使劲把目光从废墟的边缘移下来。但这没有用,因为目光所及之处,无处不是废墟。   活板门下的人陆陆续续都出来了,和费恩一样,看到外面的景象便愣在原地,好久才回过神来,但那眼神中的凝滞却是久久散不去的。   费恩招呼着所有人先跟着前面的人,到安全部大楼下集合,然后自己再小跑着跟上去。   尽管之前听人说防空洞中通向安全部的那个出口已经完全被崩塌的东西堵死,心里有所准备,但听人说和想象的震撼,永远都比不上当费恩站在昔日高大辉煌戒备森严,如今却只剩下沧桑的安全部大楼下感受到的那股几乎要令自己站立不住的冲击。   还算不上断壁残垣,但这幢楼已经像是战场上敌阵之中,最后一个还存活的遍体鳞伤的人。   抬头看去,有半边被炸塌了,幸好费恩的办公室刚好在另一头。门前的两座古典塑像已经伤痕累累,幸好只是栩栩如生的塑像,终究无法获得生命,倘若那是人的躯体,画面一定血腥得惨不忍睹。再往下看,倒塌的石块、破碎的玻璃堆叠满地,好像围成一个阵列,阻止站在面前的人群再靠近。   “这……怎么办……”听见有人喃喃道,费恩转过头去看见是人事部的托姆。看他双目呆滞,颤抖着几乎要站立不稳跌倒的样子,费恩手快扶了他一把:“这栋楼暂时不能用了,反正大家都集合在这里,再等等看,有没有人给安排。”   费恩左右看了看,从人群中把里夏德拽出来,看他要显得镇静一些,便跟他耳语了两句。里夏德点点头,走到托姆身边,假装闲聊的样子和他谈天,看着托姆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费恩才安心走开,因为他看见有好几个官员已经在一旁集合。   “亚尼克!”看费恩在旁边,一个人影冲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光线昏暗,走近才看清楚,那人是恩斯特·卡尔滕布鲁纳部长的副官,阿本德罗特。他站在一群官员的最中央,手中拿着一小叠名单一样的纸,看上去非常焦急。   费恩跑步过去站在他面前,阿本德罗特的嘴皮子像是抽筋一样快速道:“亚尼克,吕贝克科长我们现在联系不上,但你不用担心他应该没有危险,现在我们需要你暂时代替他来组织人事科的人员,听我接下来说的内容,转达给你们的人,这些都是局长先生的意思。”   费恩点点头,退两步站在其他的官员之中。这时候他发现,阿本德罗特的衬衫是普通的常服衬衫,裤子和鞋也是非制式,外套上的勋饰也不整齐。费恩猜想他可能之前已经回家,是在躲避了空袭之后,又突然接到了部长的电话,所以匆忙之中只穿上了外套然后赶过来。   “安静,各位,听我说。”阿本德罗特清了清嗓子,“如大家所见,这回美国人与英国人的空袭对柏林造成了巨大创伤,具体损失现在无法估量,要等到天亮之后才能去调查。我们这幢安全部大楼已经暂时没有办法再用了,卡尔滕布鲁纳部长先生正在联系,我们可能暂时搬到别的地方去。   “明天九点钟,各位暂时先在这里集合,得到安排之后再去联系科室中的其他人员。三处A科D科的人留下,其余的回去转达我所说的,解散。” 第102章 IX.哈勒舍街公寓   走回去看到自己住的公寓几乎毫发无损,费恩也没有精力感觉到太惊讶。   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听阿本德罗特啰嗦完,又原封不动地背下他说的话回去转达。   解散之后已经是极度疲惫的状态,拖着疲累的身体上楼,开门,看见床的一瞬间几乎倒在上面就昏睡了过去。躺了不知道几个小时才迷迷糊糊又醒过来,强迫着自己从床上起来,冲了个澡把灰尘和砂砾全部洗掉,再把衣服换了,重新上床盖上被子继续睡。   到醒来他还是迷迷糊糊。一直坐办公室体力下降,昨天的消耗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过来。但连多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他需要赶到安全部大楼前,等待上面的安排,再组织科室的成员。   下楼买了早饭拿着吃,白天在光线照耀下,这座被空袭洗劫过一次的城市才露出了真正的面目。比昨夜看到的更残破、更空洞、更萧条。昔日费恩记忆中那些放满各色新鲜水果的店铺、色彩鲜艳刻意吸引人眼球的招牌、女孩们身上艳丽的衣裙,都像是陈年的老照片一样褪色了,只剩下灰黄的一片。   费恩依旧沿熟悉的街道往前走,但和往常不一样的除了残破的背景之外,费恩留意到,一大群人聚集在街边,像是在排队。费恩看了一眼表,还有空余的时间,他凑上去,从人群中插了个空子向里看。   那里摆着两张拼接在一起的大桌子,后面站着几个费恩有点眼熟、估计是在工作的时候有过照面的党卫队员。而两张大桌子上,则是堆满了叠好的衣服,那些队员正在将衣服分发给难民们。   除了轰炸造成的巨大伤害,十一月份的天气对于家园被毁的人民来说也几乎致命。他们紧张地排着队,拥挤的人群几乎占据了整个街道,不时有脑袋从队列中探出来,察看自己还有多久才能排到。领到衣服的人几乎感动得快要哭出来,有的情不自禁向分发衣服的党卫队员鞠躬致谢。   只要稍微仔细一点看就会发现那些衣服并不是新的,有的外套已经被磨得起毛、有的被洗褪了色,但在这种境遇下,已经容不得人挑挑拣拣。   费恩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那件衣服,整个人瞬间愣在原地再没动弹。   那件夹克的外套非常普通也很常见,费恩也曾见过别的人穿着,但是,胸袋上用金黄色的线绣上的Y ·S字母,却是独一无二的私人象征。   而这两个字母,正是费恩当时见到的!连中间那个分割点特意绣成了一朵小花这点,都一模一样。   费恩好像忘记了自己还在集合途中,转身走向那两张桌子,看了一眼找出其中那个小头目:“过来一下。”   小头目愣了一愣,还是先向同事嘱咐了几句,从人群之中挤出来和费恩站到一边。   “怎么了?”   “这些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小头目感觉费恩情绪不对。他很努力地在压抑着,但眼中颤抖的光芒仍然暴露了他心里的不安。他不知道费恩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迟疑了一下,只是这片刻的迟疑,却听见费恩再一次,更低声却更急迫、更有压迫感地问道:   “这些衣服,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费恩明明知道自己会得到的答案,却还是要问,忍不住要问。   他曾经亲眼看见穿着这件衣服的人,从那辆散发着恶臭的火车车厢之中挤出来。在他原来在的地方,在波兰,在奥斯维辛。   小头目被他的目光瞪得有点发慌,扫了一眼那边还在排队领取救济衣物的群众,压低声音老老实实回答道:“这些是从集中营回收来的。”   果然。费恩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   规则被碾碎,秩序被倒进下水道。整个世界被胡乱搅拌,所有的界限都变得模糊。到底谁无辜,谁有罪,谁可怜,谁又该背负所有的罪恶,都说不清楚。   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费恩这时候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言行太过激烈了,轻声对那个小头目道:“没事了,你继续吧。”   也不顾身后人惊诧的目光,费恩快步离开了。离开了人群,又独自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走着走着他才想起自己还要赶去上班,于是从慢慢踱步变成快步走,然后又变成跑步,才勉强在规定时间到了安全部大楼门前。   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仍然没有看到部长卡尔滕布鲁纳本人的身影,还是阿本德罗特在负责召集大家。费恩找到同为第一局的另外几位科长副科长,打了招呼之后站在他们身边。   等了一会儿看人差不多到了,阿本德罗特扫视了一眼才清下嗓子高声道:“已经有人评估过了,这栋大楼可以经过修缮继续使用。但这段时间我们需要暂时换个工作地点,地址是不远的科赫大街。在搬到那里之前——”   他又扫视了一圈,眼神有点盛气凌人让人很不喜欢。   “各科室需要整理好重要的资料档案暂时存在那边,之后再搬回来,这也就是今天的任务。”   几个小时之后,当和同事一起把普通的工作用品用车搬到临时办公室之后,费恩又回到了安全部大楼。   所幸塌掉的只有一边,楼梯还可以用,人事的档案室也还比较完好。费恩小心翼翼地走上被碎石砸得乱七八糟的楼梯,在这过程中,心里抱怨了一下上面也不会管发生二次崩塌的可能性,就让他们到楼里进行漫长的整理作业。   但这种抱怨在他走完楼梯之后就戛然而止了,费恩穿过走廊来到档案室门前。走廊也不再干净整洁,地砖都像被蒙上了一层灰似的。档案室的门框本来已经变了形,门是强行破开的。   他不需要参与整理的过程,甚至没有必要在搬完自己办公室的东西之后再回来了一趟,可他还是来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   房间里也落满了碎石,档案柜也七歪八倒,整个整理过程还是非常艰难。不过费恩刚好踩着午饭时间来,待在里面整理的人只有几名,而且听起来正商量着吃午饭的事情。见到费恩站在门口,纷纷站起来向他敬礼打招呼。   费恩抬手回礼:“大家辛苦了,提早完成可以早点回去休息,趁这机会好好恢复一下精神。”   他说完这句话,看着两个属下兴奋的表情,心里竟极不好受,像是心尖被人狠狠掐了一下。他们在高兴的,无非是费恩所说的,可以比平时早一点下班,可以早点回去陪他们的女朋友,或者妻子与孩子,可以进厨房帮着妻子做饭,而不是让她守着一桌子做好的美味苦苦等着自己下班……   他们好像已经恢复过来,或者说已经麻木,忘记了昨天才从一场惨烈大轰炸之中走出,生死只有一线之隔。而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不知道还会经历多少次这样的灾难。   “长官?”其中一人看见费恩出神,轻声喊他。费恩的目光这才找到焦点,看着那人。他挠了挠头道:“我们想先去吃个午饭再回来接着收拾,忙了一上午了。”   费恩确认了一眼时间:“当然可以,你们快点去。”   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快速将手上拿着的文档归位之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陆续向费恩道别之后走出档案室。   “您不去吃饭么?”走在最后的一人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头对费恩问道。   说实话,费恩现在没有一点饥饿感。准确地说,生理上也许胃中已经空空如也甚至还提出了抗议,但是一点胃口都没有,没有想进食的欲望。他不想表露出这种感觉,只是敷衍道:“我一会儿再去,你们先走吧。”   那些人走了之后,费恩慢慢地走进档案室,随意走动了两圈。现在,这间屋子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费恩,不那么整齐的柜子,还有海量的档案文件。灯光很暗,阳光从歪斜的窗框中照进来,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明亮的通路。   慢慢地走在那些高大的柜子中间,他需要抬起头仰视才能够看到柜子的全貌。他看见上面标识年份的分类签印着的数字,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标签慢慢倒退。   1943,是最新的,然后是1942……   1941。   费恩站在这两个柜子中间,正对着刚才进来的门,外面的灯光把他的脸微微照亮,但凡有脚步声定会引起回声,而走廊中只剩下一片静寂。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那很久以前听到的话突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伴随着当时耳边独有的水声。   “直到前年,我的部队被编入由伦德施泰特元帅指挥的南方集团军,东进执行巴巴罗萨计划。”   “就在不久之后的基辅会战中,我负伤了。”   “我急于回去作战,却突然收到上面的命令,我被调离了与苏联交火的前线。”   “我的回复是我愿意服从安排,但我的身体状况不至于退下前线,因此我申请继续领导我的部队进行作战……”   费恩那么久没有听到过诺亚说话,却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语气,语调,甚至吐字的方式。   一切都在脑海中重演,机群、爆炸、破碎的街道、离乱的人群。而诺亚,却永远挡在他身前。   突然费恩快步走到标示着“1941”的柜子下,诺亚所说的一切,都应该发生在那一年!   早已耳闻帝国对不忠诚之人,尤其是身居高层的那些军官暗中进行清洗。而且随着大势压迫,听说那一位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精神状况也出了些小问题。   这样的材料,要是留下来不知会不会成为污点。   但这么多柜子,几千几万份1941年的人事调动文件,不知道要找到多久才能找到其中那一份!   费恩也不敢耽搁,先前出去吃饭的那几个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回来,平时档案室也一直有人,他只有这个机会。   手指颤抖着,却动作迅捷地打开其中一个柜子。他发现柜子中还贴有写着月份日期的子标签。费恩快速关上这个抽屉,往右走了两步打开另一个。这样就能缩小范围了,战役是7月份开始,也就是说诺亚调任肯定是这之后的事情!   那个抽屉里面是八月份。很好,接近了。   费恩深呼吸沉下气,埋下头快速翻看着,神经高度绷紧,手指一边飞速拨动着文件一边小幅抽搐。   这个抽屉没有,他急切地关上抽屉,因为太用力而发出了“哐当”的一声,回响在档案室里。费恩没有时间去理会了,再打开下一个抽屉继续找。   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你在做什么?”   猛然听到背后冷冷的说话声,动作却还停不下来,惯性般地继续。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从指尖开始,顿时失去了温度。整个人像是变成死物,只剩下几乎冲出体外的心跳。 第103章 X.科赫大街临时办公室   费恩坐在新的办公桌前,呼吸仍然还急促着,心情也没有办法完全平复下来。   刚刚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轻易忘记,尽管在回来路上他已经做了一路的深呼吸。   人事方面的档案已经被全部转移到临时办公室了,按理说今天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那些忙了一天整理搬运物品的人都已经提前下班回家了,而费恩仍然坐在这里。   反正在那好像不足以被称为“家”的公寓房间,也没有人会等着他。还不到晚饭的时间,就算离开,他也没有半点头绪要去哪里。他坐在这里,只是想休息一下,平复心情。   他又想起中午经历的那一切,虽然已经过去,想起来还是千钧一发,让他冷汗直流。   “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冰冷的,几乎是质问的语气,他翻找东西的动作一时停不下来,只是被惊得反射性地回头,看见站在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正是穆勒。   他走进来,走到费恩面前。两人站在书柜中间的通道,格外促狭,也使气氛格外紧张。费恩慢慢地将抽屉推了回去,穆勒的眼光也随着抽屉关上的声音向下扫了一眼。   费恩不擅长处理突发事件,因为他容易紧张,一遇到突发的事情,脑海中便一片空白,全身冰凉,根本想不出来解决的方法,比如现在。   穆勒的身材本来就很高大,站在他面前几乎挡住了走廊照进来的光。他稍微皱了皱眉,在光线昏暗的档案柜之间,他眼眶的阴影显得更深邃,灰绿色的眼睛也更看不出其中的感情。   见费恩迟迟没有回答,他又“嗯?”了一声,催促着想得到答案。费恩想捏造一个回答来瞒过他,却想不出来应该说些什么。他唯一知道的是,不能把真实目的说出来,自己如果被抓住了那是怪自己不小心,但无论如何,不能牵扯到诺亚。   “找东西。”费恩快速道。因为只有语速快,才不会说得磕磕绊绊。   穆勒挑了挑眉,表情深不可测也很想让费恩一拳打在他脸上,最好是打昏了自己可以直接逃走。他总觉得穆勒好像知道些什么,他是否已经猜出,自己在找另一个人有可能会被指认“不忠诚”的证据?   反正都已经被发现了,费恩压下颤栗梗起脖子道:“怎么了?”   穆勒没有回答,正好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和说话声。两人同时下意识朝门口看了一眼。声音感觉还很远,但空旷的走廊回响异常清晰。那声音渐渐变大,正朝这边过来。   这下费恩真的有点慌了,手心出汗滑得几乎握不住拳。即便是在十一月,冷飕飕的档案室内,他也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被寒意包围几乎冻结成冰。   听着外面人的谈话与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转走廊过拐角就快要经过房间门口,费恩咬紧牙关,几近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听见砰的一声。   他睁开眼,看见穆勒很随意地往右一倒靠在柜子上,双手悠闲地揣进口袋里,身材高大的他几乎将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   “晚饭你准备吃什么?”穆勒挑了挑眉,费恩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在那里,看见穆勒使劲眨了下眼睛,虽然摸不着头脑却还是顺着他的话根说了下去:   “我觉得上次那家还不错。”   “行啊,那可以再去,正好我也有点想那家的味道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两个人路过了档案室门口,越过穆勒的肩头,费恩看见他们只是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进行他们的谈话,路过了,并没有对这里的对话产生多大的兴趣。   费恩稍稍松了一口气,听靴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但目光转回来遇到穆勒,又恢复了之前的警惕。   穆勒没有再说话,却一直冲他眨眼睛,更让费恩看不懂。   他还朝着自己靠着的档案柜努了努嘴巴,直到看到费恩仍然像石像一样立在那里,终于不耐烦地抬手一指旁边的柜子。   费恩心里“咯噔”一下,这次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惊讶。他看着穆勒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刚才翻找到的下一个抽屉……   “呼——”坐在办公桌之前的费恩举起手伸了个懒腰,把全身伸直到极限。放松下来之后身体就舒缓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绷紧。   他看了看窗外,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走了。连这座城市都要在经历如此大的打击后重新恢复生机,他也没有必要,再继续消沉下去。   费恩将新办公室的钥匙套进钥匙串上,免得单独一把钥匙放来放去最后会弄丢。收拾好了钱包、钥匙等必须的东西,他稍微打量了一下,站起身关灯,将门锁好,离开了这个他还未习惯的、但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的临时办公室。   而那份布满了诺亚字迹的、陈述他宁愿继续待在前线参与作战,并不想插手集中营种族灭绝事务的信件,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费恩办公桌下被锁上的抽屉之中了。   搬过来之后费恩的办公室变到了一楼,要方便很多。因为只是临时场所,这座小楼完全比不得先前党卫军安全部那么美轮美奂,外表看来也只是普通的楼房而已。若不是门口突然多了许多荷枪实弹的警卫人员,路过的人也不会想到这里是第三帝国最秘密也最是核心的情报机构。   他放缓脚步慢慢往公寓的方向走,离晚饭时间还有很长时间,加上他午饭吃得晚,根本没有要去吃饭的打算。   就算摆脱了怀疑,费恩的心情也算不上很好。   这次轰炸应该是个非常严重的事件,在这个局势转折的关口,受攻击的地点又是一国之首都,从报纸的印刷量,还有报道所占的版面、头版上字体的大小都可以看得出来。当然,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他,也不需要对着报纸上的大幅图片重新唤起内心的震撼。   他更在意,也始终会在意的是诺亚。   诺亚每天都会看报纸,要订报纸这个习惯还是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养成的。所以发生了什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走廊另一头的电话室就是很不幸被炸塌了的一部分。最保守地估计,电话可能也已经被塌下的废墟砸得稀巴烂了。所以费恩不知道,在看到这条新闻之后,在知道安全部遭到空袭之后,会不会焦急地拨打那个接不通的电话号码。   他不知道诺亚的担心,和自己曾经的担心,究竟是否对等。   他是真的很想诺亚了。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快点结束,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他不想再过第二次。   费恩拐过一个街角,忽然在前面的街道上看见几个人影,其他几个认不出来,但穆勒那比旁人都突出一截的身高倒是一眼就能看出。   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走着,费恩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向穆勒打了个招呼。   “那个……”费恩挠了挠头发,小声道,“谢谢你。”   穆勒却只是抬了抬眉毛,一脸不解:“谢我?谢我什么?怎么了?”   费恩愣住了,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便听穆勒又道:“这两天累坏了吧,我们去喝酒,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其余几个和穆勒一起的人也看着他,费恩垂下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他平时不会主动去喝酒,但现在,他更愿意醉在现实之外。哪怕一刻也好,他觉得累了,想要休息,想要忘掉一些东西。   费恩抬起头来:“去。”   叮叮当当碰杯的声音在四面八方,连起来   酒馆的喧闹被他排在身外。   泛着光的旧玻璃杯。   厚厚涌起的白色泡沫。   细小的气泡在里面飘摇上升。   然后,整个人完完全全浸在里面,再也记不得之前发生的一切。   恍惚。   脑袋昏昏沉沉。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眼睛,慢慢睁开眼。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他很困惑,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却还是那个样子。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那天早上,那个被雾气笼罩着的车站就是这个样子的。火车还没有来,没有车灯和鸣笛,眼前唯一清晰的铁轨,最终也延伸进浓雾之中。   “费恩。”   似乎比这唤声更清晰的,是远方似有似无的火车鸣笛。   他没有转过头。他不想答应。他只想听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听他叫自己的名字。   但是,身体好像不受控制。就在身后的人启唇喊出第二声之前,他就猛地转过去,抓住他伸过来的手。   他任凭重力带着身体往下坠去,落入那人的怀里。   太真实了,和他记忆之中的如出一辙。无论是他下巴上又渐渐长出的胡茬,还是他身上那股烟草的味道。   在他俯下身之前,自己就主动仰头凑上去。   他从来没有如此放肆地这样吻过他。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担心。   尽管这些,都不是真的。   费恩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天色已经渐亮,从紧闭的窗帘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微光。   脑袋里还残存着宿醉的感觉,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昨天什么时候、怎么回家的,他都记不清楚,能回忆起来的,只有那个片段似的梦境。   定下心来,发现自己的手还向前伸着,手指张开,像要去抓住什么似的,面前却什么都没有。   他慢慢将手收回来,握紧,放在胸口。   “我等你。” 第104章 XI.安全部走廊   重新修葺后的办公大楼,从外面看着像是恢复了当初那种精致却又恢弘的古典建筑的美感,但费恩每次走在其中,都只嗅到从内部散发出的腐朽气息。   快要半年了。春天却未如约降临到这里。从来都没有。   那次轰炸之后,他没有像他期盼的那样,接到诺亚的电话。费恩想也许诺亚很心急地打了很多次电话,但由于线路断了没有办法接通,一时间又找不到新的联系方式。   新年的前几天,他终于接到了一个来自诺亚的电话,但是依然很简短,只是说提前祝他新年快乐,就算是过节他的工作量仍然没有减少,可能过年的时候没有时间打电话过来,所以只好提前。   当时圣诞节刚过,节日气氛仍然非常浓重,费恩接电话时都能听见走廊之中有人在谈论新年酒会、愿景。然而在这样的对比下,电话那头显得异常安静,连诺亚说话间停顿时的吸气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所有的细节都让费恩觉得,自己好像和诺亚已经被分开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越来越远,而且这其中的界限无法逾越,他也无法探知那一端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他正考虑下一句该说什么的时候,诺亚已经挂断了电话。   费恩一直在想,诺亚下一次打来电话会是什么时候。但那样的情景,是他完全想象不到的。   因为那时,他开始后悔,开始希望诺亚永远不会再打电话过来。   上午的时候听说又有人被调任到中央来,到达时间大概是下午,而晚上又有一个接待的宴会。   那次大轰炸之后好多天,费恩才听说轰炸时吕贝克科长已经回了家,但住的地方也遭到了轰炸。一家人生命没有危险,但或多或少受了伤。再加上吕贝克科长年纪大了,伤筋动骨又受了惊吓,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这几个月来费恩便一直代理他的事务。   期间费恩问到了他的新住址,抽空去探望了他两次。见到了在家休养的科长以及吕贝克夫人,在自己家中,科长没有在工作之时那么严肃,但仍然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倒是吕贝克夫人非常温柔,给了费恩饮料又端给他一盘甜饼,搞得费恩特别不好意思。听她所说,吕贝克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但两次费恩去探望都没碰见他。   现在吕贝克已经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了,但感觉身体状况和气色都不如从前。因为他对费恩之前的工作还比较满意,所以还是有部分工作交给费恩承担。   晚上的宴会估计也推不掉。费恩从办公桌前站起身,准备去处理手续。搬到临时办公处的海量档案文件在办公楼重新启用的当天又被搬了回来,而关于诺亚那份信件,仍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转移,藏在费恩办公桌的最深处。   就算他们做事再怎么严谨,这样浩如烟海的文件之中突然少了一份,也实在难以被发现。   但是他站起来之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检查了一下抽屉的锁。他自从那天惊险的事情发生之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变得更加谨慎,谨慎得有些神经质。   可能如果没有这十几秒甚至是几秒的耽搁,后面的事情也不会那么凑巧地发生。   发现锁好了之后,他又摸了摸口袋之中的钥匙,确认了之后才掩上门离开办公室。但刚刚出门,便听到电话室之中传来了电话铃声,那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走廊之中刺耳异常。费恩本不想去管,走了两步却没听那声音停下。   他终究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转过身走到那房间门口,门开着,里面只有一台聒噪地响着铃的电话,斯蒂凡并不在里面,估计是在上厕所之类。   这个电话打来的时间点也是卡得正好。费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去接起了电话。   “您好……”   “你好,请找A局人事科费恩·亚尼克。”   费恩正想学着斯蒂凡的语气说“您好,SS安全部”,却听到电话那端的诺亚很急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远没有他原来那样沉稳。而且……而且他居然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   费恩知道自己不能用和自己一样的标准去要求诺亚,却还是不免感到有一点沮丧。他听见那边不像往常那样安静,有很多走来走去的脚步声音以及像是搬动东西的声响。费恩心中疑惑,连忙道:“诺亚,是我。”   话音还没有落下就听见诺亚低声地快速道:“费恩,之后很长的时间可能我都不会给你打电话了,不用担心我,不要找我,照顾好自己,记住我所说的。所有的事情都不要告诉别人,不要表现出你和我有联系。”   连给费恩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说完这句话电话就挂断了。无论是诺亚的说话声还是搬东西和走路的杂音都在一瞬之间消失不见,全部撤退只留下费恩几乎冲出胸膛的心跳声,以及自己都可以听闻的粗沉呼吸。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么看来,也没有办法能明白了。   那种一直以来盘桓在他内心的不安之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混乱、更刻骨铭心,让他感受到几乎像是把一大团灰尘吸进了气管里,堵在那里咳不出来也沉不下去,只能在无尽窒息的痛苦中等待难看的死相。   他捏紧手中的电话听筒,有一刹那的冲动,血气涌进脑子中疯狂躁动,让他控制不住差点将听筒狠狠摔在地上来泄愤。但松手的一刻理智又将他拉了回来。   把这东西砸坏了,要怎么跟斯蒂凡解释?   如果诺亚匆忙地打电话来还不忘提醒他不用担心,行事谨慎,他又凭什么辜负诺亚的嘱托?   费恩为了让自己的冲动完全消失,用力呼吸了几口气,即使这样他将听筒放回电话机时动作仍然很粗暴,发出了咣当一声巨响。   他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自己这么漫长的等待,忍住不主动给他打电话,不和他通信,不向别人讲起任何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事情,一切却只换来这样的结果。   如果说原来他还有一点光明引导着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话,现在连那缕光,也好像忽明忽暗,触摸不到了。   诺亚怎么会说出那样不负责任的话。让他不要担心,这样一来他岂能不担心?费恩完全不了解那边的情况,而且,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诺亚用那么匆忙的语气说话,即便强装镇定,也盖不住其中的那一丝慌乱。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印子,痛感却像中途被拦截根本传达不到费恩的脑海。   在这个时节,在这个关头,费恩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一个能让自己安下心来的猜测。   那么,在火车站他那句“等我”,到底还算不算数?   突然门外传来遥远的脚步声让费恩从震撼之中稍稍回过神,不管那是不是斯蒂凡,他都不敢继续待在这里。他匆匆忙忙地离开房间,左右看了看还好没有被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他走到楼梯口突然停下脚步僵在那里。   被这件事情一冲击,他已经忘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自己好像悬浮在真空,不管要做什么都不重要。   诺亚说得很模糊,而且没给费恩留提问的机会。他说“很长的时间”都不会再给他打电话,到底是多长?长到一直要等到这场战争结束?还是说长到连他度量不了的生命都有可能无法支持?   脑海之中又想起了先前清理不忠诚官员的报告。不可能会是这样的。费恩努力安慰自己,诺亚那么谨慎,又深谙官场之上或是之下的运转脉络,况且还是战斗英雄,帝国模范,怎么可能会被划归到那种人之中。   或者……只是暂时遇到了什么麻烦,待处理妥当,事情平息之后才会来找自己。   费恩只能这样想来麻痹自己。如果不这样的话,他连唯一的支柱,都会失去了。   踌躇了半天他才想起来应该去处理那名新官员的手续。他的脚步沉重不堪又像是踩不到实物,就下这一层楼,扶着扶手都差点摔了两次。最后脚踩到平地也并没有让他心安。   新的官员人还没有到来,费恩去取得了他的手续,扫了两眼,在一片恍惚之中处理完了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的状态会不会被别人看在眼里,会不会有人说他玩忽职守或者消极怠工,他不在乎。现在他只想找个空子,找个没有其他人会发现的地方放下背负的所有东西好好休息一下,期盼着醒过来的时候很多问题都能够自己解开。   他真的累了。   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从他当时冲出家门加入军队开始,从他被安排到奥斯维辛开始。就算路途之中有人帮助,这条路他也必须自己走完,所有的后果,他都需要自己去承担。   费恩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太敷衍了一点,可是就算他努力想要重新投入工作,仍然看不进去那份档案之上的文字。没有办法,只好将这些事情委托给其他人,自己回到办公室里关上门泄了气一般坐下。   之前的日子他已经很努力将诺亚的事情抛在脑后了,但又全部被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重新唤醒。   一整天都好像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没有闲着的时候,但下班了回想过来,又完全回想不起来这一天到底做了些什么事。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几乎要忘记了还有迎接宴会,差点直接急匆匆地回家。   下了楼,看见楼道中几个正围着谈话的人他才想起来,强打起精神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走过去正式迎接新的同事。那人背对着费恩,只是那体型让费恩觉得似曾相识,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您好……”费恩靠近伸出手敬礼正准备自我介绍,那位新同事带着笑转过来,倒是让费恩愣住了,手臂都悬在那里半天放不下来。   怎么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www不好意思久等了~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105章 XII.安全部走廊   费恩的惊讶并没有表现出来,仅限于内心被重重地一撞似的。   “长官,这份档案您还需要看吗?”身边的人刚刚把一份档案递到费恩手边,费恩顺手接过来迅速翻开,低头看了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名字。   黑尔加·贝克曼。   果然是他。   抬起头来看见那张脸,真的是他。达豪集中营的指挥官,那个身材高大肥胖的男人。   可他不是应该在达豪集中营吗?费恩想起了他那幢落在小山丘顶上,几乎被装饰成中世纪古堡的别墅,还有里面华而不实的水晶灯还有拐角处有夸张大角的鹿头装饰。不过这些信息暂时都没有用,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贝克曼抬手回礼之时也终于看清楚了费恩的长相。费恩不知他是否也认出了自己,只是见他装作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目光拒绝和自己对视,继续和其他人说话。   费恩虽然心中疑惑,却也只能暂时搁下,将手上的东西递给旁边的同事。站在那里听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才一起离开大楼步行去几条街外,不算太远的酒店。   费恩的话不多,只是偶尔和同事攀谈几句。贝克曼和一年之前费恩见到他的时候差不多,依然是那样一副很和蔼的表情,只是这副表情究竟是面具还是真正的血肉便不得而知。一路上他倒是很亲切地和其他人攀谈着,只是像是刻意的,故意没有和费恩说话。   迅速回想了一下一年前和这个人有交集的片段,费恩认定自己和贝克曼没有什么过节。但是就凭贝克曼知道自己是诺亚的副官这一点,费恩就不敢放松警惕。这像是一个把柄一样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而且他到了中央,离自己越近,离这个世界的核心权利越近,危险也就大。   况且又想到,要不是那次他和诺亚的“秘密”谈话,也不会让诺亚萌生出要把费恩推离集中营这个充满了罪恶的地域的念头,并且迅速付诸行动。尽管这是出于好心,尽管并不能怪罪到他头上,但费恩对贝克曼那张慈祥的面孔还是没有几分好感。   可是,如果是他抓住了费恩的把柄的话,不应该是他一直回避着费恩,应当反过来才对?   这其中应该有什么细节被他遗漏掉了。费恩叹了口气,但他脑子乱糟糟的,诺亚的事情仍然挥之不去,他一时想不起来。其中有什么联系也尚未可知。也只能就这么带着疑惑走进酒店,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整个宴会他都没有心情,而且在这样的场合,他又不能像上次在小酒馆那样,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灌醉。   幸好这次的规模比上次那个聚会要小很多,让费恩不会有太强烈的不适感。   如果再给费恩一次原则的机会的话,他应该会很仔细地考虑一下了。他这种性格当兵也就罢了,但不适合被抛到官场之上去,天天与人打交道。而且就现在的费恩而言,经历过一次奥斯维辛,就绝不会还想去经历第二次。   费恩举起酒杯,回应了一下同事的敬酒,浅浅地喝了一口。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假如有选择的余地的话,他理想的生活应该是像先前遇到的那位老人一样,开一个小书店。当然,要和诺亚在一起。   本来诺亚应该是他的希望,他的光。但现在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是,诺亚的事情就像是一个负担一样,让他无法轻松起来。   他无法回避,只能扛着。诺亚在他心里的分量如此之重,重得几乎无法承受,但也无法放下。   桌上丰盛的食物也并没能让他心情好转起来,即使费恩觉得腹中饥饿,也没有任何食欲,只能象征性地吃几口,以免让别人看出来自己状态不对而产生怀疑。虽然他也觉得,没有什么人会无聊到放着美食不吃,来关注自己这么一个默不作声丝毫不起眼的人。   也许他现在所做的很多,而且是大多数事情都是没必要的。   冒出这样一个想法,费恩突然觉得很危险。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办法预判,究竟值不值得,真的知晓的时候,也已经晚了。为了保证能够安全地在动荡之中生存下去,费恩能够做到的,只能更谨慎,保存这份疑心,将能做到的做得十全十美,差半分都不行。   他看了看在酒杯之中晃荡着的酒液,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脑子稍微麻痹了点才会对自己的努力产生怀疑。   身后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费恩转过头去看,发现贝克曼举着酒杯,旁边一人帮他端着瓶子,他们一起挨着向每一桌敬酒。这时候才算是他和所有未来的同事正式见面,也是打个招呼,以后要多多关照。   费恩已经预想到一会儿等贝克曼转到自己这桌上的情形了。   所以,当贝克曼按照他预想的,甚至连路线都一模一样地来到他们桌边,带着看似和蔼的微笑让人帮忙把手中的酒杯倒上酒,说了两句寒暄的话,挨着碰杯却始终刻意不往自己这边看之时,费恩一点都不意外,喝了酒之后又慢慢坐下。   吕贝克科长也参加了这次宴会,就坐在费恩旁边,明显能看出经过轰炸的刺激之后,他的精神状态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好了。可能正因为如此,这一桌上聊天攀谈的气氛也没有其他桌上那么浓重。不过也正合费恩的心意。   又漫不经心地吃了两口东西,也没太在意吃的到底是什么。只是片刻之后觉得有点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很多酒了,就算别人没有敬酒,也在出神的时候把杯子里剩下的喝完了。   “不好意思。”费恩对科长先生道,在他点了点头之后匆匆站起身,他也顾不上再多客气一下了,找到服务员问到了卫生间的位置快步走去。   男卫生间比外面安静多了。费恩很快解决了问题,整理好裤子皮带衣服,慢悠悠地走到洗手台前洗手。也不愧对酒店的盛名还有富丽堂皇的装修,卫生间也非常干净整洁,没有异味。比起嘈杂的餐厅,费恩倒是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他刻意把动作放缓,慢慢地把双手洗干净,又甩了甩慢慢地等上面的水珠彻底干了。之后好像也没什么能够继续让他拖延下去的事情了,费恩只好开门走出厕所。   没想到刚出门就撞上站在洗手间门口的贝克曼。费恩一愣,以为他是在外面排队,也没多想就准备从他身边走过去,没想到这次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贝克曼拦下了。   现在贝克曼总算没有像先前那样刻意将自己无视,只是用那种根本不像是对着一个官职比自己小的人的、客客气气的语气问道:“劳驾,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费恩心中纳闷。当初见到贝克曼虽说也是一副客气的样子,却没有像现在这样放低姿态。不知为什么,费恩感觉贝克曼在自己面前竟有些拘谨,甚至是……紧张?   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纵是他知道有些话,应该就是贝克曼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不适合在台面上讲,但是也犯不着从一开始就那么刻意并且拙劣地回避自己。所以说费恩对他要说的事情还是非常好奇,他想知道什么事情能让贝克曼那么紧张,还急切到跑到厕所门口来堵他。   贝克曼显然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两个谈话的内容,没有回到餐厅而是带着费恩来到了一条相对来说僻静很多的走廊,而且可以站在拐角处,这样两个方向的走廊有人走过来都能够很快察觉到。   “抱歉,你叫……”   “费恩·亚尼克。”费恩觉得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尽管他并不是很想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诺亚·冯·塞弗尔特原来的副官?”   费恩全身轻轻地一震颤,却早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是的。”他点了点头,同时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暗暗握紧,脑子脱离出之前喝下的那么多酒而制造出的昏沉感,开始重新恢复高速运转,思索着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该如何去面对。   贝克曼点了点头,竟然没继续问话。费恩本以为他突然到来和诺亚打的电话之间有什么关系,就算会带来麻烦,好歹也能够解开他的困惑。这下倒好,贝克曼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段尴尬的对话了。   是的。费恩突然发现自己活着的前二十年对“尴尬”这个词一定是有什么误解。因为比起现在这个场景,之前那些被他认为“尴尬”的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   “请问您有什么……事么?”费恩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贝克曼本来低着头在沉思,听到费恩说话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用很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他:“我们原来见过,你记得么?在达豪集中营……”   “当然。”费恩道,“我记得,那次还多谢您的款待……”   越说他感觉越不对劲,贝克曼特地把他拉到这个地方来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说说客套话,而且看这个样子,好像并不是想借诺亚的事情威胁他或者什么,反倒是更像是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唉,既然这样有话我就直说了……”贝克曼叹了口气,“不知道,冯·塞弗尔特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些我的事情?……也就是说,那次我们谈话,如果你好奇的话……”   他不提则罢,一说起这个费恩突然觉得刚才在脑子中几乎溢出的那股酒气突然就消失了,所有模模糊糊的记忆都变得清晰。   那天他气冲冲地拿着那封诺亚想偷偷寄出去的信去找他理论,诺亚已经告诉过他和贝克曼谈话的内容。费恩记得,诺亚说贝克曼告诉他现在大局所迫,不少人都密谋倒戈,还问诺亚有没有这样的意愿。   尽管从头到尾都没有直说,但无疑可以确定,贝克曼也就是这些人其中的一员!   理清楚了之后费恩反倒感觉更紧张,在答话之前想到,要是自己的回答是肯定的话,他会怎么样?灭口?但还是有一点他想不通,如果贝克曼已经准备要投降敌方的话,为什么还会到中央来?这里是整个国家的政治中心,到这里来被查出的可能性更大。   无论如何,他都猜不透那张看似温和的脸之下到底藏了些什么,所以最后只是对着他摇了摇头。   贝克曼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但也可能只是在费恩看来很明显而已。他努力用很轻松的语调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来找我帮忙,毕竟我和你原来的上司是老交情了……唉,这个时候,大家过得也都不容易。”   费恩知道他是故意客套,不想继续那个话题免得怕惹自己怀疑,于是便顺台阶下了:“谢谢您,贝克曼先生。”   两个人各自长长地出了口气,放松下来准备回到餐厅。走了两步费恩突然想起来,刚才一直觉得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却又想不出来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对了,贝克曼先生……”费恩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冒犯,却还是问出了口,“我以为……格云瑟小姐会和您一起来。”   刚刚说完费恩就后悔了,因为贝克曼的动作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费恩道:“这个……施特凡妮她一个女人,一直跟着我确实不太方便,来这边太忙……我又怕照顾不好她,所以我想,她一个人在那边也挺好的……”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大一段,费恩听完却整理不出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内容。反正格云瑟没有一起跟来就对了。   这种处境,还挺像他和诺亚。只不过反了过来就是了。   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贝克曼在前面越走越远,走廊尽头便是喧闹的餐厅。而只有这条走廊中,仿佛连呼吸都伴着回音似的,将他与其他人隔绝。   果然,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最终还是会想起诺亚。这个名字像是什么囚笼一样,将他心甘情愿地关在里面。 第106章 XIII.柏林   “嗯?下雨了?”   费恩心里装着事情,下班出办公室的时候根本没注意窗户外面,一直到下了楼走到大门口,一脸茫然地被淋了一脑袋雨才后知后觉。   幸好办公室还有把伞,不至于让他这样一路淋回去。他快步上楼从办公室取下了伞撑开准备回家。   雨点噼嘭噼嘭地落在伞面上,不同于落在地上的脆响,打在伞布上是很沉闷的声音,正也如同这沉闷的天气,让人莫名其妙地感觉阴郁。   整座残破不堪的城市都被笼罩在铅灰色的雨雾中,这场雨并没有如愿冲刷掉柏林劫后的尘埃,反倒是让空气更加浑浊了些。而且越下越大,像要把一切都搅进去似的,更加无序,更加混乱。朦胧之中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又让人无论如何窥测不到。   费恩叹了口气,将目光从伞的边缘移下去,他不想再看着雨里朦胧的城市,只好将目光移向面前的道路。汇在伞沿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脚边,溅起的小水滴在皮靴上留下水痕。   幸好他还是更习惯穿马裤和长靴,如果早上出来穿的是皮鞋配西装裤的话,裤脚早就湿透了。   “小兔崽子,当心点儿!”   “对不起,先生!”   费恩听见远处的喊叫声,随即啪嗒啪嗒的踩水声音朝自己这边冲,抬起头来不及闪避就看见一个飞奔的小影子朝着自己就撞了过来。   “对不起先生!”   那个浑身湿透了的小家伙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了似的匆匆忙忙地准备继续跑,费恩站住脚看清了那人的侧脸之后才喊住他:   “里奥?”   “诶?”不出所料男孩僵住了,转过身来盯着费恩,一时间眼中还充满了疑惑。他没有打伞,看起来一路就是这么淋过来的,虽然戴着帽子,但不防水的布帽明显起不了什么挡雨的作用,漏出帽檐的头发往下滴着水淌了满脸。   费恩对他的陌生感倒是有些意外,向前挪了挪伞让他不被淋到:“我们见过的,忘了?那天晚上……”   “哦哦哦!”里奥迅速一捶手掌心表示自己想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抬手敬了个礼,“万岁,希特勒!”这次倒是没打到费恩,不过将好多水珠甩到了费恩脸上。   这段时间里奥变化挺大的,感觉头发长长了一点,身高也比以前窜上去了一截,更主要的是,比起那天所见的稚气,现在他尽管眉眼还是十几岁男孩的模样,脸上多了种成年男人会有的那种坚强。   不过倒是这急冲冲的劲头没有变,和上次一模一样。   费恩擦了擦脸上的水:“你要去哪里?没有伞么,要不我送你?”“啊哎,长官您方便么?”里奥有点慌张,又突然想起应该揭帽,将帽子迅速拿下来,可以看到他就连头顶的头发都湿透了。   “嗯,我已经下班了啊。别仗着身体好就不担心会感冒。”费恩道。他觉得自己在来到柏林之后,只有在面对这个小男孩的时候才会感到轻松,没有被束缚的不适感。   “那谢谢您啦。”里奥露出两排大白牙笑了笑,“我家住勃兰登堡门附近,谢谢喽。”   费恩耸了耸肩示意他跟上,幸好他的伞够大可以把两个人同时都罩在里面。他想起上次去商店买伞的时候急匆匆地随便挑了一把,结了账一撑才发现买大了,但当时又忙着做什么事情所以没有去换,就一直用到了今天。   他想起自己和诺亚在郊外的公路上遇到大雨,雨棚坏了也没有雨伞,在倾盆大雨里撑着诺亚的外套等待天晴。他不敢相信那仅是一年以前,想起来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费恩怕耽误了他的事情,在里奥能够跟上的前提下尽量加快脚步。不过好像是他多虑了,里奥精神十足,无论费恩走多快都能够跟上。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长官,就是想早点回家,多陪爸妈待一会儿,因为我明天就要离开了……”里奥挠了挠头发,用手指把湿透的头发梳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费恩看着头发被他自己快要被揉成鸟窝的里奥:“我叫费恩·亚尼克,不用叫我长官。”看着里奥点了点头他才放心,“你要离开?去哪里?”   里奥表现出很有激情的样子,却还是被费恩看到了他遮遮掩掩的那次叹气:“支援前线啊!上去补充装甲师兵力。”   费恩惊愕:“你才多大?你上过战场吗!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里奥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认同费恩所说的还是不以为然:“我知道啊。但长官都说了,青年团本来就是正规军的后备力量,我们在青年团中已经学习掌握了作为军人需要学会的一切。而且现在帝国正是用人之际,也是时候让我们将自己的力量贡献给我爱的国家了!”   这句话,如果放在好几年以前说不定还能让费恩为这份狂热感到震惊。   但现在他也不是当年的费恩了。对这样的热情从最开始的惊讶,到漠视,最后完全麻木,就像现在这样。   他也听诺亚说过同样的话,记得诺亚说过无论他想做什么样的工作,只是服从上面的安排,为了自己的祖国而奋战。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真的值得么?   连里奥这样的小孩子都……   如果连孩子们都倒在祖国最前线的炮火之中,这个国家的希望到底会在哪?   里奥本来兴致勃勃地想和费恩说些话,抬头一看却发现费恩那双蓝色的眼眸深沉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水潭,他的表情也无比沉重。里奥只得低下头走路,把话吞了回去。   连绵的阴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远处雨中的勃兰登堡门也变得模模糊糊,阴沉地伫立在那儿。象征着普鲁士胜利的勃兰登堡门原来总像个昂首挺立着的器宇轩昂的凯旋士兵,然而现在却只像是战败的落魄骑士独自行走在雨中。连门顶的女神像也不复昔日那般的光彩照人。   “我住这边。”里奥朝旁边指了指,费恩才终于从走神之中回复过来。他发现一旦没有工作压在头上,自己就会出现像这样长时间的沉思然后走神,而且越来越频繁。   费恩跟着里奥的指示将他送到家门口,那是幢很精致的小楼,和费恩想象得不一样,感觉里奥的家境要比自己之前以为的要好很多,如果不是强制入伍的话,说不定会好好学习好好成长。   但在这个时候,又有几家的孩子还有认真读书的机会?   里奥很调皮冲他稍稍鞠了一躬:“就是这里啦!”   “你快进去吧,好好陪陪家人。”费恩将他送到门前干燥的阶梯上,看到里奥站在雨淋不到的地方才自己走下。   里奥挥了挥手:“谢谢您亚尼克先生!愿您幸福!”   费恩苦笑了一下,转过头:“那个就没必要了。倒是你自己,千万不要轻视战场,和演习完全不一样。必要的时候,记得保护好自己。”   “好的!我会努力的!”里奥开心地笑着。费恩还是不太放心,可是他已经没办法再做些什么,他自己也同样渺小。   他一直撑伞站在阶梯下,听着雨点噼里啪啦的声音,看到里奥走进门,发出关门声后,才安心地转身返回。他走得远不如刚才那么匆忙,在雨伞的庇护下,像是雨中漫步似的,而他的心境又远不如步伐那样悠闲。   那些运气不好没有打伞的人们,在雨中奔跑着,用书本、公文包等各种物品挡雨。费恩走在他们中间,感觉到怜悯又无暇关心,只能沿着自己的道路一直前行。   他沿着威廉大街往回走,这条整个德意志帝国政治气息最浓厚的街道令费恩感到很不自在。外交部、宣传部、财务部……还有总理府的阳台……想到那个人曾站在上面,抬起手臂俯瞰着下面走过的群众,费恩便对那个空旷的阳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情绪,快步走过那里。   像是命中注定一般,所有的时间点、事件仿佛已经被定下,费恩就像是舞台之上被操纵的木偶,自己完全没有左右的能力,被控制着行走在当中,将所有的点串联成一条完整的线。   如果他没有忘记拿伞,如果他没有送里奥回家,如果他没有放慢脚步慢慢地走回来,如果他没有选这条路,是否就不会按照原定的故事线发生?   但他确实那么做了,所以,也确实那么发生了。   费恩经过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远远地,看见安全部门口,看见自己每天工作的地方,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站住不动了。   他拿伞的那只手,差一点点失去力气,握不住伞的把手。   费恩已经无法思考。像是自己的灵魂已经在这一刻死去。   那辆车后,那个从台阶上走下来的男人,那被坚毅线条描摹的侧脸,他绝对不可能认错。   这么长的时间,这么远的空间,像是在这一刹那收缩,最后又因这剧烈的变化而突然爆炸成为飘落的灰烬。   他愣在原地,在时间的尽头,在道路的终点。他轻轻用嘴唇描摹出那个名字,声音颤抖着,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诺亚……”   可是在几十米之外,被呼唤名字的人,并不能够听到。   费恩连抬脚迈出一步的能力都失去了,只能够像古旧的石像一样,立在原地。   看着诺亚和身边的人敬礼示意,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站在长街尽头。   看着司机帮他打开车门,费恩认不出那人是不是一直帮诺亚开车的弗洛里安。车门关上的声音,比他刚刚那声模糊的呼唤更清晰更实际。   汽车发动起来发出轰鸣,直到这时候,费恩才被嘈杂的声音惊醒,这才想起来去追。   他不想这样,在莫名其妙接到诺亚的电话提心吊胆好几天之后,就这样连一句话也说不上,连正面都还没有见过就看着他离开。   他不想连一次难得的重逢,都悲惨得那么有戏剧性。   最开始的几步还稍有犹豫,随后便快了起来,变成小跑,变成大步的奔跑,追逐着那辆驶向远方的车。   就算旁边有人不解地看着,就算踩到的水溅起好高,就算穿着沉重的马靴跑得脚底痛到每一步都是煎熬,他也不想停下来。   他凭什么不能自私一点?他凭什么要一直克制?!   他还想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想让诺亚知道自己就在背后,却还是只将这嘶喊释放在内心中。   如果再追不上的话,等车的速度加上去的话,就再没有机会了。   眼见着,车驶过路口拐到另一条街,被建筑从视线中遮挡去。   还有好多话想告诉他。   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   费恩感受不到体力的消耗,只是疯狂地追着。跑得太快,迎面扑来的风将雨伞狠狠往后掀开,暴雨随之落在他的脸上和头发上。风吹得他的头发完全凌乱,灌进眼眶难受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他却还是倔强地睁着眼睛。   被吹到后面的雨伞挡着风,产生巨大的阻力将他往身后拖,他索性松开手,让黑伞像是狂风中坠落的鸟雀一样,向后摇摇晃晃飞了一小段距离然后无力地落在地上。   再没有任何阻挡,雨落在他的身上,迅速地将他的头发打湿,将他的制服染成更深的颜色。细细的水流从衣角淌下,落在地上。   费恩跑过街角,那辆黑色的车子仍不断加速,中间的距离被拉得越来越远。同时那种撕裂的剧痛,也在费恩的心口重现。仿佛胸膛被活生生地撕扯成两半,血肉模糊,求死不能又只能生生受着这样的痛苦。   全身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了,身体变得更为沉重。   水流进眼睛里面,不知道是雨还是什么别的。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朦胧的一片,其中能看清的,也只有那辆在视野之中越来越小的轿车,不知道要开往何方。   “诺亚!——”他再也忍不住,大喊出声。又深吸下一口气勉强维持住自己奔跑的速度,可人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及机器运转。   他的手向前伸着,尽管抓不到任何东西。   “诺亚!诺亚!!”   冷风灌进他的喉咙之中,感觉像是硬吞下一口冰渣,费恩却还是忍受着痛苦倔强地嘶喊着。   如果非要错过的话,为什么要安排相遇,为什么要让这一切发生!   他连去组织一下和诺亚见面后的语言都没有。或许在他的潜意识当中,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所以,在他看到那车子已经提起速度,驶向街道的尽头之时,就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影在车子一侧的后视镜中越来越小,只是不知道是否能够引起车中人的注意。当他成为一个几乎会被像一粒黏在镜面上的尘埃,可以被顺理成章死忽视掉了之时,那辆车也从他的视野之中完全消失。   但他的手还向前愣愣地伸着。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恍恍惚惚地想到,那天在梦境之中与诺亚相逢,醒来之后他也是这样,朝着什么都不存在的前方伸着手。   他宁愿现在发生的这一切,也是梦。他宁愿现在这场雨能够让自己醒来。   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他的心脏,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绞痛。   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宁愿这辈子都不认识诺亚这个人。   他站在道路中央,慢慢垂下头。雨从他的发梢、下巴和指尖滴落,像一座处于阴暗处,常年潮湿长满青苔的石像。周围走过的路人说不定会疑惑地朝他看一眼,却因为着急着去能够避雨的地方加快脚步。   费恩就那样,站在滂沱的大雨之中。他从未如此狼狈,也不会在意自己狼狈的模样。   “诺亚……”费恩仰起脸,面对着灰暗的苍穹。   他的眼睛空洞得像是蒙尘的玻璃球,失去了最后一丝应有的光泽。而眼眶,则像是已经盛满了水的杯子。   雨放肆地淋在他的脸上,无论多少滴进他的眼睛里,都有更多水从眼角汩汩流下。反正也没有人会去关心那些是雨,还是什么其它的东西。 第107章 XIV.哈勒舍街公寓   天黑了么。   现在几点钟了。   费恩不知道。   他瘫坐在床上,手、脚,甚至脖子上面这个沉重的脑袋都让他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好。   外面的天色如何他不知道,也懒得稍微动一下去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他只知道自己内心已经一片灰暗。   他没有头绪,甚至不知道已经和正在发生的这一切,究竟要从哪个点切入进去思考。   诺亚打的那个除了让费恩恐慌以外,好像什么都没有交代清楚的电话,和他突然出现在奥斯维辛好几百公里以外的柏林,这两件事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可是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要通过什么渠道弄明白。直接问诺亚不可能,问别人又太铤而走险了,他不能暴露自己和诺亚之间还有联系。   而且他也想起来,诺亚坐的不是自己的车。而他离开,是回了奥斯维辛,还是被派遣到了什么别的地方?这些他都不得而知。   从上次诺亚打的那个电话算起,已经有两星期左右的时间。既然诺亚那天之后就来到了柏林,就算加上路途上耽搁的时间也都还有一星期,就应该有机会来看望他一下。   费恩知道诺亚身上背负的事情一定非常繁重,而且他也许会顾虑这样做会造成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他们两个之间,作为上下级的这层关系好歹还是人尽皆知的。况且诺亚在的正好是费恩工作的安全部,这份工作是他安排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费恩就在这里。就算不是恋人,作为熟人也理所应当告知对方自己的到来,哪怕打一声招呼。   可是事实是,若是费恩没有碰巧送里奥回家,就没办法刚好碰见诺亚。也根本不会知道诺亚离开了奥斯维辛,来到了柏林。   如果诺亚没有像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也许费恩会一直努力保持冷静,等着诺亚亲口给他一个解释。但现在他做不到,实在做不到了,不说诺亚在雨里的侧脸、那辆车在街道尽头消失的画面疯狂地在他的眼前闪现,挥之不去。那股烦躁的情绪也随之在他的体内流淌着骚乱着。   费恩一拳砸在床上,质量欠佳的床垫中的弹簧配合着老旧的架子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不知道哪一刻会突然垮塌。   他不只是因为好奇而已。费恩很清楚,他不仅是对这一切感到疑惑。发生了这些事情,电话那头诺亚的仓促、白天看见他时诺亚眉头间隐隐的忧郁,都让费恩记在心里。   不再是简单的担心了。他也想在诺亚扛不住的时候,挡在他的身前。他想为诺亚做些什么,真正在他们两个的关系中,站在和他同等的地位做点什么事情。   费恩不经意地抬起了头,目光正对上挂在墙上那一小面简陋的镜子。   看到镜中那张脸的一瞬间,费恩也愣住了。他的下巴上已经浮起了一层胡渣,他努力去想,却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了。他不是有洁癖,只是平时一直比较注重自己的仪表,应该是不会允许自己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工作岗位上的。   但就这么几个小时的时间,像是跨过了无数个在虚无中浮动的年头,那么漫长。   也就这么几年,费恩也再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男孩。镜子里面的,已经是张成熟的男人面孔,被岁月磨蚀得坚毅。他已经多少岁了?二十一?不,不对,今天应该是多少号?如果春天已经来了的话,他也已经是二十二岁了吧。   这样一想,迅速的变迁几乎让他头晕目眩。却是过了好久也没能缓过劲来。   费恩这才觉得不对,或许是刚才砸在床上那一拳太过用力。又靠着坐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有可能是受凉感冒了。   刚才在大街上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回家以后心里一直装着事情,冲热水、擦干头发的时候都慢慢吞吞的,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纯粹只是为了心理上过得去,结果好像还是感冒。   一个消极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他想宁愿就这么放任不管,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昏睡过去,忘记一切,哪怕永远没有办法醒来。但是很快他又被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吓到了,连忙站起身。   他想起自己应该还有一些药片,却翻遍了储物柜也没看着,不抱希望地摸了摸衣服的口袋,果然里面也空空荡荡。   费恩退了两步重新瘫坐回床上。   也许他的感冒并没有那么严重,除了鼻子都点堵塞感很难受之外,什么头昏眼花,全身无力,可能只是被他自己主观放大了而已。不管怎么说,费恩只觉得自己现在无比虚弱。   他顺手拍了两下枕头,往上面一躺。眼皮快要合上之时,突然目光又聚焦到了床头柜上。   对了,这两个抽屉他还没有找过。   费恩用手撑着自己坐起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上面一层都是些平时需要,方便取用的东西。关上之后又拉开下一层,竟看到装着药的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随手塞在了这里。   这个不是战场上会用的那种依赖性药物,效用发挥比较慢,但吃药总比不吃好。   费恩拿起药瓶正准备打开,往抽屉之中多瞥了一眼,看到了那张被压在药瓶之下的纸条。   他愣了愣。尽管他应该已经知道那张纸条上写的什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药瓶拿起了纸条,顿了一秒然后打开。   柏林瑞特街14号。   像是一股细微的电流从那纸条窜入他的指尖,通过脑袋中时倏然一激灵让费恩清醒了不少。   这张纸条是当时费恩觉得用不着才压在抽屉底的,但此时看见上面那行字,一个新的念头很快在他的脑海中生成。   他也顾不得什么生病不生病的了,将抽屉一关,“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跑进卫生间去,迅速地将胡子刮干净。   虽然诺亚没有来找过自己,但是他只要在柏林待了一天以上,晚上一定会回自己家住。   曾经听他说,虽然已经离了婚,但格莉塔一直没有再嫁的打算。即使这段感情已经结束了,诺亚还是不忍心让她带着女儿辛苦生活,况且局势不安定,自己又尚有余力,所以她们仍然住在那里。   如果可以拜访到格莉塔和伊尔莎,说不定就可以打听到发生在诺亚身上这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   打定了主意,好像身体状况也迅速恢复了,除了还有些鼻塞。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换成常服,但看了一眼天色又决定尽快去比较好。再晚一是担心她们已经睡了,二是全国早已实行宵禁,以防空袭。   于是费恩径直出了门。幸好雨已经停了,不然他又得淋一路。伞不知道扔在了哪儿,他也没有心情找回来。   之前看过地图,大概知道瑞特大街在什么方向。下了楼往东边走,大概十几分钟的路程。刚才躺在床上发呆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没想现在已经很晚了,他只能够一再加快步伐。   街道还残留着雨天的潮湿味道,之前在轰炸中留下的弹坑,此时底部积满了水。费恩看到还有顽皮的小孩子,穿着雨靴跑到里面去戏耍,仿佛丝毫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费恩很想一路上风平浪静,快点赶到那里去问清楚问题再回来。可偏偏转过一个路口,便看见了他最不想遇见的人之一。   费恩想假装没有看见他继续往前走,可偏偏贝克曼也和他走到了同一条路上。此时再装就显得太假了,费恩转过脸去准备给他敬礼,却瞥见贝克曼脸上同样也是一副极不情愿被别人遇见的表情,看见费恩,他明显吃了一惊。   居然又是这种两人都心怀事情,同样尴尬的场面。   “万岁,希特勒!”费恩硬着头皮向他敬礼,贝克曼硬着头皮回礼。   两个人都行色匆匆,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本来都在期盼着分道就能放松了,竟然一直都是同路。   费恩埋着头走,想着如果就这么被贝克曼盯着走到那里肯定不行。贝克曼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知道他们并没有像外界传闻的那样不和睦。   虽然心里着急,眼看天就要黑了,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费恩还是在一个路口往错误的方向拐去,打算等和贝克曼分开了之后再跑过去。然而贝克曼竟也跟着他拐过了街角。   费恩正准备开口问,就听贝克曼先一步对他道:“你准备去哪里?”   “就是随便转转,买点东西。长官。”费恩违心地道。   “我也是,那我们一起吧。”贝克曼这么一说,费恩本来胸口就闷得不舒服,听到差点没一口淤血吐出来。   看来直接去瑞特街是不可能了。要是直接对贝克曼说要回去的话,意图又太过明显,感觉会容易引起贝克曼的误会。   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放弃原定的计划,真的乱逛一会儿把自己说的话圆过去,再找机会把贝克曼甩掉。时间够的话还可以折回去,不过多半不够,也就只能改日再谈。   “好的,长官。”   打定了主意,费恩便索性放慢了脚步慢慢晃悠。他很少来这个片区,也没怎么仔细看过。不过,柏林现在到哪里都是一样,充斥着无家可归的难民、巡逻的警员、破碎的建筑,还有那些曾经鲜艳过,已经褪色的旗帜。   费恩一直留意着身边的贝克曼。他不时和费恩絮叨两句乱七八糟的内容,类似什么饭后散步的好处,什么他在达豪养的马和马场,什么近些年德国国民身体素质的变化……感觉也是为了挽救这个窘迫的气氛,他随便说,费恩也就随便听听。   他注意到贝克曼不经意间看了好多次手表,他的内心肯定不如他表现出的那么耐心。   费恩猜想,贝克曼也许和自己一样有什么不好言说的目的,但撞上了费恩,便不能够继续进行下去。正好费恩说要闲逛,就找着这么个台阶顺便下了,其实两个人心里都不好过。   他故意挑离瑞特街不远的地方兜兜转转,既不让贝克曼怀疑,又希望能够贝克曼走了之后能尽快赶去。但随着天色完全暗下来,连月亮都升到了空中,贝克曼仍是跟在他左右,看来是没机会再去了。   晚上没吃饭,说不上是因为没时间还是没心情。现在胃里空荡荡的,感觉过剩的胃酸已经开始溶解他的内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一点胃口吃东西,食堂肯定也早就过了供应餐饮的时间了。   但这可以是个脱身的好借口。反正已经没有时间去瑞特街了,他也不想再和贝克曼耗下去。   “长官。”费恩停住脚步,“我没吃晚餐,去找点东西吃,要不您先走吧,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贝克曼看起来也正巴不得他说这句话,闲逛了这么久费恩第一次看见他展现出如此真诚的、不带一点世故的欣喜,“天色不早了,记得早点回去。”   费恩脚跟一并,又冲他敬了个礼:“好的长官,慢走。”   他站在原地看贝克曼原路返回,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回了家。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后,才转身朝反方向走。   也不是他多么急切地要买点东西吃,或者是拥有逛街的热情。而是没有问到诺亚的事情,他心里郁闷又不想就这么回去。   现在商业不景气,许多商店都关门了。日用品之类的卖不出去,只会亏本。平民百姓所使用的和吃的都是战时救济,外面根本买不到什么吃的。   所以费恩乱逛了几圈之后,也只得两手空空地沿着来路回公寓去。身上携带着的,也只有柏林傍晚仅剩的最后一点宁静而已。 第108章 XV.安全部档案室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费恩终于还是知道了诺亚的去向。   像是命运有意捉弄一般,在他努力寻找的时候,真相从来都只会与他擦肩而过。而当他无意间做着什么事情,答案便飘然而至,就那么敞亮地摆在他的面前,直白得有些嘲讽。   他老是想着要从别人那里找到答案,却忘记了自己的手中也捏着权力。   那次半路夭折的拜访之后,手头的工作越来越多,像是有人要刻意阻止他一般,压得费恩喘不过气来,每天下班恨不得栽倒在床上就睡,自然也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去拜访她们。   不经意间时光已经飞逝而过,转眼入夏,天气热得让人很是烦躁。就像是变质的食物在高温之下加速腐烂,就连局势好像也已经散发出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苏联的军队已经踏入了波兰,诺曼底登陆之后,盟军步步紧逼,形成双面夹击之势。约纳斯寄来的明信片之中,除了说“怎么办我好慌”这些并没有什么用的句子之外,还告诉了费恩一个消息,那就是在那次电话之后,诺亚确实离开了奥斯维辛,没有再回去过。   也许对于这场争斗的胜负,所有人的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但没有人敢说出来,好像是如果他们拒绝从口头上达成一致的观点,这件事就还有转机。   与此同时柏林也出现了与往日不同的情况,就算费恩没有刻意留心。首先就是贝克曼的行径让他越来越起疑,他很频繁地出入大楼这也就算了,如果他不是一直用很防备的态度对费恩的话,也许费恩还不会这么怀疑。   他看不透这里的每一个人。在他们平时展现给费恩的每一个形象背后,都藏着一个巨大的、被雾气笼罩着的谜团。   但费恩始终想不通的是,就算按诺亚对他说的那样,贝克曼已经联通了国外想要投靠的话,为什么不找机会直接出国,让他的下家来保护他,反而要将自己推到柏林这个风口浪尖?   费恩隐隐觉得,他好像在策划,或者说至少在参与什么事情一样。   特别是那天看到他从吕贝克科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让费恩更加起疑。大家都知道人事部很多事情都由科长交给费恩负责,只有少数是交到吕贝克手中,由他决断的。吕贝克纵是再终于自己的工作,也还是经受不起年岁和身体的考验。   所以贝克曼去找他,应该是私人的事。偏偏又从来没听说过这两个人之间有交情,所以他才会觉得奇怪。而且那时看贝克曼的表情明显很凝重,还没来得及换成他在人前那副和蔼的样子,应该是在交谈中碰了钉子。   他很纳闷,所以在一次去档案室取资料的时候,他也借机看了一下贝克曼的档案。也就是当时贝克曼来时,他正为诺亚的电话担心,没心情仔细看的那份。   上面的内容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只能看出他也是主动提出申请,调任到中央来的,时间比自己稍微晚一点。   费恩想起那次贝克曼和诺亚的秘密会面,贝克曼还企图将诺亚拉到和他一起的阵线上,让他一起投靠敌方,只是诺亚因为他对德意志的忠诚拒绝了。看现在的样子,难不成贝克曼突然又放弃了这个投降的计划?可这样也说不通,放弃计划为什么还要来柏林?待在达豪有豪宅还有女人,大可以留在那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谈话到他来到柏林之间的这几个月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改变了计划。   费恩将档案塞回去,准备办正事。找到他需要的那个抽屉打开,却发现了另一份档案。   他本来以为这个名字自己都看得麻木了,事实却一次次地抽在他的脸上。特别是离开奥斯维辛以后,无论是听到还是看到,这个名字只会让他受到刺激。   也不像上次偷看档案那样偷偷摸摸的了,这次就算档案室里还有其他人在,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将诺亚的那份记录抽出来。   只看了一行,内容便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诺亚·冯·塞弗尔特在几个月前,由于工作效益停滞,且并未遵从最终处理指令,在协商和参考他本人意愿的情况下,决定取消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指挥官的职务,调至第四集 团军中,执行作战任务。 第四集 团军,也就正是西线正和苏联军队作战的前线部队!   这群高层的人,到底在搞什么啊……费恩咬着牙,免不了腹诽一道。当初说诺亚负伤,死活不让他继续战斗的是他们,现在把他送回前线的还是他们。   而且还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双线都连连溃败。费恩崇拜诺亚,他相信诺亚,可绝对不认为诺亚前去能够力挽狂澜。况且,上面下的还是血战到底,不允许撤退和投降的死命令。   诺亚这一去,凶多吉少。   费恩心急得几乎要把手中的文件捏成废纸,却一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算心急也没有用,而且费恩知道,自己着急的时候脑子更不够用,沉下心来说不定还能将思路理清楚。   他重新读了一遍文件上的字,尽管没有详细说明,联系实际也还是能够看出一些东西。   “工作效益停滞”,这个绝不符合诺亚那种工作狂的作风,他也绝不是那种消极怠工的人。但费恩跟了诺亚那么久,知道诺亚一向作风严谨,对于剥削和贪污之类的事情尤其深恶痛绝,引起了手底下很多人的不满。对他的这项指控,有可能是他们捣的鬼,尤其是那些可以越过诺亚直接向上面报告的盖世太保。   不过这个理由已经让费恩颇为感谢他们,毕竟这个指控比起什么通敌、犹太人同情、渎职怠工之类的已经轻了太多,几乎不属于会被严格查处的类型。   然后下文的“最终处理指令”,约纳斯在写来的明信片上提到过,在安全部工作的他本人也有耳闻。估计是上层也不得不承认目前节节败退的局势,却仍不甘心,于是乎下达了这样的指令。各居住区的犹太人被加速送往集中营,集中营方面,不再大批使用犯人进入工厂工作,而是以原来成倍的数量将他们处决。   就好像在人种这个方面,已经提前开始展开焦土计划。   诺亚对这个计划的反应是“并未遵从”,倒是符合费恩对他的了解。因为这样的事情看起来确实没有什么意义。除了诺亚之外,约纳斯也对这个计划发表了看法,“每天吐得都觉得吃饭是浪费了”。   “协商和参考本人意愿”,话说得很漂亮,但二者比重想想就应该知道。只是看这调至东线战场的结果,倒真的很像诺亚自己的意愿。曾经他们睡不着躺在一起的时候,诺亚就不止一次说过,他怀念曾经战斗的那些日子。   可是战场上实在太危险,生生死死都是刹那之间。他自己站在那里是一回事,隔着那么远,想到诺亚在战场之上又是另一回事。消息不灵通,他没有办法很快知道诺亚遇到的状况。   这样的感觉真是很奇怪,他竟然需要通过广播和报纸来了解自己恋人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至于取消官职什么的,诺亚从不在意实质上的头衔奖章之类,尽管他已经拥有很多。费恩也不用担心他会为失去这个头衔而抑郁,要诺亚真会这样,自己当年也不会喜欢上这样的诺亚。   他叹了口气,将这份资料塞回柜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还是担心诺亚在前线的安全,但心情反而比之前根本不知道诺亚去了哪里的时候要轻松很多。可能是因为,在这个满是变数的时机,未知要比其他的东西可怕得多。   费恩继续弯下腰开始搜索他需要的那份文件。   今天是7月20号,诺亚调走还是3月份,就这其中四个月的时间,多出的那些塞满文件的抽屉,要比之前四个月收集的文件多得多。说明人事调动也越来越频繁,不知道这说明人员大量流动以让经营人员到需要他们的位置,还是只说明高层人员在紧要关头下举棋不定。   又有人走进了档案室,费恩抬头一瞥,原来是托姆。他抱着一小叠文件,交给负责档案管理的工作人员,叮嘱他整理好将它们归位。   托姆一抬头也看到了费恩,冲他敬了个礼。费恩摇了摇头示意不用客气,但发现托姆神色有异,面对自己遮遮掩掩的。   相处了这么久,他也知道托姆性格比较内向,经过这几个月本来已经放开了许多,此时突然又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定是藏着有事。   费恩也不想拐弯抹角,毕竟手头还有工作要忙,便直接点破:“托姆,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托姆内心挣扎了一下,慢慢地走到费恩身边,以防说话内容被别人听见。费恩为了表现尊重,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专心听他说。   “长官,其实,前段时间有段事情,一直没和你说……”托姆用很自责的语气慢慢道。   “嗯。”费恩应了一声,示意他在听,也让他继续说下去。   托姆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继续道:“几个月前,冯·塞弗尔特被撤销原来的职务,调去了前线。”   费恩表现得很平静:“嗯,我知道。”   这样的反应比他突然跳起来大喊大叫要更让托姆难以接受:“你知道?你怎么……”他顿了顿,“好吧,那不重要,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间事情放在平常,肯定是要经你的手的,但因为你和塞弗尔特不和,怕你有什么动作,或者是,就为了避嫌,我们就瞒着你……”   “你们?这件事情是你们想出来的?”费恩不知道该发怒还是该笑,觉得他们关系烂就算了,还怕自己从中作梗?这一点多来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居然就是这样的?   尽管费恩根本没有怪罪的意思,托姆却还是连连摆手怕他生气:“不是不是,这些都是……都是吕贝克科长的意思。”   如果说是手下这些人搞出来的,费恩说不定还会相信。但吕贝克亲自下达这样的指示,就有些匪夷所思。这段时间他可是表现出了对费恩的充分信任,为什么背地里还会搞这些。   不过说起吕贝克,费恩却想到了些其他的事情:“我觉得吕贝克科长最近有些……”   “奇怪?”托姆看着费恩,点了点头。   果然有问题。费恩摸了摸下巴:“我之前看见有人去找他谈话,之后他就一直阴沉沉的。”   托姆眨了眨眼,突然一拍腿:“我也看见过!是不是那个……”他将手放在肚子上方比划了一下,很夸张,但费恩看得出来那就是贝克曼的身材。   他自己看见的那次,托姆还在楼下的办公室里。所以这就说明,贝克曼找过他不止一次!   费恩一直觉得事情不简单,不仅是牵扯到他们两个。到底是为什么?他们谈了什么?又或者……贝克曼在威胁、在怂恿吕贝克做什么事情?   托姆看费恩叹了口气,继续道:“最近的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刚刚吃完午饭我去办点私事的时候,发现国防军队莫名其妙开始集合……”   “国防军?!”费恩一怔,前后的事情一整合,突然抓住托姆的袖子,把他吓了一大跳。意识到失礼的费恩马上放开,脸上仍是那副惊恐的神色,“我知道了!他们要、该死,快出去通知,找谁都行——”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这个时候,走廊中突然传来一阵杂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喧哗,叫喊。就像是这栋楼、不,这座城市,或者说这个帝国的所有秩序在一刹那,都分崩离析。   “元首死了!” 第109章 XVI.帝国中央安全部(I)   “元首遇刺了!”   这样的喊声在走廊中回荡着,费恩也顾不上要找什么文件了,快步走到走廊去,托姆被那些人说的话吓到了,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又不知道该做什么,连忙跟上费恩。   “你刚才说什么?”   费恩快步走在前面,侧身避开迎面而来传信的那些急匆匆的人,压低声音跟托姆解释道:“政变!他们要政变,我想贝克曼要拉拢吕贝克也是为了这个,听你说的阵势,应该是国防军中的人发起的,不知道贝克曼为什么也会参与进去,但要是拉拢一些SS的高级官员,对他们会很有利。斯泰肯巴赫官职太高,去找他被提前暴露风险太大,吕贝克是个很好的人选。”   托姆听得连连点头,转眼见费恩已经来到了科长办公室的门口,敲了敲门。托姆本来犹犹豫豫有点不太敢进去,看见费恩使了一个眼色,还是跟着他一同进去。   “万岁,希特勒!”费恩抬手敬了个礼,尽管这句话用在现在,好像无比讽刺。吕贝克回了礼,他没有坐在他的位置上,而是站起来来回踱着步,看起来也颇为焦虑。   其实费恩又何尝不急,快速道:“科长先生,现在怎么办?”   吕贝克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窗外,街道上仍然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影:“等,静观其变,没有更好的方法。SS的人都是宣过誓的,必须要向元首效忠。我必须留在这里。”   他负着手,叹了一口气。   费恩问道:“发生了什么,您知道更多么?”   吕贝克看了他一眼,放低声音道:“我只知道,今天元首在‘狼穴’召开会议。遇刺的细节我也不清楚,而且元首是死是活,那边的消息也还未传过来,没有办法证实。”   费恩“嗯”了一声,心里也盘算起来。   要说实话,他一点也不喜欢帝国元首,非常不喜欢。而且随着形势愈发紧张,他的决策也显得越来越神经质。   当初费恩加入党卫军的理由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也不像那些热情的群众那样衷心地拥戴这个曾经的奥地利下士。只是,他也曾惊讶于这个人高超的手段,竟然能用那么短的时间获取几乎全民的信任,并且让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重获生机。   可是那些都是近乎十年之前的事情。现在事与愿违,在他疯狂地叫嚣着血战到底的同时,人民却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   费恩不是什么心怀苍生的人,但也不想再看这样的日子继续了。所以,听到那个人被暗杀的时候,他应该是会感到开心的。事实却是,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去阻止。   不是出于对那个人的怜悯,而是他潜意识中只觉得,这个国家,所有的国民也包括他自己,已经没有资本继续折腾,去面对更多变数了。更何况,他不清楚在幕后操作的是哪些人,他也不知道,如果政变真的成功,被推上台的会是什么人,会不会比他更可怕。   在他人眼里,自己或许会很无知,或许看起来像是愚昧地效忠着领袖。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有人来了!”托姆突然惊恐地失声道。吕贝克和费恩听闻,立刻朝窗户外面看去。只见外面变得更为喧嚣,道路的中间,几辆满载国防军人的卡车浩浩荡荡而来。   他们下车之后围住了安全部大楼,一小队士兵和几个军官一起进入楼中。   “是时候做选择了。”吕贝克的目光牢牢地盯着自己办公室的大门,这句话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旁边的费恩和托姆两个人。   一队人进了大楼,发出的动静十分嘈杂。他们应该是分别控制了每一层楼,费恩听见了士兵和工作人员的争执声。在这里工作的人,有的和费恩一样有军人背景,也有很多像里夏德那样,是纯粹的知识分子,这种时候也只有忍气吞声吃哑巴亏,毕竟面对的都是持枪的士兵。   很快他们就上到了这一楼。剧烈响动的脚步声像要把地板踏穿一样,站在办公室中仿佛都能感受到所站楼层地面在颤抖。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办公室门口。费恩深吸了一口气,看见两个军官走进来,两名士兵在门口守着,剩下的士兵继续前进,估计不会放过这幢楼中的每一个人。   先进来那名少校走到吕贝克面前站定,向他敬了一个军礼。他非常恭敬,但费恩知道,国防军人大多都瞧不起党卫军人,无论地位多高都是如此。所以看见吕贝克淡然地回礼,风度更压那人一头,费恩对自己这位上司的钦佩又多了几分。   “吕贝克先生。”少校一开口,语气便和刚才恭谦的行为截然不同,十足的盛气凌人。他身后跟着的那名尉官同样傲气地笑着,看样子他们已经是大局在握。   “现在元首已经死了,何必再那么坚持呢。”少校冷冰冰地道,言辞之中的威胁再明显不过,“我想您需要做一个正确的抉择。”   吕贝克仍然冷静地平视着他:“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校轻蔑地笑了一声:“没有怎么回事,他死了,现在政府由我们控制。”他说得很慢,“你还不明白么,希特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你们?”吕贝克道,“你们凭什么确定,元首真的已经死了?”   少校和他身后的尉官对视了一眼,转回来对吕贝克道:“当然,施陶芬贝格上校亲眼所见,炸弹就在他的眼前爆炸。”   短暂的沉默。   施陶芬贝格这个名字费恩好像有些耳熟,不知道是曾听诺亚提到过,还是自己在报纸上看到过。   就算没有亲眼目睹这场事件的经过,费恩也不难想象,究竟是要拥有多过人的胆识和多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在重重检查之下将炸弹带进戒备森严的狼堡,将它安置在帝国首脑的身边,然后全身而退。   “对不起。”吕贝克缓缓地、却斩钉截铁地道,“吾之荣耀即忠诚。”   少校冷笑一声:“那么,我就只能依照指挥部的意思,将您逮捕了。”   “科长……”一直缩在最后不敢出气的托姆小声道。吕贝克没有转过头去看他,而是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那少校的眼睛:“如果你认为我们这么容易屈服的话,也太小看我们的信仰了。”   “是么?!”少校猖狂地一笑,“刷”地一声从枪套中抽出手\\枪指着吕贝克科长,打开保险的一刻却又顿住了。   他的眼睛慢慢地转向右边,看见了手\\枪黑漆漆的洞口。在那枪口之后,是费恩表情冰冷的脸。   刚才费恩站在一边,一直观察着他的动静。在他去摸手\\枪、不,准确地说,是在他伸手的一刹那费恩便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地拔枪指着他。   后面那名尉官正准备上前,被少校轻轻喝止住了。他心存忌惮,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费恩开枪,却还是用冷静的声音道:“别激动,先生。”   “放下枪,有话好好说。”费恩真的担心他会对吕贝克做什么,努力让语气强硬起来。   谁知那名少校并没有被费恩威慑到,他的手仍然举着枪,看着吕贝克却明显是对费恩道:“拔枪速度真快。”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打过仗。”费恩道。他很紧张,握枪的手几乎要被快速跳动的心脏带动得颤抖起来。   “你说得没错。”少校道,突然双眼中的那道光一锁,“但是现在,这儿是我们的主场。”   他左手响指一打,守在门口的两名士兵便冲进来,手中的机枪对准费恩和站在他后面的托姆。托姆顿时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费恩也咬紧了牙,只得慢慢将枪放下。   “走。”少校一扬下巴,自己也悠悠地将枪放回枪套中。背起手转身出门。 第110章 XVI.帝国中央安全部(II)   费恩很想冲上去照着他的鼻子给他一拳,但如果他真这么干,在追上他之前自己应该就会被后面的两挺机枪打成蜂窝。他和吕贝克对视了一眼,又半是打气半是无奈地回头看了眼被吓得快要走不动路的托姆,叹了口气,从两名士兵之间穿过走出房间。   下楼的时候只是多瞥了两眼走廊,就被士兵用枪戳了脊梁骨。费恩也只能忍气吞声继续往下走。与此同时,每一层楼都有被押出来的党卫军人,像是细流在楼梯上汇聚,挤得满满当当。   大厅也是一片嘈杂,各种各样的人都在里面。费恩看见旁边的吕贝克有一瞬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又被他隐藏了起来。出了门,发现大门之前的空地上,已经满是被押出来的党卫军人。   按常理说,柏林驻扎的党卫军队人数也不少,只是此时格局大乱,纵是有再多党卫军也无人指挥,比不上事先有准备的叛军。   “双手抱住头!”后面的枪管又狠狠捅了一下费恩的后背,硌得他生疼,“蹲下!”   费恩目光凶狠地斜睨了后面那名士兵一眼,那凛冽的眼神让士兵的力气登时泄了几分。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屈辱的境地,受制于人也就罢了,而且身后用枪指着自己的,还是自己的同胞。但无论如何,此时再倔着太莽撞了,所以还是将一口闷气憋着,依他所说慢慢地将双手放在脑后,蹲了下去。   旁边的托姆也是一样,费恩看到他的双膝很明显地在发抖。蹲下来之后,费恩从侧面看他,已经是一脸被吓懵了的模样。吕贝克先生被押着带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托姆,可是开口之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对未来一无所知。倒是托姆声音颤抖地小声问:“我们之后会怎么样?”   费恩轻轻摇了摇头,将脑袋低下以免引起士兵的注意,却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四处观察。   楼中还在慢慢往外押送党卫军人。另一侧,空地之前停着几辆运人的卡车,只是上面仍空空荡荡,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开始将人运走。之前的那名少校,还有好几个国防军官站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么。只是没有看到吕贝克科长,不知道他被带到哪里去了。   费恩心中起疑,如果他们真的有完整的计划,此时为什么不速战速决,反而看起来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突然听到不知道从何方传来了枪响。听声音应该不是这片场地上,应该是几条街区之外。此时费恩才发现,不仅是这栋楼,整个城市已经乱了,屡次轰炸后脆弱不堪的城市,几乎要被喧嚣挤垮。   如果这次政变真的成功的话,不仅是德意志帝国,整个欧洲,甚至整个世界格局都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却难以料到,究竟是福是祸。   紧接着旁边一声响得夸张的吸鼻声,他看过去,托姆已经是一副哭相,就差眼泪没有淌出来,整个人瑟瑟发抖。   “喂。”这回费恩实在看不下去,轻轻地用气声道,“托姆。”   托姆听到了,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正准备转头又听费恩小声道:“低着头听,别看我。”   托姆应了一声,顺从地低下头。费恩快速道:“不用太害怕,我觉得事情应该还有转机。他们的行动很没有章法,我怀疑是指挥部本身都没有明确决断,只要是这样,我们的人就有可能重新掌控局面。”   “你怎么……”托姆惊讶地抬起头,费恩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颔首。   午后刺眼的太阳光慢慢地暗淡了下去,蹲在那里腿脚最开始发麻、后来转化为难以忍受的酸痛。没有办法站起来缓解,只能轮流将重心在两条腿之间转换。与此同时,维持抱头的姿势,让一直抬起的手臂,还有弯曲的脊椎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将整个人往下拉扯。如果不定住心神咬紧牙坚持的话,就会承受不住倒在地上。   天气那么炎热,他的身上还严严实实地穿着整齐的制服。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没有任何遮挡,没有一点阴凉。汗水从发际线留下,在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绷紧的脊背也完全被汗打湿。   逮捕他们的那些国防军人也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行动。费恩从那些士兵脸上也看到了疑惑的神色,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搞不清楚现状的人。在这里僵持了有多久了?十分钟?几十分钟还是好几个小时?他看不到表,也没有办法准确地估量时间。   不过他隐隐约约有预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轰鸣声响过,费恩抬起眼看见一辆摩托车以高速开过来,停在门口的时候几乎收不住。然后车上的人下来,蹬蹬蹬地跑过去挤在那一堆军官之中。   费恩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托姆也紧张地看着那边。不只是他们,几乎所有人,无论是下蹲的党卫军人,还是负责看管他们的国防军人,焦点全部集中在才来的那人身上。   一阵商量之后,从那群军官中走出一个看起来应该是首领的人,匆匆忙忙地快步来到空地中相对中央的地方,以确保他的话能够被所有人听到:   “行动取消,立即撤离!”   所有的国防军士兵将枪立起,立正站定,然后迅速排着队列跑步离开。他们撤退得和刚才突然袭来一样快,几乎是转眼,卡车轰鸣着开走,所有的士兵撤离得无影无踪。   几乎没有人预见到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蹲得太久,连脑子和腿都一起麻木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陆陆续续地站起身。   费恩扶着自己的膝盖慢慢起身,他知道如果突然站起来一定会头昏。果不其然,旁边的托姆心急地“蹭”地一下站起来,又马上晃晃悠悠地要倒下,幸好费恩扶了他一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托姆一边捏着疼得不行的腿部肌肉一边惊慌失措地问。   费恩也轮流踢着两条腿好让肌肉放松下来,刚才蹲这么久感觉腿都要废掉了。终于不再受制,他抬起头环顾着四周,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先回去吧?不知道科长会不会安全回来,不过我猜他们不会把他怎么样。”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阴沉沉的。所有人也都陆陆续续往大楼里面走。只是费恩还没来得及回到办公室,便被传话的人叫去开会。   费恩知道,自己又是代替吕贝克科长与会。他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么高层次、气氛这么凝重的会议。   会议室用的也是最大的那个,看起来,整个安全部之中各部门的人都来了。费恩也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经历的事情中恢复过来,现在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很久没有见到的人事局局长斯泰肯巴赫先生,大概断定了人事局的位置应该在哪里,走过去问清才站在那里,也不敢就座。毕竟他不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位置。   由于是紧急会议,并没有等多久就开始了。费恩屏住气息,等待主要人物入场。   全体起立敬礼,站得靠后的费恩视线被挡住了不少。但也能从缝隙之中看到,身为副官的阿本德罗特首先走进来,跟在他后面的,便是整个党卫军国家安全部的最高领导人,接替遇刺的莱茵哈德·海德里希担任部长的恩斯特·卡尔滕布鲁纳。   他面色沉重地冲下面回礼,阴沉的目光中还带有一丝狠戾。   “我刚刚接到了直通热线。”他这么说道,加重了语气,刻意强调这几个字,“来自元首,阿道夫·希特勒,本人的热线电话。”   他简短地讲了两句,所有人才知道,元首在这场刺杀之中逃过一劫。本来,负责暗杀的施陶芬贝格上校确实很完美地完成了他的任务,将炸弹放在了会场之中,然后撤离。   可是好像上天注定他命不该绝。那个装有炸弹的箱子在其他人无意中被移了个位,在爆炸的时候间隔着会议桌的底座,没有像预计的那样将他炸死。   而且在柏林接应的叛军犹豫不决,直到施陶芬贝格本人回到了柏林才开始发动政变。他们没有控制通讯网,这也是他们计划的一大纰漏。元首没有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柏林,调动了党卫军部队镇压了政变。   “奉元首的指令!”卡尔滕布伦纳道。他的眼神像是锁定猎物的黑豹,像是地狱最底层窥伺着外面的恶魔。   “调查暗杀行动,出动盖世太保,有关联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他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逮捕起来,统统处决。” 第111章 XVIS.?   ——莱奥波尔迪娜·斯内夫利,亲爱的,很抱歉我在这个时候写信给你,来不及说多的了,时间很紧。   他的鼻尖几乎要凑到打字机上,那些汗也快要滴到上面。颤抖的手几乎无法顺利地按下按键。   ——上次我朋友的那件事非常感谢。这一次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手上有很多有用的东西,不仅仅是现在,在将来,在很远直到我们不可预见,我都相信它们仍有价值。   思绪已经混乱到写不出流畅的语句,他根本没有时间审视前面的句子更别提修改,只是用尽力气写下去。   ——我将它们寄给你,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保存好,为了我们伟大的事业,为了这份工作在公众眼前所能展开的……   他突然一僵,楼下传来的不寻常嘈杂已经让他没有办法继续。   “他们来了。”   他站起身,抽出未写完的纸张,将刚才写的东西全部揉成一团,使劲地、宣泄愤怒般地挤压。   他想了想,动作还没有停下,甚至更快,他听见楼下的人已经开始组织上楼。他将手伸进口袋,第一下掏出来的是一盒烟,他把它随手扔在桌子上,然后又掏,终于拿出了打火机。   火苗在沾上纸张角落后,贪恋地迅速燃烧起来,他将纸扔在了地上。转眼那张信纸,和他刚才所书写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堆了无生气的灰烬,然后被他一脚踢散。   接着他又迅速检查了所有的保险箱、所有的锁和所有那些他用来藏东西的暗格,确保它们万无一失。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的走廊上。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破门而入了。直到这时,他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瘫坐回了椅子上。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现在,他可以安心了。   他慢悠悠地拾起刚刚扔下的烟盒和打火机,衔出一根烟,用手挡着窗口吹进来的风将它点燃,然后深深地、像用着全身的力气那样吸了一大口。   与此同时,敲门声也从房间的另一个尽头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不是更新!! 第112章 XVII.费恩办公室   接下来数不清楚多少天,费恩都只能像他原来那样、将自己当做机器一样去处理所有的工作。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摒弃很多看起来不需要的多余情感,一心为组织处理后续的事情。   在由国防军将领策划的“瓦尔基里”计划中,阿道夫·希特勒并没有被炸死,只是在爆炸之中受了些伤。为首的施陶芬贝格等人当晚被枪毙。根据希姆莱本人的指示,在他们的尸体被焚烧之后,骨灰被随意地撒在田坑和污水之中。   费恩听在场的人说起过那时的情景。克劳斯·冯·施陶芬贝格上校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手。那是他在非洲战场上艰苦作战过的证明。在执行枪决之时,他高喊着“德意志帝国万岁!”然后才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的血泊里。   尽管与现在执政的核心权力背道而驰,他却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然维持着自己作为一名帝国军人的尊严。   费恩想到这里,叹了口气。他又想到诺亚,现在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诺亚。诺亚也是这样,将帝国荣誉视为最高,甚至高于自己的生命。如果他在这里,如果他也被卷进此事,会如何决断?   那个答案,费恩应该是知道的,可是他不想承认,不想诺亚也会是那样的下场。   如果见面是这个场景的话,他想,他宁愿永远不要和诺亚见面。   突然一下,他明白过来了。他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诺亚当年不顾自己的反对,非要将自己送到柏林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诺亚会要求自己试着淡忘他的存在。   那不是自私,那恰恰是诺亚的无私。如果不想因为他而感受到痛苦的话,忘记他,也许是唯一的办法。   他甚至不敢想象,当时将这句话说出口之时,诺亚心中究竟有多难受。   但是有些东西,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   费恩苦笑着,打开抽屉,取出一个记事本。里面记录的是些私人账目等琐碎的事情,就是那种,写了之后基本不会再看第二眼的东西。   他翻了几页,从中取出一张照片。   那是他唯一一张和诺亚单独的合照。他还记得照相的时候被保罗折腾得很紧张,笑得脸都僵硬了。但现在看来,照片上的自己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满足。他几乎都要不相信那是自己,因为在镜子中所看到过的自己,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笑。   那时候多好啊。费恩叹了口气。他真的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再回到他身边,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他将照片放回本子里夹好,放进抽屉,不愿意再去过度追忆当年。   他本以为放下这些了,就能够平静地渡过这一天剩下的日子。   只是,变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费恩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人事调动报告。这段时间来频繁的调动已经让他习以为常了。“瓦尔基里”政变计划失败后,党卫军人立刻发起了血腥的镇压,紧接着到来的是大规模的逮捕与清洗。   就他知道的有好几千人被杀害,其中还包含不少国防军的高级军官甚至将军。安全部内自然也有受牵连者,这样一来,岗位空缺、人员调动就在所难免。   在处理这些东西的同时,他也关注着那些被清理掉的名单。虽然他觉得,诺亚好几个月前就到了前线,忙于作战,时间和政变行动对不上。而且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莽撞地参与这样的计划。但也只会在确认过名单之上没有他的名字之后,才会安心松下一口气。   只是在这个时候,他却在一份安全部内部文件上,看到了另一个名字。   拿住纸的手猛地一震,将那张纸狠狠地拍在桌子上,俯下身去,鼻尖几乎要贴在纸上,就是为了确认那行字究竟是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还是只是一时之间看走了眼。   没有错。   费恩浑身颤抖起来,咬着牙低低地自言自语:   “那个混账……”   他拍桌站起来,也不顾手上还有什么工作了,满脸怒容冲出办公室。   那张纸也被他随手撂在了桌上。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但外面的天空已经阴云密布,很暗淡的光线勉强将桌子照亮,那张纸上,也只能勉强辨认出费恩刚才看到的那行字。   ——由于犯泄露国家机密罪、危害国家安全罪,被刑事处判死刑,已经执行。   紧跟着的是一个潦草的签名,也许只是很多潦草的签名之中的一个。在这行字之前是一个人名。一个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几个被油墨打印出来的字迹以外,已经再也不能象征着什么的名字。   ——保罗·施耐德。   费恩冲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刑事处,因为事务繁忙,走来走去的人非常多。大老远的费恩就看见穆勒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正准备转身进去。   费恩快步冲上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穆勒还没反应过来费恩就已经逼到了眼前,双手一把拽住他的领子。   “你他妈的——”   被怒气冲昏了头,费恩突然意识到走廊上还有其他人,压低了声音道:“保罗·施耐德是你抓的?嗯?”   他万万没有想到穆勒会毫不犹豫地承认。他点了下头:“是我,有什么事情,进我办公室去说。”   费恩还愣着,但是手指已经松开了。穆勒也顾不上弄平领子的褶皱,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让费恩进去。   费恩睨了他一眼,知道在走廊上说这些事情确实不太好,便跨进了穆勒的办公室。里面的布置好像和以前完全没有差别,那盆在轰炸中劫后余生的花又放回了窗台上。但是他也没有丝毫心情去关心。   穆勒跟在后面进来,关上门:“现在可以说——呃!”   他一转过来,或者说还没有转过来,侧脸就结结实实挨了费恩一拳。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曾经是这个国家最好的摄影师,最勇敢的记者!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他越说越气愤,忍不住攥紧了又是一拳打过去。   只是这次,拳头被穆勒抬手接住了。他的眉头紧紧锁着,颧骨被费恩一拳揍得淤青了一块。穆勒把费恩的拳头推回去,甩了甩被打疼的手,愠怒道:“够了没有?你自己又知道些什么?”   费恩被他劈头盖脸这么一问给问懵了,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一开始觉得穆勒面相有些凶,铁定不好对付,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穆勒动怒,而且他动怒的样子,也确实给人一种威慑感。   “你觉得我能怎么办?我说不杀就可以不杀?他家里搜出来的那些东西,随便一件都够要了他的命!你知道盖世太保盯着他多久了么?你知道他留着多少对这个政权不利的照片么?你知道他跟反政府地下电台有多少联系么?”   穆勒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能把积压在心里的东西发泄出来,指着费恩的胸口和炮轰似的说道:“你以为我的权力有多大?想不干什么就能不干什么?我告诉你,要不是那群疯子正在忙着清理“瓦尔基里”那帮人,要不是这事刚好撞在这个关口,这些照片被发现你们这些当年管奥斯维辛的人不会被追查?你以为你们就能摆脱关系?”   费恩一句话都插不上。是的,穆勒几乎不发怒,几乎不会让外人看到他的情绪波动,但此时他心情激动得有些歇斯底里,一边急躁地踱步一边恶狠狠地咆哮道:“是是是,是我干的,人是我签字处决的,我还看着他被枪决,看着他倒在血泊里,那又怎么样!我能做的我都已经做到了,我难道还要代替他被枪毙吗?”   他的眼角被揍得破了,开始渗出血珠来,只是他自己根本感觉不到似的,抬起手背随便擦了擦,继续道:“就算下了命令让我处决我的亲人我爱的人,我也只能签那该死的字!我他妈的还能怎么办!”   “哐”的一声,穆勒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大概对他来说,现在只有痛感可以让他心里好受一些。费恩开始对刚才那不问是非缘由的一拳感到有些抱歉,想上去劝劝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听到保罗的死讯之后只知道一味的怪罪,却忘记了穆勒也只是在按照这个国家惯有的秩序做事,只是在顺从。而就这一点论,他费恩·亚尼克这个曾经在奥斯维辛待过那么长时间的自己,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那些受害者的亲属,他们的家人朋友没有机会冲到费恩面前,来给他一拳罢了。   在他的面前,穆勒的背影轻轻颤抖着,好像所有的筋肉都在痉挛,大概是在忍受着什么似的。也看不到他的正面表情,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情绪。   敲门声突然响起,费恩转头去看,穆勒也在这时才回过头来,看着关上的门。   外面的人连续敲了两三下,两人都还愣着没有去开门。那人便问道:“穆勒先生,您在么?”   听语气应该是穆勒的同事之类。费恩用询问的眼光转过头去看穆勒,却见穆勒转了身,并没有去开门而是靠近费恩,用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听到的音量低声而又快速地道:“听着费恩,我要你去找一样东西。找到之后马上用,不要带走它,让我来处理。”   “等……”费恩还没有反应过来,穆勒也丝毫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因为门外的人好像已经听到他们对话的声音,隔着门道:“穆勒先生您在么?那我进来了?”   穆勒那股怒气仍然还没有消散,只是强忍着,话中还是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家在根缇纳街26号公寓二楼左边顶头那一间。有钥匙,但我经常够不到……”   门发出很轻的声音,打开了。外面的人先探了个头进来。费恩对这个人有些印象,那次和穆勒他们去喝酒,这个人好像也在一起。   但看穆勒的脸色,此时应该很不想见到他一样。他转过头对费恩道:“对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尼采。”   费恩一头雾水,觉得穆勒像是喝醉了一样,乱七八糟说了一堆,什么也没有讲清楚。   他还想问清楚些,但穆勒已经跟进来的同事讲起了话,没有给费恩问的空子,还用手势让他赶紧离开。   费恩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了。穆勒不会再告诉他些什么,看起来他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要自己去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费恩向穆勒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他的办公室,关上门,将拳头按在嘴唇上细细想着,却完全没有头绪。   现在只知道是,不管这是不是局,都只能按穆勒所说去他家一趟。虽然他根本不知道,穆勒搞得这么神秘要自己去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更不清楚这些到底和一个已经去世了几十年的哲学家有什么关系。 第113章 XVIII.根缇纳街   车子驶过运河之上的大桥。费恩望着窗户外面的运河河面出神,也许不久之前那上面还有粼粼的波光,可这时候无论怎么看都是黯淡的。   好像是曾经有星星住在里面,而现在,那些星星都死去了。   他实在没有耐心,再像以前那样用散步的速度慢悠悠地去,况且穆勒家还在运河对面。出了安全部大门就乘车,过了桥下车,再走没多久应该就能到了。   之前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崩碎的内心还未完全恢复拼凑起来。   他和保罗并没有相处过太长的时间,也就是上次他来到奥斯维辛的那几天而已。但这是个真真实实存在于世界上的人物,费恩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接受,一个曾在身边,那么鲜活的人突然就消失了,不再存在了。   之前忙到根本想不起来柏林还有这个老朋友,当他终于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这时候,费恩才想起保罗那件沾了一片机油污渍的、有很多小口袋放满零件胶卷的外套,想起他照相时突然闪烁吓到自己的镁光,想到他总是乱蓬蓬的姜红色卷发,想起他的单片眼镜,他调侃自己和诺亚时脸上露出的狡黠微笑。   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情啊。鼓吹战争的人在战争中好好地活着,痛恨战争的人却变成了牺牲品。   他忍住胸口酸涩的感觉,更无心看外面的风景,便将视线转回车上。   尽管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乘客仍然很少。这车厢之内与车外的世界一样,就是这个冷清城市的缩影。当年飞速发展的势头已经过去了,现在满街都是食不饱腹的人民,期待着节假日能够多得到一点分发的配给。经济萧条、生活困苦,现在连战争上,都是一副败如山倒的局面。   根本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驾驶座上,驾驶着这辆电车的是一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性,从侧面来看,容貌还比较娇美。这种现象费恩已经习以为常了,所有的青壮年男性,或者和青壮年偏差不算太大的男性都已经被强制征召入伍,上前线打仗去了。于是理所应当地,后方所有的事务都交给了女性,比如生产劳动,比如驾驶公交车。她们一边努力地工作着,一边翘首盼望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的归来。   从最初的狂热一路走来,所有的人都已经开始感到厌倦。唯独顶端的那些人,还沉浸在令这堆死灰复燃的美梦之中。   过了桥到站,费恩下车。剩下的路步行过去,一会儿就到了穆勒所说了公寓楼下。他抬头看了一眼,也就是很普通的公寓楼而已,灰蒙蒙的外墙,看起来比较旧了。不明白以穆勒的官职和生活水平,为什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没有心思多想了,费恩走进楼中,按照穆勒所说上楼梯来到二楼,往左拐来到最顶头的一间门口。   房门果然紧紧地关着,他料到了。穆勒说了有钥匙,却又装神弄鬼地不直接说钥匙在哪里,还得自己找。   他说“总是够不到”,费恩便抬起头往上看。但事实上,除了灰蒙蒙的门牌什么都没有,更没有可以放钥匙的地方。   视线慢慢往下,正好,在旁边的墙上,费恩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钉在墙上的盒子,应该是送奶箱。   钥匙会在里面么?   费恩打开送奶箱的盖子,手伸进去摸了个遍。不要说钥匙,里面什么都没有,而且还积满了灰。缩回手之后,费恩都不愿意再看自己的手指一眼。   奇怪了,钥匙到底会在哪里?费恩思索着,又看了一眼那个送奶箱。钉得并不算很高,不说自己,就是里奥那样的身高也可以轻易拿到,更不要说穆勒那么高。   等等!费恩脑海之中突然像有电流窜过似的,一下子清醒起来。既然穆勒那么高,所以那个“够不到”,不是费恩下意识想到的那样。   他向下看去,自己脚下踩着的是穆勒放在门口的擦脚垫子。   如果他这一次没有猜错的话,穆勒所说的够不到,不是指钥匙被放在很高的地方。而是正好相反,在很低的地方。   费恩蹲下身去,用两根手指将垫子的一角揭起来,果不其然,在垫子下面放着一把钥匙。   钥匙本身很薄,放在有一定厚度的垫子下面,踩上去几乎感觉不到异样。更何况费恩穿着底子又硬又厚的靴子,如果没有穆勒的提示,估计今天也就是白跑一趟,连门都进不了。   用这把钥匙,费恩很轻松地打开了门,进入屋子里。   房间面积不算大,不客气地说,装修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这种廉价感可能是因为墙上掉了一小块的墙灰,也有可能是因为穆勒家里堆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和他办公室给人那种整齐到毫无特色的风格完全不同。虽然仔细看都有经过整理,但各种东西推在一起,难免给人一种凌乱的感觉。   他站在房间中间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情要办。可是应该干什么?费恩不知道,甚至觉得自己因为穆勒说的那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就跑到这里,这一切都有点荒唐,此时站在这里的自己,也显得非常愚蠢。   冷静下来好好想了想,穆勒还说了些什么?   “对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尼采。”   是这句话!只是,他说尼采到底是为什么?   尼采在四十年前就去世了,只是他的学说仍然流行。由于他的思想中包含“权力意志”的概念,于是被树立为强权政治的精神基础,并且在这个帝国之中广泛推行。   许多士兵都会读尼采的书,哪怕是在炮火纷飞之下的战壕中。费恩很多阅读活动都是小时候在家中进行的,这个人的作品却是例外。他见过好多人都有这本书,自己当时看的时候也是找别人借的。   等等,如果很多人都有的话,穆勒应该也会有吧?他会不会就是这个意思呢?   费恩快步走到书柜前。先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书柜给他的感觉和这个房间一样,多,而且杂乱。各种各样的书完全未经分类被堆在一起,诗集、低俗小说、还有杂文类各种各样的书本被乱七八糟放在一起,各种颜色的书背看得费恩眼花缭乱。他也很佩服那个能看下这各种书,还仍然游刃有余的那个人。   尼采……费恩皱着眉头,一本一本挨着找和尼采有关的书。   “在这儿!”在被很多乱七八糟书名涨昏了脑子之后,终于在两本奇怪的笑话书之间找到了一本灰扑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本非常流行的尼采的著作。   费恩长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书抽出来。本来他以为书中会存在什么新的谜题,比如某页某章有个什么句子,句子中藏着下一条线索,或者说,抽出这本书会触发某个机关之类。   可是拿出来之后,费恩嘴角一抽,觉得自己又好像想得太复杂了些,因为书中夹着的那张录音盘,看起来实在是太明显了。   不过如果费恩没有那么小心地将书抽出来的话,录音盘可能会掉出来摔坏。他也没有闲工夫后怕,取出录音盘之后将书放回去,捧着录音盘反复检查了一下。   上面除了一张贴着一张写着“N·S”的小标签以外,没有任何说明。手里沉甸甸的感觉让人很渴望了解其中的内容。   费恩转过头去,不出所料地就在房间靠墙的橱子上发现了一台录音机。   他有点纳闷。录音机这种东西,他只在军队里见过,还从来没听说过会有平民使用。要不客气地讲,如果穆勒有钱能买得起这台录音机的话,应该有机会换套更好的房子,起码是有正经吊灯,和墙面不掉灰的。   这么端着用也不是个办法。费恩本来想找个地方坐下,看了一圈却发现这个小房间里连个板凳都没有。唯一能坐的也只有——费恩看向了那张床。   “不好意思。”费恩自言自语念叨了两句,往床上坐下,将录音机放在那里。   他没有用过这种东西,不过倒是见到过人用,应该不会特别难。他将录音盘小心翼翼地放上去,生怕弄坏一点点。鼓捣按钮的时候也无比谨慎,力气不敢用大一分,最后终于调试好发出声音的一刹,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开始聚精会神地听其中的内容。   短暂的噪音过后,发出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喂、喂?   又是一小段噪音,其中那个女人好像对着别的方向说了些什么,不过实在是听不清楚。一会儿她又问:   ——可以了?   ——是的。斯内夫利小姐。   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响起。至少让费恩知道了,这位女子的姓氏。然后接着又是斯内夫利小姐的声音。   ——请坐在这儿,我们已经可以开始了。   ——谢谢。   这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对费恩来说,这声音不再陌生。   怎么可能会陌生呢。这个声音是费恩这一辈子,最不可能忘怀的,诺亚的声音。 第114章 XIX.穆勒公寓   就算被持续的噪音干扰着,但这声音,和在电话中听到的一样,和以前无数个清晨听到的耳语,一模一样。非常沉稳,一听就会让人很安心,即便是诺亚现在身在杳无音讯的几百公里之外。   久违的声音,竟然以这种形式,在录音中听见。虽然都不是对自己所说,但听到他的声音,就能够让费恩感到很满足了。   鼻子连带着眼眶一酸。他稳了稳心神,以免听不进去接下来的内容。好像错过了一两句,不过都是那个女人在说话,内容也不怎么重要,她继续说道:   ——顺便再开始前问一句,您是否介意我们在发布的时候透露您的身份?   ——如果非要问的话,我肯定会回答“不”。但,你要知道,我所想的仍然是,介意。   ——噢,好的。别担心,那么所有关于此方面的内容之后都会被剪辑删除。   ——好的、好的,非常感谢。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那么,首先的问题是,就目前您的际遇还有局势发展来看,您对自己的事业现在持着什么样的态度呢?   ——我以为这种问题一般会被放在最后。非要说的话,我也很迷茫,我所知道的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多。现在我能做到的,能看到的也只有眼前的东西,我要去打仗,我要去保护我的国家,就是这些。我的态度也很明确,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深度挖掘的了,我是德国人,得尽自己的努力不让它受到侵害,就是这样。   ——所以说,您是仍然遵从上面的旨意,是么?   ——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儿,但这样说确实歪曲我的本意了。我想很多人也确实是那么想的,“遵从”。对于我来说,我认为说是上面的旨意和我的意愿重合比较恰当。比方说,为了保卫这个国家而战斗的那些孩子们一定是被当局洗脑了么?为什么就这么坚决地去否认他们其中有的人确实希望为国家战斗呢?当然,在某些时候它们也会背道而驰,不然的话,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虽然有噪音,费恩还是能够从其中分辨出诺亚一声轻笑。不知道是否只有费恩能够听出那其中的无奈还有苦涩。   在外界看来,被宣传成为战斗英雄、帝国精英的诺亚也许确实是一副时刻遵从指示的样子,并且能够将这一切指示完成到极致。但是费恩知道,在诺亚的世界中,他个人的意志绝对不会被其他的东西打垮。之所以外人看不出来这一点,可能是因为他太善于在这两件事情之中找到平衡点罢了。   要是诺亚真的为了什么事情倔强起来,那样子的诺亚也是很可怕的。   ——所以,您认为现在进行的事情是正确的么?   ——这些问题并没有正确或者错误之分,如果真的要这样强行给它们定性的话,评价就变得太片面了。   ——比如说呢?   ——首先,参加冲突的双方,我们,还有苏联人。我们希望抵御他们,他们希望攻破我们,站在各自的立场,自己所做的都是正确的。诚然,这块地方本来是我们动手占领的,可不要忘了,这是在和苏联签订合约之后,那时他们也理所应当吞并了这块土地。那么现在谁又是对,谁又是错呢?我讲个笑话,一辆从苏联开往德国的火车上坐满了逃回德国的人,正好遇到一辆满是从德国逃去苏联的人的火车,互相脑子里都在想:“这群人是不是都他妈的疯了?”   叫做斯内夫利的女主持人笑了两声却没有答话,诺亚的问句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成分,反倒是很客气,像是在一步步诱导年幼的孩子完成一个题目一样。他继续说了下去。   ——这样看来,双方既有可能都是正确的,也有可能都是错误的。抛开我们不谈,在看看波兰人呢?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国家,是的,我不否认当年我们侵略的行径,也不认为它正确,先放着不谈。现在在他们的土地上出现了战争,他们会怎么想?我们占领着他们会好受吗?换成苏联人占领他们又会怎么样?除开波兰人,还有那些时刻观望的苏联人、美国人、英国人等等等等,各怀目的,非要分出个对错的话,这场仗就不用打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觉得没有必要非要用对错来定义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太大必要对未来妄加猜测,比如问我觉得接下来会怎样发展之类的。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预测,最后都还是要用事实来印证。与其那样,还不如做好眼下的事情,比如说,保护我的同胞们。   ——感觉对于您来说,现在所做的比起之前您的工作更能激发您的热情呢。因为我们听说您之前是在……那里工作。   ——我还以为终于能逃过这个话题了。热情这个东西太抽象了,我也没办法说清楚。相信你们已经了解集中营的真正情况,在那里的时候,最初我好像有点太过自大了。没错,我其实很清楚修建这种所谓集中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晃眼,不仅欺骗那些关进去的犯人,欺骗我们的国民,他们也还想欺骗自己。在这里我终于可以说出来,那些东西的目的,就是灭绝,任何冠冕堂皇的话都阻挡不住这个真相。   ——您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了么?   ——基本上在我去集中营之前就大致了解了。但正如我所说的,我觉得自己有点自大了,我以为可以在遵守上面条款的情况下,努力将那里经营成劳动营。我还遇到了一些帮助我的人,我们达成了一些约定,在这里不太方便透露他的名字。我的努力确实有些成效,但我猜那时候已经引起了怀疑,当“最终处决”指令下下来的时候,无论是上面的人还是我自己,都意识到我没办法在那里待下去了。   ——所以您对这样的做法的观点是?   ——不赞同。   ——好的……所以说,之前被强制要求做那些事情,您的内心应该也是充满挣扎的吧?   ——这要怎么说呢,我要说我充满了挣扎,每一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的内心写满了罪恶?这样收听的人说不定会对我充满怜悯,但事实上,这份工作已经做得我麻木了,并不会受到什么煎熬。但让我一直牢记的是,这些事情都是我亲手做下的,无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我都义无反顾去承担,不会推脱这份责任。这大概也是我的态度吧。   ——明白了,承担,还有责任,这些就是您非常重视的东西是么?   ——是的,也是我想给听到这段对话的人传达的。倘若我们——我知道这话肯定有很多人不爱听,我在外面也绝不敢这么说——我们真的失败了的话,当然,作为一名军人我肯定会尽最大努力保卫这个国家,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希望所有的人,能够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负责,无论是行动上还是心理上。至少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和应得的结果,不能去逃避。   ——好的,非常感谢您能抽出时间参与我们这个小访谈。   ——不客气,我还要谢谢你们,不然这些话我也没机会讲出来。   ——本来应该就到这里就结束了的,可在这里我还想多问一句。您有什么额外的话想要对谁说么?比如家人之类的?   在这里有一小段停顿,应该是诺亚陷入了思索。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   ——我想说——对深陷在迷茫中的人们,对我爱的人——破晓之前,所有的路灯提前关掉了,那是最黑暗的时刻。只要坚持下去挺过这最困苦的时刻,曙光必定会到来,从不失约。它将照耀整片国土,乃至整个世界,照耀每一个人。   接下来结束时类似寒暄之类的客套话,费恩已经听不进去,也不想听了。   女主持人的声音被噪音替代,诺亚也再没有说过话。   而他之前那段话的尾音,仍然回荡在费恩的心间。那不止是一种虚幻的声音,有质感得像是被实体化了似的,一下一下地重重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费恩反应过来之后,慌忙地抹了抹自己冰凉的脸,然后在衣服下摆蹭了蹭,手忙脚乱地操纵录音机,把它关掉然后取下录音盘。   他不知道该不该找些东西来擦擦录音机,毕竟他有些害怕某些可能会渗入的可导电液状物会导致这玩意儿短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是很枯燥的一章……愿小天使们多多担待比哈特 第115章 XX.费恩办公室   “瓦尔基里”政变事件结束后的第二天,费恩最后一次见到了他的直属上司,吕贝克科长。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   年事已高,再加上经历了这一系列事件,吕贝克向他交代了很多事情之后,正式退休。   之后费恩曾想过要去拜访一下他,慰问他的健康状况,却发现他已经举家搬离。问了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许他带着温柔的吕贝克夫人,和他那总是不回家的儿子一起搬到不会被战事侵扰的地方去了,开始好好享受悠闲的生活了吧?   虽然自己已深陷这个漩涡的中心,无法自拔,但想着吕贝克能够远离这一切,竟在一瞬间有种感同身受的喜悦。尽管身为他的接班人,自己已经被推到了那个位置上。做着更繁忙的工作、承担着更沉重的责任。   那天从根缇纳街回来之后,也在走廊中或者外面的街道上和穆勒打过几次照面。   那份录音应该是穆勒专门为自己保存下来的。听完之后好久他才能够反应过来,仔细地思考。为什么穆勒会知道自己和诺亚之间的关系?这份录音带究竟从何而来?越想越不对劲,也无论如何找不到答案。但既然穆勒又一次帮了自己,甚至还因为私藏这份录音没有暴露,也算是帮助了诺亚,应该不是怀有什么恶意才对。   费恩看见穆勒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感激和愧疚,自己这个人又实在不擅长表达,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但穆勒像是仍在记那一拳的仇似的,每次都只阴沉沉地跟费恩打了个简单的招呼,就继续去做他的事情了。   而且费恩也没有多的时间。人事科的事情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在形势越来越紧张的时候,需要处理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像是这一整个国家,都在做着临死前的挣扎。   参与了“瓦尔基里”行动的贝克曼自然逃脱不过追捕,被抓到之后处决。   和保罗那次一样,费恩也是在已经执行死刑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他却亲眼目睹了另外一人的死亡。而且是他从没有想过,会出现在柏林的。   施特凡妮·格云瑟。   费恩偶然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由于之前贝克曼发生的事情,这个名字在他的视野中便变得异常显眼。脑海里也一下子出现了那个美艳的女军官形象,紧接着,就是他开枪杀死梅内海姆·亚尼克表哥时的狰狞表情。   他知道,自己也许无法改变她的命运,却被什么力量驱使着,想在行刑前去见她一次。   于是在下班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找人打听了收监她的地方。他觉得自从打了那一拳之后,这段时间已经没有脸面再去麻烦穆勒了。所以他只是在刑事部的办公室随便拉了个人来问。   看他的表情,应该是对费恩突然的要求感到很诧异,但畏于他的官职,还是告诉了他。   当费恩了解到了,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他又从后面沉声道:“长官,如果要去就尽早吧。她……可能就在今晚。”   费恩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知道了。”   这样的结局他早就已经料到,只是早晚的问题。   离开了办公室,他按照那人所说的来到□□处。跟看守的盖世太保说明了情况之后,看门人将信将疑地将费恩放了进去,然后继续和同事打牌喝酒。   费恩非常厌恶他们身上那种呛人的烟味,还有醉醺醺的酒气,以及他们聊天时满口的脏话和粗鲁的笑声,丝毫不收敛地、放肆地回荡在走廊中。逼着他赶快穿过走廊往前走。   站定在狭窄的房间门口,费恩隔着铁门上的小窗俯视着瘫坐在里面那张硬邦邦的小床上的女人。   纵是当年她美艳得像绽放的鲜花一般,此时也像缺乏浇灌已久,花瓣和叶子都开始枯萎、发黄、蜷缩,即将凋零。   她缺乏光泽的凌乱长卷发从脸的两侧垂落下来,双手抱着脑袋,像是如果不这么做,那纤细的脖颈便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她的双手也好像粗糙了许多,指甲上的红色指甲油大部分都剥落了,露出苍白的本色。   格云瑟的精神看起来已经完全崩溃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费恩的存在,即便是费恩走过来时,靴子踏在地面上发出了非常大的响动。   费恩也没有发出声音去提醒,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很久之后,格云瑟才慢慢偏转过脑袋。   此时,费恩也在惨淡的灯光下,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如果没有前提的那些事情,让他直接看到这么一张脸,他是绝对不会认出,这个女人就是自己当年在达豪认识过的施特凡妮·格云瑟中队长。她穿着和那时一样的制服,却像是突然暴瘦一样,衣服在她身上,像是松松垮垮地挂在架子上,不再有笔挺的轮廓,不再描摹出优美的曲线。她的脸也不像往常红润有光泽,眼睛之下挂着的不知道是黑眼圈,还是她精致妆容的残骸。没有口红遮掩的嘴唇苍白开裂。   “是你?……”从小窗中露出的那双蓝色眼睛,已经表明了来人的身份。格云瑟茫然的眼睛好不容易聚焦到费恩脸上,颤抖着声音确认道。   费恩点了点头:“格云瑟小姐,是我,我们之前在达豪见过。”   她突然站起身,之后晃晃悠悠地像马上要倒下似的,连忙用手扶了一下墙壁才站好。然后她跑到铁门前,踮起脚将脸贴上小窗的栅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费恩,像是要确认他的身份、确认他的存在。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我会被怎么样?”她惊慌失措地问道,全然不复当时那种妩媚的神态。   费恩其实对她没有什么好感,现在看到她这幅样子,心中却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惋惜。就是这样,战争把所有人都毁掉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点,希望这样能让格云瑟稍稍冷静下来:“我现在在这边工作。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在达豪么?”   因为距离很近,费恩能够清晰地看见她攀在栅栏上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可是他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去安慰她。他要怎么说?“你会没事的”这种话吗?明明知道这是个晃眼,以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她的下场,如果撒下这个谎,只会对她更残忍。   格云瑟的眼神空洞,像是在回忆,她的声音也在颤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在颤抖着:“黑尔加……我听说黑尔加出事了……”   “是的,他出事了。”费恩没有向她隐瞒,他知道这些事情格云瑟肯定也已经知道了,“但是,你应该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顿了顿,见格云瑟没有回话,继续道:“他应该是不想让你和这桩事情沾上关系所以才独自来到这边的,你为什么自己还要跟过来?知道事情发生了,跑远一点才更能保护自己吧?”   “我、我不知道……”格云瑟的目光到处游离着,仿佛是在寻找哪里有地方可以让她逃离这间逼仄的监室,“我听到他出事了,第一时间就是赶过来……我不知道、不知道黑尔加竟然……”   “竟然参与谋反?”费恩道,“是啊,我们都没想到。但事情确实就是这么发生了。他们抓你过来做什么了?”   格云瑟无神的眼睛突然变得晶亮,费恩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泪光:“他们拷问我……逼我说出其他同伙的情报,可我根本就、根本就不知道啊!他们非要认定我是这其中的成员……我不是……”   费恩不知道格云瑟口中所说,盖世太保的所谓“拷问”究竟是怎样的。只是看她的样子,应该远远不如集中营之中那些残酷到恐怖的刑罚吓人。   但那样目睹着别人遭受这些,和自己作为承受者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有什么用?一个人的身体,此刻就算承受再多痛苦,也永远偿还不上当年犯下的罪恶,即便是被迫的也一样。格云瑟是,他自己也是。   “那你……后悔吗?”   突然话语便不受控制地从口中说出。费恩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却更在意地看着格云瑟的反应。   她咬着唇,非常用力,倒是终于给惨白的嘴唇添了一分血色。只是那紧咬的嘴唇中,迟迟没有回答。   费恩没有继续问下去,也来不及将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军靴撞击地板发出的沉重脚步声,便从走廊一侧传到两人的耳朵里。   格云瑟无论如何伸头也看不到,费恩却只需侧过脸,便能看到那里走过来的两名盖世太保。   好像有一口沉重的钟在他心里,在这个狭窄的空间中撞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回响,以此来告诉费恩,时间到了。   格云瑟不用再回答。她的答案,费恩也许已经知道了。   “先生。”领头的那名盖世太保问道,“您的问话结束了么?”   费恩能感觉到,格云瑟正盯着自己侧脸的、热切的目光。他能怎么做?他挽救不了这条生命,即便自己知道她是无辜的,至少在被定下的这个罪名中是无辜的。   突然一下子,他明白过来了,穆勒当时那种无奈的心情。   他根本不敢回头去看格云瑟,只能硬着头皮对两名盖世太保道:“是的。谢谢。”   他们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掏出一串哗啦哗啦响动的钥匙,挑出一把将门打开。一个人进去架住格云瑟的胳膊将她带出来,另一个守在门口。   她根本没有挣扎,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肢体上的挣扎。她的双腿瑟瑟发抖,方才一直含在眼眶中的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她转过头,哽咽着对费恩哀求道:“求求你……救我……”   同样的话语,同样有格云瑟这张脸,这场景重重击在费恩心上,时间像是漩涡将费恩狠狠拉扯到过去。   在他面前,格云瑟和梅内海姆·亚尼克重叠。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费恩,乞求他的帮助。   费恩强迫着自己,硬下心来看着格云瑟的眼睛,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轻道:   “你现在的样子,和他一模一样。”   他直起腰,没有多说一句话,格云瑟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已经被盖世太保粗暴地拽走了。   费恩叹了口气,跟着走出去。   没有很正式的场面。仅仅是角落中的一小片空地,砂石铺得很不平坦,穿软底鞋子会觉得硌脚那种。也没有什么见证人,仅仅是几个盖世太保,几把手\\枪。   格云瑟被推到空地中央。她的腿瑟瑟发抖,却还是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立着。感觉她的嗓子中还发着呜咽一样的声音,却已经没有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来了,只剩下一双无光的眼仓皇地睁大到极致。   “喀嚓。”好几把手\\枪同时上膛的声音。   费恩知道那声枪响会震得自己暂时失聪,却和那次一样,没有捂住自己的耳朵。他也没有回避,看着她倒下,鲜血淌入砂石的间隙之中。   “安息。”他在满脑子蜂鸣中,无声息地,用嘴唇描摹着这个词语,再一次完成这个简陋的仪式。 第116章 XXI.奥斯维辛郊外   暴雪席卷着大地,将废墟掩埋,将死亡遮蔽。断壁残垣在白色交织的灰色天空下只剩下一个若隐若现的剪影。   即便一大队人在积雪上行进着,踩踏出的凌乱脚印很快就被覆盖了。往后看已经辨别不出他们来时的方向,只能够往前看,看着这一队望不到尽头的人在风雪中缓慢地行走着。   队列中最多的是仍然身着条纹囚服的犯人,那些破布片一样的东西根本抵御不了猖狂的寒风,他们的皮肤已经变得苍白而又僵硬,排成的队列像是一根长长的、残破而又肮脏的布条。   点缀在旁边的,是持枪的士兵,押送这由曾经被关押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犯人构成的队列。   最后一个党卫军士兵在凌晨锁上了只剩一片残骸的奥斯维辛的大门,离开了。他们连夜出发,向西走。与其说是迁移,不如说,这就是逃亡。   队伍中间突然起了哄闹的声音。走在后面的士兵探出头来想观望前面的情况,却什么也看不到。   队伍停止了,喧哗的声音模模糊糊飘散在风雪里。像是被传染了一般,后面的队伍也开始骚动起来,即便是士兵出声喝止也只管得住一时,不一会儿又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然后,枪响了。   来不及反应过来,便看到一具身着制服的士兵尸体倒在路边。他身体下面的血很快就被染成红色。排在队末的人看不清他的死状究竟有多么扭曲恐怖,只能够看见,他身上的枪已经被夺走了。   夺枪的是一个体格健壮的犯人。他又威慑似的朝着天空开了一枪,然后带领着十好几名囚犯偏离队伍行进的方向,朝着路边一片树林中跑去。   不知他们是策划已久,准备趁着转移戒备松懈的时候逃脱,还是实在忍受不了这样长时间的酷寒和饥饿,迫不得已才被逼着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但士兵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难以控制的骚动之中,拉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枪声。逃走的人群中,落在最后的几个人纷纷中弹倒地。有的人被枪声吓得腿软,跌倒在地上,也被追赶上来的士兵用□□解决掉。   顿时这片纯白的雪景变得肮脏,变得污浊。   但逃走的人中还有好几人避过了子弹,头也不回地朝树林中冲去。那几个赶上去的士兵正准备追,却被队伍旁边的士官喝止住了:   “不用再追了!回来整队!”   他们只好转身走回队伍中。其实他们心中也明白,在食物匮乏、冰天雪地的当下,为这么几个人浪费过多体力太不值得了。况且,只是抢了武器,仍然不拥有食物的那几个逃犯根本不可能在这荒郊野岭中存活下来。   士兵们没有费什么力气。还留在队伍中的犯人看着那几具扭曲尸体,迅速安静了下来。队伍排列整齐之后,继续前进。   像是远古时期严寒降临时,一次没有目标的迁徙。   剩下的那些犯人自然也有的经受不住,不时有人轰然倒下。但队伍根本不会为此而停下。所有的人绕过那具迅速冰冷的身体继续前行,尸体上也很快被落下的雪铺上一层白色的毛毯。   “啊——”   当那具尸体快要被队伍抛在后面时,走在队末的士兵低头看了一眼,正好和那具冻僵的尸体打了个照面。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偏离队伍朝侧面跑开,跑到一颗枯树下扶着树干干呕了起来。   然而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和这些犯人一样,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上一次吃面包都忘记是什么时候了,这个地方基本上已经被抛弃,本来就缺乏的配给更是虚无缥缈。他们接到的最后一道指令,就是毁掉整个集中营。   实际上在两个月之前的一次大规模暴动之中,这头凶残的怪兽就已经遭到了重创,只能一瘸一拐地运动了。三号焚尸场彻底被炸平,四号焚尸场烂到无法使用。现在他们又放了一把火,将所有文件烧毁,用炸弹炸掉了另外的焚尸炉。   苏联人已经逼近到四十公里外。军队也已经往西溃退,他们自然也不可能再在那里待下去。既然无法抵御苏军,也不能为他们留下任何资源。   奥斯维辛,昔日的人间地狱、死亡工厂——无论什么代号,现在也只是一片毫无作用的废墟。   士兵将枪夹在手臂中,抱着树疯狂地干呕着。他的胃痉挛着,让他几乎没有办法直起腰来。   不止是因为那具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尸体,太恶心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太恶心了。   他觉得像是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他想解开厚重的大衣扣子深深吸一口气,把肺里的污浊换出去。这个时候,他被另一个士兵发现了。   “喂!约纳斯!”他将枪挎上跑过来,后面扬起一大片雪尘,“你疯啦?在这种时候脱衣服会被冻成雕像的!”   约纳斯摆了摆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谢谢。”他把解开的大衣扣子重新扣上,然后扯了扯衣服的前襟,另一只手却还是牢牢地包住树干不撒手。   马库斯皱了皱眉头,有点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没事吧?”   “没、没事。”约纳斯稍微缓了缓,“就是觉得有点恶心……胃不舒服……”   “没大问题的话,就坚持着继续往前走吧?”马库斯抬头看了一眼越走越远的队伍。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人的离队,已经抛下他们好大一截了,队伍的前半部分已经被风雪遮掩得模模糊糊,看上去很快就会消失在视线之中。“再不追上去的话,我们就要掉队了。”   约纳斯有点吃力地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队伍:“噢好的!我们快——唔……呕……”话还没有说完,他又痛苦地捂着肚子蹲下去,依旧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但蜷缩起来的脊背瑟瑟发抖,看起来十分痛苦。   马库斯站在他旁边,手足无措:“喂、约纳斯,你真的没事吗?你稍微忍着点,这样胃会受不了的啊,我扶着你走吧,到了之后找点热的东西吃,说不定会有暖呼呼的酒还有汤呢。”   他说完这句话,好像感同身受般,自己的胃也抽搐起来。   所有人都一样,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马库斯虽然这么说着来安慰约纳斯,但到了目的地之后究竟有没有东西给他们吃,他心里也没有个底。甚至他不知道有几个人可以真的坚持到走到目的地。   “喂!”声音传过来,隔着茫茫的风雪,听起来更为渺远,“你们在哪儿干什么呢!”   马库斯听出来这是队长罗尔夫的声音。他举起手臂大幅度地挥了两挥:“在这里在这里!约纳斯身体不舒服,你们先走,马上就来!”   他不能确定自己说的话罗尔夫能不能完整地听见,因为传回来的声音也是模模糊糊的,只能连听带蒙猜个大概:“能扶着他就快跟上吧!这鬼地方走散了可不容易找到!”   马库斯吼了一声以答应,回过头来继续观察约纳斯的状况。他似乎好些了,至少能勉强直起身子。马库斯心里知道,这么长时间不进食肯定对他的身体有很大损伤,再吐说不定连胃酸胆汁都吐出来。   不过关键时刻,约纳斯的意志力还是很让人放心的。他虽然虚弱到嘴唇都没有血色,却还是摆摆手告诉马库斯自己没事。   他们两个正准备去追赶前面的队伍,突然听见罗尔夫的声音又从那边传过来:“你们俩在哪儿瞎喊什么!这么有精力啊!”   “喊?……”马库斯和约纳斯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脸上都是茫然的表情。   这个时候,他们也听到了叫喊声。   不是在罗尔夫那边,也不是在这里,是在队伍的侧面,更远的方向。   罗尔夫说完刚才的话之后,比他们更快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大喊道:“小心!”   话音还没落,更大的叫喊声从侧面涌来,越来越近。   枪声响起的一刻,马库斯也终于听清楚了。   那是俄语!   他不知道先开枪的是哪一方,但紧接着,双方的交火声像爆炸一样在雪花飞舞的苍白天地之间响起,交织成一片。   一支正在押送犯人撤退的守卫军,和一路获胜战意正浓的正规军交战,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这个问题,马库斯根本不敢去想。   他正准备卧倒,便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痛苦至极,震得他的耳膜都痛。   马库斯全身僵硬,脖子像是长年缺乏润滑的生锈机械,根本没有办法如他意愿那样转动。   他那双空洞的蓝色眼眸里,倒映着向后倒去的约纳斯。那具看起来储存着永远都花不光的精力的身体,像被剪断了线的木偶瘫倒在地上。   约纳斯的双手紧紧地捂在脸上,鲜血源源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涌出来。   约纳斯他……   马库斯想蹲下去,架起约纳斯带他离开,自己的动作却迟缓得根本不听使唤。   他感觉到凛冽的风刮过,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是子弹带过的气流,带着火药的味道。   “喂!”   他循声望过去,只看见罗尔夫端着枪,冲自己跑过来。   “蠢货!快走啊!”   作者有话要说:   视角切换注意 第117章 XXII.帝国中央安全部   思绪收束。瞬间从遥远的奥斯维辛回来,重新变回广播里带着轻微杂音的新闻。   奥斯维辛已经被苏联人占领了,虽然在那之前,这片曾经疯狂运转的死亡工厂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这样的感觉真的非常奇异。费恩讨厌奥斯维辛,极其讨厌,离开那里的这两年还是会不时被那样的噩梦困扰着,而这样的噩梦,估计此生都无法摆脱。那是个肮脏、荒诞的地方,他灵魂中所有的纯洁所有的善良,都葬在了那个地方。   可是听到这样的消息,费恩还是会觉得难受。过去完整的记忆像是电影胶片,突然被剪掉了一段,强行摘除掉了,空荡荡的感觉让人一时难以接受。就好像每次经过坟墓时,总会怀念起被埋葬的那些东西,之后又猛然被苍凉的十字架提醒,那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况且,那个地方还几乎承载着他和诺亚的全部。从相遇到怨怼、冷战,逃避,最后在一起过的那段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整了整思绪,走出办公室。   奥斯维辛暂且不说,就连柏林也乱了。   左右夹击,大军压境。战火不知几时会蔓延到这座作为政治权利中心的城市,整个第三帝国的运转核心。   楼道中来往的人行色匆匆,费恩很快也要加入到他们之中去。被攻打的时间可能是这个月,也可能是后天,或者是下一刻。虽然据说,元首和将军们正在谋划一次反击计划,可以挽回大局。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他们正在执行一项任务,可能是他们隶属于第三帝国之中,所做的最后一项任务。   焦土。   “长官!帮忙搭把手行么?”   费恩转过头,发现档案室的一名同事抬着一只塞满了文件的箱子,乱七八糟的文件垒得远远高过了箱子的边缘,有些已经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像是纷纷扬扬的雪片。   费恩应了一声,弯腰将地上掉落的纸片全部捡起来,却没有重新堆在那箱子上面,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满出来的部分接过来抱在怀里:“我帮你拿。”   那人显然有点儿惊喜:“谢谢您,长官!其实我想我应该可以拿得动……如果不麻烦的话,就帮我把它们拿到院子里去吧。”   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费恩手头也没有别的事,所以才主动帮他这个忙。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上班时还无比整洁的大楼中庭,此时已经被如小山丘般的纸片和箱子堆得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了。很多人都抱着被文件塞得满满当当的纸箱,然后像是倒垃圾一样倒空。   “就这样就行了!”那人一边对费恩说道一边随手将文件倒空,“谢谢您。”   费恩有点手足无措,这些文件讲述着这个国家的许多人、许多事,辽阔的土地还有很长很长的光阴。   或许是为了表示他对它们最后的尊重,费恩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那些纸片倾倒下去,而是趁着没人注意将它们整齐地摞在角落里。   虽然他已经知道这一切的因果,却还是求证般问道:“这些东西放在这里是要干嘛?”   那个人轻描淡写道:“粉碎,烧掉——不管怎么样,就是全部销毁。这些东西都是机密,可不能落入对方手里。啊!我不能再耽搁了,档案室还有好多东西要搬,不然天黑之前就来不及了!”   他朝着费恩挥了挥手,快步朝楼上走去了。费恩见没有别的事,也准备回办公室去。   乌云从天上飘过,费恩抬头看,它正好在自己的正上方,或者说,在这座城市的正上方。   这是第几个阴天了?费恩已经数不清楚。   这样的日子好像有半年了。昏昏沉沉。浑浑噩噩。   好像自从这个国家的人,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的那一刻,这片阴霾,就再也没消散过。   政变的事件余热持续了许久,牵扯到了不知多少人。十月份的时候,就连举国皆知、曾经战功赫赫的英雄埃尔温·隆美尔元帅也因为被牵连而服毒自尽。甚至没有公开审判、没有公开处刑,“沙漠之狐”满载着辉煌与荣誉的生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在一辆小车的后排座上。   这是纳粹帝国最后的疯狂。从此漩涡之中的人们再也看不到希望。就像诺亚说的,黎明之前所有的路灯都关闭了,这是最黑暗的时刻,没有人能看到未来的方向。   过年也没有了节日的气氛,终日人心惶惶。不知道这样千篇一律、上班下班的脆弱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自从那次的录音带之后,诺亚依旧没有音讯。费恩只能从报纸上和广播中那些零碎的字眼,来大致判断他到底在什么地方。甚至他不能够确定,那些笼统的集合性名词之中,到底还包不包括诺亚·冯·塞弗尔特这个人。   走进大楼之前,费恩回头看了一眼。   庭院之中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费恩之前整整齐齐放在角落中的那一摞文件,不知什么时候被谁无意间踢了一脚,散落了一地。   工作结束得很早。这个时候,感觉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做的了。   临到要下班离开的时候,费恩却又接到了一项工作。   听到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了,这也许是自己所收到的最后一份工作了。   他打开人事办公室的门,有可能是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到,正在闲聊的几个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费恩也没有心情去管这个了,扫视了一圈,见所有人都在,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大家下班之后,回家收拾一下贵重的东西,随身带着,家眷也带上。尽早到安全局门口集合。”   他顿了顿。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等待着费恩的下文。   费恩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们可能,得在地下工事中住一段日子了。”   兵临城下。   现在,这整座城市都变成了一座孤立无援的碉堡。   整个国家陷入绝境,被逼入死角。   至于诺亚所说的“曙光”——   费恩背过身去,叹了口气。不再看着同事们脸上的表情。也尽量不去听,背后那些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他也该回家收拾东西了。走出安全部大楼,沿着街道回到公寓。这条街道已经和曾经他见到的柏林街道完全不同了,没有色泽鲜明的旗帜,没有五花八门的店铺,没有衣着鲜艳的人们。只是楼房的灰色、尘土的黄色还有被烧焦的黑色。   人民变成了“难民”,穿着发放的救济衣物,饿得不管男女老少都没有什么生气。   费恩回到公寓之中打点了一下,只有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带着的东西,或者是说,根本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东西。就连钱夹也是,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实行配给制,就算有钱也买不到。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将钱夹揣在了兜里。   拿了个箱子装了点换的衣服,虽然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让他悠闲地洗刷身上的灰尘,然后换上干净的一股。就这样吧。他得走了。他走出公寓锁上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来。   返回安全部大楼门口,费恩首先看到的并不是按照约定等在楼门口的办公室同事,而是停在门口的空地上,准备运输那些档案准备销毁的卡车。   “长官 ?”在有人终于出声呼唤之后,费恩才回过神来走到他们面前。从左至右扫视了一眼,确认自己手下的每一个人都在。当然,还有他们的家属,几个神色更为紧张的女人和小孩。   “走。”费恩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更多的话来抚慰他们。毕竟他也一样,对未来只剩下茫然。   他带领着所有人一起走进地下工事。那是一段好长好长的楼梯,根本不知道已经深入了地下多少米。从此刻乃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起,这地下深处就是他们生活起居的据点。直到将苏联人赶出柏林,又或者,这整座城市最终都落入他们手里。   费恩在最前面领路,楼梯快要下到头的时候,隔着那么厚的土壤,那声爆响都结结实实地砸在他们的耳膜上,只是比平时来得要沉闷许多罢了。还好这工事修建得足够牢固,只是感觉脚下晃了两晃,又重归于平静。   费恩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听见背后不知是谁忧虑地道:“又开始轰炸了吗?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啊。”   费恩叹了口气。他上过战场,这并不是什么可以拿出来炫耀的资本。他年轻,但已经算好几年的老兵了,有关于这些事情,他见得多。他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不隐瞒。费恩转过头去,望着跟在自己后面还没下完楼梯的人们。   他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是谁说的,于是便扫了一眼,眼神空洞地道:   “那不是轰炸。那是炮声。” 第118章 XXIII.柏林(I)   住在地下工事之中的小房间里,只有晃晃悠悠的吊灯在脑袋上面悬着。费恩的双眼几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黑暗,已经快要忘记阳光的颜色了。   听着其他人的交谈,好像城市的外围已经被苏联人分割包围。市中心不知什么时候也会被战火侵染。   “费恩?”房间的门被敲响,费恩抬起头来,说了声“请进”。   里夏德鼻子上的眼镜比他本人更早进入这个房间。这两天他、费恩、托姆,还有同事戴维,四个人一起挤在这个小房间里。特殊时期,也不用去思考条件到底怎么样了,这种时候互相帮扶着,共同生存下来才是最聪明的打算。   早上他们三个都出去了,待在公共区域中,好歹可以打打牌之类的,费恩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发呆,顺便思考一些事情。   他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可能是下午,可能已经傍晚了。   里夏德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他挂着重重黑眼圈的脸上竟然还有一点点笑意:“外面暂时停火了,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好啊。”费恩站起身,从床和床之间狭窄的缝隙中走出来。一直闷在不见天日的房间中,感觉肺里甚至整个呼吸道中的空气都是污浊的。虽然出去也许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稍微收拾了一下,让自己不要显得太颓废,尽管事实好像就是那样。穿过拥挤的休息区,费恩尽量将注意力移开,不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反正不是什么积极的内容就对了。   费恩并不是不承认现在这个消极的局势。相反,他的内心可能比任何人都要悲观。   独自一人爬上楼梯,先将隐蔽在街上的活板门顶开一丝缝隙,四下张望一圈确认了确实暂时停火之后,才放心地打开活板门从洞口钻出来。   在地下完全没有时间概念。现在才发现原来发呆的时候时光走得那么快,此时昏沉的晚霞已经覆盖了这座城市——或者说,这片废墟。   费恩站在宽阔的街道中间。他站得很难受,因为这条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已经被炸得坑坑洼洼,几乎没有一处平整。柏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费恩眼前衰朽、老去,它怀念着曾经的繁华与兴盛,同时又在战火中痛苦地嗟叹。   沿着街道走下去,泛着光的黑色皮靴很快就染上了一层灰尘,变得脏兮兮的。   他宁愿低头看着破碎的街道,也不愿意抬头看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那天阴沉得就像马上要压下来,将人挤得窒息似的。   这时候尽管暂时安全,费恩也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   只是,这次回去了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再次出来透风的机会。   街上已经很少有市民的身影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费恩希望他们是已经躲到了安全的地方。   十字路口的一侧,远远地看见那里垒起了沙袋。起初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慢慢往那边走,可是知道他看见一个眼熟的金发背影之后,不由得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里奥?”   他的手放上那孩子的肩膀,可他的鼻尖刚一转过来,费恩才知道是认错了。   “不好意思。”费恩缩回的手挠了挠鼻子,“我认错人了。”   对啊。里奥已经到战场上去了,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在这里。   他苦笑了一声。既是为了嘲笑莽莽撞撞的自己,也是为了这世事而叹息。现在的世界就像是一桶被搅浑了的脏水,所有人都溺在里面,浮浮沉沉,渺小得如一粒沙。并且完全不知道其他人的去向。   诺亚、里奥、约纳斯、马库斯、罗尔夫他们,还有许多许多人。他们都曾在他的身边停留,走过,现在却杳无音讯,连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   那孩子反倒是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他的身边,还站着另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穿着青年团的制服。稚气未脱的小脸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的饥饿,比同龄人要瘦很多,但脏兮兮的脸上还是能看出红润的光泽来。   “长官,您在找人么?”男孩看起来是他们三个人中最小的一个,却带头一本正经地朝费恩敬了个礼。他那么严肃,导致费恩也不得不回了个礼。   “是的,不过,他应该不在这里。”尽管他们都穿着制服,可他们的年级明明都还那么小,费恩实在没有办法将他们当做士兵来看待,所用的语气,仍然是和小孩子说话的和缓口气,“那么,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么?”   和他说话的那名男孩道:“埃迪特,长官。”   “巴泽尔。”   “多罗特娅,先生。”那个女孩子道。她编成一束的辫子从脖子旁边绕下来,垂在胸前。   费恩点了点头,记下他们的名字,同时,他也很不习惯那么小的孩子,会用那么公事公办的口气和他讲话,感觉像是进入部队好多年,已经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老兵。“那么——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如您所见,长官。”埃迪特道,“我们在部署这个反坦克作战单位。”   他稍微退了一步,侧了侧身子,让费恩能够看到那些垒起来的沙袋。其实这些东西费恩早就看到了,埃迪特那瘦瘦小小的身躯并不能挡住他的视线。不包过现在离得近了,费恩扫视了一圈,看见放在一边、并排着靠在沙袋上面的几只“铁拳”反坦克火箭筒。   这东西的威力费恩早有耳闻,却没想到已经配发到了几个十岁的孩子手上。他们要用这东西,去摧毁敌方的坦克。   那个年纪看起来稍微大些的女孩子皱了皱眉头,仰头对费恩道:“先生,您不会也要像之前那位先生一样来劝我们吧?”   费恩转头看着她,一脸不明所以。   见他这个表情,她的表情还稍微缓和了些。另外那个叫做巴泽尔的男孩解释道:“刚才有个大叔路过这里,凶巴巴地对我们说,‘小孩子不要来这种地方,快点回去!’我们向他解释,这条路一定会有苏联人的坦克开过来,我们要保护自己的国家,可是他却说‘这种事情让大人来做就好了。’”   巴泽尔用稚嫩的嗓音努力模仿着他所说的那个男人,本来应该是和可爱的行为,费恩看在眼中,却只感到无尽的寒意。   巴泽尔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情。费恩知道,他肯定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去。   没错,战争是大人发起的,造成的后果,也应该让他们这些所谓“大人”来承担。   可是,这座城市中已经没有大人了。这些孩子们的哥哥姐姐、父母甚至是祖父母,都已经加入了战争。现在柏林面临危机,这些孩子,应该是最后的后备力量了。   “你们……”费恩开口竟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哽咽,“你们很棒。国家会以你们每一个人为荣。”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谢谢您,先生!”   那一刹那,费恩下意识地避开,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   他害怕它们会最终变得无神,会被血渗透,被萌上灰尘。再也看不到硝烟散去的街道,看不到明朗的天空,看不到郁郁葱葱的绿草坪和玩耍的伙伴。   “不过真正的战争要比你们想象得恐怖很多、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费恩沉下声音道,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也赞同那个男人的说法。这些孩子那么稚嫩那么脆弱,理应是被保护的对象,而不是站出来挡在所有人身前,直接面对敌人的坦克。   可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劝说他们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些孩子根本不是被强迫推到这个位置的,他们的眼中仍然闪烁着热情,从他们的话语中也可以听出,做这一切,都是他们自愿的。   他们自愿,用自己手中的武器,阻止敌人的进攻。用自己小小身体中的力量,来保卫身后养育自己的土地。   事实是这样的话,还有什么理由去过分苛责呢。   费恩叹了口气道:“你们几个,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毕竟,你们是这个国家的未来,将来都交给你们了。”   他迈开步子准备离开,转身之后自嘲似的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实在太过难熬,度日如年,让他几乎忘了自己也只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这样的话根本不像是他说出来的,倒是有点像诺亚的口气。   “先生!”费恩才走出两步又被叫住了,迷惑地回头看着叫住自己的埃迪特。埃迪特的脸也有点胀红:“请问,您在找谁呢?说不定我们知道。”   费恩垂下眼睛笑了笑,轻声道:“没关系。他和你们一样,为了自己的理想,在战斗呢。”   他挥了挥手,向那三名孩子道别。转身离开了这条街道,选择了另一条路继续走下去。   脑子里面一片混乱,感觉无论如何都理不清楚。费恩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根本没有留意自己离开了出发的地方多远。   直到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开始疯狂作响,像是陷入穷途之人,最后绝望的尖叫。   同时,炮声也从远方响起来。日暮时分,苏军竟然又发起了攻击。交织在其中的枪声杂乱喧嚣,几乎要将天边那几片来不及逃走的云搅成碎片。   在那云的下面,几个黑点也迅速掠过,发出特有的噪音。   连空军也出动了,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投下来。   费恩知道没有办法耽搁了,转身朝有防空工事入口的那条街道跑过去,耳边已经响起炸弹落下的呼啸声,为了避免失聪,他捂紧了耳朵却仍然可以听到几乎要把脑子震碎的爆炸声,脚下的地面也在摇晃着,一路上费恩绊了好几跤,几乎是从头至尾依靠着身体的本能在跑。   这几次进攻的规模一次比一次剧烈,费恩孤身一人奔跑在支离破碎的街道上,不用眼睛去看也知道两侧的建筑物正在像孩子们随意搭建的积木一样轰然倒塌。   敏锐的听觉可以模模糊糊捕捉到一些苏联人的呐喊声和口号声,也许在几条街之外,也许就在转过的下一个拐角。   和他曾经很多次以为的不同,现在他的心里根本没有留给恐惧的空间,只有求生欲望。   还有几十米——这个路口拐过去就能到了!   费恩丝毫不敢放慢速度,他看到一个身影先他一步从另一条路拐进那条街上,然而与此同时,炸弹落下的声音也像尖刀一般急速划过他的耳膜——   “回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吼得声嘶力竭,在楼房倾塌的巨响中却只如蚊蚋。顷刻尘土四溅弥漫开来,呛得费恩连连咳嗽,眼睛也进了异物,他却还是忍着痛睁开双眼,任凭生理性的眼泪涌出来淌了满脸。   一边用手在脸的前方使劲扇了扇以驱散灰尘,一边极力寻找着刚才那个人,想要确认他是否生还。   值得庆幸的是,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人影,还直立着,应该是最后一刻听了费恩的话,刹住脚步往回跑,才没有被倾倒的建筑压在下面。   但他显然被吓得精神失常了。整个人颤栗着,费恩从他背后拍他的肩膀时,他下意识地便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这时,费恩也认出了他的身份。   “托姆?”   托姆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偏了偏头,却仍然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脾气温和,胆子很小,在部门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平时都是做些文职工作,胆子再小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到了这个关头,确实完全没有昔日帝国党卫队员的风范。   飞扬在空气中的尘埃也稀薄了许多。费恩越过托姆的肩头看过去,吸了一口凉气。托姆转头去,显然也注意到了,颤抖得更厉害,几乎站不稳向下瘫倒。   那座被轰炸的楼房,斜着垮塌在了街道上。   它的残骸,正好压在了通往地下工事的活板门之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断裂石料堆积着,像是一堆破烂的墓碑。 第119章 XXIII.柏林(II)   费恩愣了愣,他根本没有走上去尝试的必要了。很明显,不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就是再来二十个人,也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堆废墟移开,挖掘出下面的活板门。   毋庸置疑,这条路已经彻底被封死了。   托姆好像还没能反应过来,没能马上接受突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费恩知道,继续待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下一批炸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袭来。   就现在这个状况来看,地下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托姆,跟我走!”费恩快速道,却发现托姆根本没有反应,像灵魂刚才突然被抽走一样,还没有归回他的身上。他的双眼还怔怔地往下看,透过无数细小的缝隙看着被死死封住的活板门。   费恩叹了口气。他的心里其实和托姆一样,完全没底,只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要镇定一些而已。他轻轻拍了拍托姆的肩膀道:“工事不止有一个入口,那边街区还有一个,我们快点过去!”   “啊?对,好、好的。”托姆这才终于回过了神,走出去的第一步却又差点被绊了一跤。但他很快又站稳,追上走在前面的费恩。   费恩快步走着,他知道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周围都是四散奔逃的市民,还有的已经完全失去了走路的力气,跪在废墟旁边凄厉地嚎哭着,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却又几乎要同样落下泪来。   “对了,你来的路上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费恩连头都没有回,脚步不停地向前走,所以托姆知道,就算摇头也没有用,只好道:“没有,一个都没有。”   “但愿他们,都先一步躲起来了吧。”   托姆在后面看不到费恩的表情,却觉得他的背影有种莫名的落寞。   “那个……长官,我知道那个入口在哪里,我来带路吧。”   他咽了口唾沫,调动了全身的勇气来说出这句话,尽管他的声音还是不住地颤抖。费恩这下终于回过头,惊诧地看了他一眼。   见托姆很坚定地点了点头,费恩也没有再坚持,让他走在了前面:“尽量贴着建筑物边走,过拐角的时候先看一眼。”   “好、好的长官!”   他也加大了步幅,两个人匆匆忙忙地向下一个街区走去。远方的轰炸声仍未消停下来,此起彼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蔓延到这里。而且,炮击和轻重机枪的声音好像也越来越近。   先是快走,然后变成大步的奔跑。分布在街道中的防御工事究竟能够抵御多久?敌军什么时候会深入城市之中,也许是下一分钟,也许是下一秒。   以己身之力对抗大批敌军已经不可能了。只有在被他们发现之前躲起来才能够保住性命。   就凭他们党卫军的身份,不可能在苏联人的枪口下活下来。   “停!”费恩突然压低嗓子发出猫一样的嘶哑声音,脊背也像猫一样弓起。   那是受到了惊吓,准备开始战斗的动作。   托姆脚步一个没刹住,差点摔出去。但也正是这一刻,脚步声骤停带来的安静让他也听到了,听到了正在靠近的另一种脚步声。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两个人。   是很多人,很多很多,杂乱的、带着乘胜追击的喜悦的脚步声。像是最激烈的乐章,最澎湃的段落,点射和扫射的声音如鼓点穿插在其中 ,尖叫和嘶吼,是这其中最有张力的音节。   可声音越大,月杂乱无章,越有干扰性。就算勉强辨别了是在哪个方向,也听不出来具体是在哪条街上。   托姆紧张地和费恩一起跑到墙根边将身体尽量贴在墙上,用口型道:“怎么回事!现在要怎么办!”   费恩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皱着眉头仔细地听着。可是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心跳的声音足以压过所有外界的声音,更无法判别对方的动向。   可恶。如果这个时候罗尔夫在的话……   听着惨叫声,他根本没有办法沉下心来思考。那些伴随着枪声尖叫着的,只有小部分是军人,其中占多数的,都是手无寸铁的无辜市民 。   这里,才是真正的地狱。黑色漩涡的中心,将所有人卷入暗无天日的深处。   费恩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从拐角处探出头,面前的街道仍然空无一人。   “快,跟上。”费恩冲托姆做了个手势,矮着身子转过去,躲藏进一家店铺。那歪斜的柜台虽然已经烂了,却还勉强可以遮挡住两个人蹲下的身体。而也几乎是在他们两个藏好的一瞬间,大队人马的脚步声、装甲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从外面的街道上经过。   费恩将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不要出声。其实就算发出声音的话,也会迅速地被埋没在喧嚣当中。   托姆抱住头,脑袋几乎埋在膝盖里。费恩理解他的感受,当年头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敌军,他握枪的手也是颤抖的,耳边除了轰鸣听不到任何指令,腿软到根本没办法按照自己意愿的方向走。托姆会出现这种状况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这把会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烈火,此时是燃烧在自己的乡土之上。   声音远去,外面的街道恢复了平静,只是远处的炮击仍然一声比一声响。   为了保险,费恩又多等了一会儿,才探出头看外面的情况。确认危险已经过去了之后,站起来顺便帮助托姆也站起来。   他扯住托姆的袖子:“走,我们快点。”也没有时间磨蹭了,站稳脚就开始跑。果然人的求生欲望带来的力量是无穷的,就算穿过好几个街道,跑得腿酸,下腹处岔气的疼痛感越来越明显,脚步也没有慢下来分毫。   不说费恩,体质远不如他的托姆也一直紧紧跟在费恩后面没有落下。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实在太过于害怕,才不敢磨蹭。   一个拐角,一条街。靴子的硬底在道路上撞出让人心情更加难以平静,满地的碎片砖石被踢开滚到一边,脚底的疼痛好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完全不会阻挡他们的前进。   “马、马上就到了——”托姆对旁边的费恩道,他说话已经很费力了,夹杂着粗沉的喘息声。费恩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体力已经用到了极限,快要跟不上了,却还在咬紧牙关坚持着。   费恩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旁边楼房中突然传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   费恩下意识地顺着声音来源看上去,那是旁边一幢被炸掉了边角的楼房。他本来准备无视掉继续跑下去,那尖叫声却再次传来。   虽然远处的炮声更加骇人,但这接二连三的尖叫声却尖锐得让人脊背发凉。费恩和托姆的脚步迟疑着,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一边绝望地尖叫着一边大喊着救命。   这里已经被苏联的人洗劫过了,其他的居民要不是早已逃走,要不就可能已经丧于枪口之下。按理说她的呼救没有人会听见,除了他们两个。   如果置之不理,也再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两个个人都在犹豫,互相在征求对方的意见,所以,这对视毫无意义。最后两人转过头,却在同时往那幢楼走去。   而且,脚步越来越快。   费恩咬紧牙,循着声音的来源几级几级地跑上楼梯。在房屋里面,外界的声音被稍微滤去,女人的声音却听起来更加凄厉瘆人。这时费恩也听到,在她的叫声之中,还夹杂着男人的声音。   “这边!”费恩拦住准备继续往楼上跑的托姆,指了指走廊。但当托姆要往走廊中冲的时候,费恩又用手臂挡住他道:“你走我后面。”   虽然论年龄,托姆要比费恩大很多,但无论是战时的经验还是官职,费恩都在他之上。这种时候,自然下意识要走在前面。   这种时候也来不及刻意压脚步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此时那女人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嘶哑无力,渐渐沉了下去。   走到对的那扇门前,费恩又看了托姆一眼。那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费恩已经大概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多多少少有了个心理准备,但托姆这次并没有和他对视,只是紧张地盯着那扇门。   “小心点。”费恩低声道,托姆心不在焉的答应让他有点担心,但事不宜迟,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用肩膀撞开了门。   房间里面没有开灯,光线阴沉,所有的家具也是混乱一片。地板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沾满了泥土的脚印。   费恩只看了一圈,皱紧眉头直接往里面的房间走去,那些声音让他心烦意乱。卧室的门没有关,两个人站在门口,就能够清晰地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   那个衣衫破烂得已经遮不住身体的女人还在虚弱地呼救,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压在她身上的,是一个苏联士兵。   他的枪撂在一边,身上却还穿戴者装具,都没有卸下来。那张像是酗酒过度的涨红宽脸上是完全不加掩饰的欲望,高凸的鼻梁沉醉地凑在那女人的脖子上。   “操\\\\你\\\\妈的——”   人影从面前闪过。费恩还愣在那里想对策,却已经看见托姆怒吼着冲了过去。   连阻止都来不及阻止,他的指尖已经够不到托姆的衣角。这也是他从来没有预料到过的,托姆狂怒的样子。   他直冲上去抓住那个士兵的衣服想把他扯开,那人粗鲁地骂了一句,手一挥将托姆撇开,竟一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托姆趔趄了一步,又扑上去揪住他的领子使劲往后勒。他的脸也一片通红,不知是因为之前的长时间奔跑后还没有恢复,还是因为愤怒而导致的血气上涌。   “混账!放开她!放开她!!”   这下那士兵喘不上气,不得不停下动作立起身子。他那双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托姆,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血几乎在骨头碎裂的声音同时涌出来,那红色几乎是这里最鲜亮的颜色。   连费恩也被托姆的行为震住了,右手慢慢地向腰侧探去,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站在门外,角度也很有限。   托姆捂着几乎被打变形了的脸跌跌撞撞地站稳,看到那个士兵朝朝床下呸了一口,直起身准备将裤子提起来。他再次咆哮着冲上去,打中了他的鼻子。就连托姆也愣了,在这空当那人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往地下摔去。   这次托姆没有力气马上站起来了。他脸上的血涌出来,在地面上淌成一片,但那双已经用尽力气的手,仍然倔强地撑在地面,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用力想要把身体撑起来。   听那苏联士兵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什么,此时他已经穿好裤子,居高临下用轻蔑又带着玩味的眼神看着根本站不起来了的托姆,好像在看一个劣质的玩具。   他没有再看那个女人一眼,捡起了扔在一边的机枪,看着托姆抬起的那张鲜血淋漓的脸,那双被血渗透仿佛恶鬼一样的眼睛,做作地打了个寒颤,一歪头,暴雨般的子弹脱膛而出。   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狭小的房间之中。在机枪运转的恐怖噪音之下,托姆咬着牙,身体抽搐不止,几乎被打得从地板上弹起来,口中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声响。   那是托姆。胆子小、腼腆,就连和不熟的人说话都会发抖的托姆。   他已经完全不动了,破碎的尸体趴在地上。   密集的弹孔中、口中、耳朵里、鼻子里,热腾腾的血液汩汩地流出来,带着内脏的碎片,很快将尸体包围在血泊之上。那个士兵却像是发泄一般还不停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指从扳机上移开。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托姆没有闭上的双眼,仍然带着愤怒和怨恨死死地瞪着他。   士兵这才抬起头来,仿佛这一刻才看见站在门外的费恩。他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慌忙抬起枪口。   但这惊讶也是他最后的表情。   费恩的手在颤抖,抖得几乎握不住枪。   但他的点射仍然是精准的。   非常精准。第一枪爆头,脑浆和鲜血溅在身后的墙上。枪口后面那双蓝色的眼睛没有愤恨,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任何感情,冷漠得像是远古的冰川。   第二枪,整张脸全部打烂。   第三枪。   第四枪。   直到子弹全部打完,费恩的手仍然在抖。颤抖着,将枪放回枪套中。   余光看到那个女人迅速将被子裹在身上,缩在角落中被吓得六神无主。费恩也没有理会她,先走到托姆的尸体旁边蹲下。   他伸出手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张着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手掌慢慢覆到他的脸上,那一刹那掌心便沾满了血。那血是温热的,却像是在灼烧他的手掌一样。费恩慢慢将手挪下去,阖上他的眼睛。   “对不起……”   凌乱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眼睛,看不到此刻那双蓝色眸子中的神情。他的嘴唇蠕动着,慢慢吐出这几个字。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稳,没有丝毫的颤抖。他蹲在托姆的尸体旁边,脸颊上的泪水划过,痕迹转瞬即逝,水滴从下巴滴落到血泊之中,并没有办法冲淡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对不起……我……没能救你……”   费恩蹲在那里,到双腿麻木得发疼也没有想要站起来的意思。他也没有将挡在眼前那些碍事的头发拂开,仿佛他们是一道屏障,能够暂时将他安心地挡在现实世界之外。   就这样,多好……他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的耳边传来走动的声音。那个女人慢慢走过来,她用一层薄薄的被子将自己的身体遮住,站在他的旁边。可是,费恩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她了,连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也没有。   她看了一眼费恩,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托姆·科奥瑟。”费恩说出这个名字。或者说是,轻轻地念诵出这个名字。   他企图用这个名字来呼唤倒在面前的人,尽管他再也不会起来了。   再也不会了。   “他是个英雄。”   “……嗯。”   女人转过头看着费恩的侧脸,那行泪痕早就已经干涸了,只是将灰尘冲刷下去的印子还留在那里:“你也是。”   “或许吧。”费恩道。   这个时候,费恩想到的不是他们聊天的画面,不是刚才他勇敢地冲上去的画面,不是他们一起在伤痕累累的街道上面狂奔的画面。   他的记忆,只是一个散发着姜饼香气的小小零食盒子。 第120章 XXIII.柏林(III)   哐当的一声。   活板门盖子扣下来,将光源阻断。   实际上这里和外面没有区别。   外面已经没有光了。   夜色吞噬了这座城市。再多的爆炸,再多的炮火,都没办法将它点亮。   下落的火花,如同天际坠落的群星。那里已经是漆黑一片。   鞋后跟撞击楼梯的声音意外明显,回音荡起一片。下楼梯,穿过走廊,他如同行尸走肉将身体向前挪动着,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等着他去做。   “费恩!”他走到自己房间外面的大厅,拥挤的人群中,还是里夏德首先看到了他,一路挤过来。   费恩垂着头没有答话,里夏德来到他面前,皱起了眉头。印象里,费恩之前出去的时候还算整洁,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可是现在,仅仅几个小时,当费恩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竟让里夏德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他的头发再也不是像原来那样整齐地向后梳的样子。原本漂亮的金黄色头发如同干枯的稻草,没有一点光泽,中间夹杂着细碎的瓦砾。凌乱额发下面的脸,更是让人几乎认不出来。脸上沾满了灰尘,看不出原本白皙的肤色,那双眼睛,曾经美到让人不敢直视的蓝色眼睛,现在也只如同被冷落已久的蒙尘蓝宝石,好像永远都失去了神采。   更让人心悸的是,无论是他的衣服上、脸上还是手上,全部沾满了血迹。   有的已经干涸成了暗色,落下渣来,有的还是殷红色,只是看着好像都可以感受到温热。   就好像是,他刚刚从地狱深处的血池之中走出来。   可是,他的表情却没有一点波澜,好像见惯,又好像是,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失去所有的感官,听不见,看不见。   “你怎么了?”里夏德担忧地问道。   费恩很艰难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一个死去已久的亡灵附身在了他的身体里,又或者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碎裂了,无数碎片堵住了他的喉咙。   “托姆……”费恩神情恍惚地道,“托姆他……”   费恩的声音哽住了,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里夏德往后跌了一步才勉强又站稳,根本就不需要费恩往下说了,他看到费恩的状态,和他满身的血迹,就已经能够知道了。   费恩没有安慰他,他一点多余的心情也没有,连让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也做不到。   他挪动步子,从里夏德身旁经过,不知道被谁的肩膀狠狠撞了一下也没有停下来。   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在大厅之中环视了一圈,他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靠着墙坐下,或者说,只是靠着墙滑了下去,瘫在了座位上。   有没有人能救救他……   血腥、黑暗……   他要支撑不下去了……   费恩将脸埋在手掌心里,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带来的痛苦,腿脚差不多失去知觉的脱力、炸弹枪炮逼得人几乎失聪的剧响、令人作呕却又吐不出来的浓郁血腥气、眼泪涌到眼眶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来的酸涩、心脏像是被手捏住的窒息钝痛感,在他剧烈运动后终于能够得以休息的这一一刻,仿佛洪流瞬间涌来将他淹没。   他好无力。在这个动荡的世界上,他连站,都站不稳了。   耳边有声音在响动,费恩的脑子还可以做到判断那是有人正在靠近,可是依他的主观,他根本不想去理会。   那人在他旁边坐下。费恩将脸抬起一点点,看到身旁那人一头硬得像铁钉一样的灰色短发,便了解了来人的身份,重新低下头去不作理会。   穆勒也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自己垂在双腿间绞起的双手,考虑了一会儿,思索着要怎么将这个事实告诉费恩。   “你想说什么?”见他半天没开口,费恩倒是首先没有了耐心。同样的,他也没有了耐心去维持原来那种对人一向不失礼貌的态度。   不过,穆勒也丝毫不在意这个。也许对他而言,比起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继续想了一下才慢慢道:   “东普鲁士战役,结束了。”   这句话应该还有后半段,但是穆勒出于考虑没有说出口。   听着他说的费恩,却宁愿他直接说出来。   不过,也无所谓了。   东普鲁士战役的结束,根本不用怀疑,是以德军的战败作为结局。   参与此战役的,就有第四集 团军。   诺亚所在的,第四集 团军。   穆勒为什么会特意告诉他这个?他知道诺亚在那地方,知道他和诺亚的关系?   这些早已不重要。   加上元首下达的“决不投降”指令,所有部队必须血战到底,直到用生命换回对于这个国家的绝对忠诚。   所谓的结局,根本不需要他去过多想象。   刚才他以为自己只是站不稳脚的,那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崩塌了。   费恩的反应,比穆勒预想得要冷静得多。不,要准确说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反应,就好像……好像尸体一样。   皮肤苍白得没有血色,眼睛中也没有神采。就连他平时那种心事重重的表情,也没有了。   穆勒别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出声对费恩说些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   所有的人都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   地面以上传来的爆炸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这个嵌在地底的防御工事,像是被弃在风雨交加海面上的浮棺,在浪潮涌动中跌宕起伏,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一个高高扬起的浪潮打碎,成为无数碎片。   身体早已经不知道疲惫,连关于想要睡觉的信号都没有办法成功传达。只有不停运转、不停地受到各种刺激的大脑还能感觉到累。没有力气再将身体拖到床上去睡下,只是坐在这里,就可以一声不吭像石像一样坐到天荒地老。   连时间都感染了坐着的那些所有人的钝感,变得缓慢。可以用来呼吸的空气也在被慢慢消耗,好像这个深埋土里的大铁盒子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处,正在等待氧气被耗尽将他们杀死在里面的一刻。   仍然有人观察着地面以上的情况。拥挤在这其中的人中传播着市中心沦陷,街道被苏联人占领的信息。   所有的句子,在这一刻,也仅是句子而已。   不然那会是什么?脑海中呈现出来的真实景象?但事实上,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想象出此刻街上的情景了。   穆勒没有和费恩再说一句话。所以即便工事之中骚动不已,在这个墙边的小角落还保持着安静,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也很明显地被捕捉到。   费恩已经没有任何和他人交流的意愿了。穆勒抬起头,看见是自己科室的成员波尔,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穆勒问道:“怎么只有你?和你一起的人呢?本亚明、比朔夫和比尔呢?”   波尔语无伦次的话语声音神经质地忽高忽低:“他们、他们出去了……带着枪出去了,一个人一发子弹……”   震惊在穆勒脸上显现得毫无掩饰。他盯着波尔想听他的下文,波尔却一直没有说下去。没有解释,甚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有关于自己共事许久的同僚死去的一点点难过。   但是片刻后穆勒就明白了。这种时候,摆在面前的除了耗尽物资被饿死,就是被苏联人俘虏。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长久的折磨,比起这些来,对于他们来说,在一声剧响之后迅速离开这个地狱一样的世界,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也算是他们能够以自己最后干枯的血肉,来为这个他们曾经发誓效忠的,曾辉煌一时的伟大帝国殉葬。   “穆勒先生。”波尔的声音这下反倒是镇静了下来,他俯下身对穆勒小声道,“我弄到了点东西,或许会有用……”   他悄悄地摊开手,掌心中是几粒胶囊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注射时装药的小瓶,但只有药丸大小。薄薄的玻璃外壳之中,装着没有颜色的液体,在微弱的吊灯灯光下还透着细小的光斑。   “嗯?”穆勒看了一会儿他手中的这些小瓶,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波尔。波尔小声地道:   “先生,这是氰\\\\化\\\\钾胶囊……放在嘴里咬碎,一会儿就可以……不会很痛苦……”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摊开手掌心中的东西送上去,却被穆勒挡住他的手,推开了。   “波尔,听我说……”穆勒脑子里面也有点乱,想要去阻止这疯狂的一切。或者说正在发生的这一切虽然看起来很合理,但他觉得这些事情的背后,一定是疯狂的。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硬生生地截断在喉咙里了。就连他的表情,也凝在了脸上。   波尔被他推开的那只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旁边一人便伸出手,从他手心中取过一枚毒\\\\药,攥在手里。   “谢谢。”   费恩·亚尼克抬起他那无神的眼睛看了一眼波尔,声音沙哑地道。 第121章 XXIII.柏林(IV)   穆勒只愣了一两秒,下意识地伸手去抢,那小小的玻璃管却先一步被费恩攥在手中。   “你疯了?快拿来!”穆勒皱紧眉头,希望这只是费恩突如其来想开的一个玩笑,可是费恩并没有如他所愿,将那个能够瞬间致命的小东西交给他。   费恩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穆勒不知道他脸上那一抹苦笑,到底是不是幻觉。   “没有意思了,穆勒。”费恩僵硬地扭过头对他道,那眼睛就像一潭死水一样,倒映着穆勒紧张的表情。   穆勒不相信他真的就想这么去死了:“你为什么想要自杀?”   “你为什么想要活下去?”   看起来费恩的脑子并没有和他的肢体与表情一样变得僵硬,在被他快速地反问之后,穆勒只愣了一两秒然后冷静地道:   “因为有人,还在等我。或者说,我答应了要等他回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比往常任何一刻都要坚定。   费恩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摊开手掌,将那一粒小小的玻璃管捏在手指中,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可我没有了。”   他非常冷静地把玩着那一点氰\\\\化\\\\钾,好像完全不知道那是致命的毒\\\\药。穆勒却一直绷紧神经,生怕哪一瞬间不注意他就会迅速把那东西放进嘴里然后咬碎。他紧紧地盯着费恩的手,一边观察着他什么时候有动静好立刻将药抢过来,一边脑子里面飞速思考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穆勒,就像你看到的一样。”费恩道,“我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你这个蠢货!”穆勒吼道,也不顾声音有多大,就算整个房间里的人在这一刻都朝这边看过来,也没能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是不是没受过刺激,就这样就想去死?你就为你自己活着么?你就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需要你么?你的家人呢?!”   家人……费恩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脸。   不知道奥格斯堡的状况现在怎么样,那么远,不可触及。就像他明明知道诺亚在哪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一样。   还又谁会需要他。   家人?如果穆勒真的已经了解这一切的话,为什么还要在他的面前提起家人。   的确,他曾经以为自己在战后会有一个家的。但到刚才为止,他曾有过的、所有美好的幻想一刹那全部残忍地碎裂了。本来这场战斗结束之后,他可以安安心心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按照诺亚所说的那样,和他一起在……   等一下!   费恩一个激灵,头猛地抬起来!   空洞的眼前所有的画面重新闪现,就像是死水之中忽然源源不断地涌出气泡。瑞特街14号、他的家……伊尔莎和格莉塔……托姆的死、凶残的俄国士兵和瑟瑟发抖的女人……   该死!   穆勒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的费恩“腾”地站起,他手中一直捏着的玻璃药瓶落在地上,被他快步迈出的步子一脚踩碎,在喧闹的房间中破碎的声音微乎其微。   “喂!……”穆勒还没有来得及叫住他,费恩的背影就已经在拥挤的人群中不见了。   费恩咬着牙拨开挤在狭小地下空间中的人,一旦空间稍微宽裕便奔跑起来,咬着牙冲向出口处。   瑞特街14号。   瑞特街14号。   瑞特街14号。   他根本不需要这样不间断地在心里面默念这个地名,因为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忘掉。   之前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去成的这个地方,现在,他必须要赶过去,越快越好。   费恩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过了一长串楼梯,越来越接近那个紧闭的活板门,越来越接近地面。   诺亚已经不在那里,很可能已经不在……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但是那个女人,他的前妻还有那个小女孩还在那里!苏联人打进来,不知道会对她们怎么样。   不对……也许他是知道的。   毕竟托姆为了救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就惨死在他的面前。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两个人这么上心。按理说,和他根本不相关,甚至在和诺亚的关系上,还存在一点不明不白的敌对关系。   但是如果费恩现在不去的话,可能就不会有人帮她们了。   她们需要费恩。   这也就是他打开那扇活板门的理由。   混杂着呛人的烟尘、刺鼻火药气味,根本算不上新鲜的空气在费恩打开活板门的一瞬间灌进来。同时装甲车运转轰隆轰隆的声音和炮声机枪声,比之前更为嚣张地呈现在他的耳边。   天已经完全黑了。费恩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盖上盖子。根本不敢多看两眼周遭的环境,借着夜色的掩护矮身跑进街角的阴影中,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其中,以免被人发现。然后才敢探出头往外看。   他这么做不是没有道理的。面前这条街道,以及它旁边的无数建筑物,还有它延伸出去连接着的无数条街道,都已经被苏联人占领了。   可能除了最后核心的那几栋大楼,一整座城市都已经被红色的浪潮淹没了。   但这红色,同时也是血的颜色。   即时在黑夜之中,飘散零落的火星,还有士兵手中晃来晃去的电筒光线,已经足够照亮遍地的尸体。   视觉上的冲击比其他来得更强烈,而在这一刻其他感官也被带动起来变得更敏锐。干燥空气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费恩皱紧了眉头,即便这样的味道对他来说已经熟悉到根本算不了什么了,还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也是为了让心神能够稍微平静下来。苏联的士兵还在成队搜刮着可以供他们使用的物资,搜刮着食物、贵重品和女人。费恩找准时机,趁着他们不注意穿过了这条街道。   他心急如焚,一直这样躲躲藏藏太慢了,可是为了不被发现只有这一种办法。   费恩捕捉到旁边传来的一队人马的脚步声,快速反应过来闪身躲进旁边一条小巷。   这里曾经应该是个小垃圾站,但现在却是堆满了尸体。   整条巷子散发着恶臭。费恩低头看了一眼,既有德国士兵也有苏联士兵。他们的面容即便没有被破坏,也已经沾满血和其他污秽,模糊得看不清了。   最终,一切都会腐烂的。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没有在苏联人离开之后马上跑出去,而是回过头蹲下身,摸索了好一会儿,一边在心中祷告着安息,一边将那几个德国士兵身上剩下的□□弹夹取下来拿好。   这种时候就算拿走他们的机枪也不方便,用手\\\\枪还可以勉强自卫。   他看见自己的手,沾满了灰尘污泥,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继续将拿到的弹药放在便于取用的地方。   探出头看了一眼,确认这条街暂时也安全,才快步跑过。   没错,所有的都会腐烂的。   但也终会有一天,腐烂的一切会在一场新雨之后又发出泥土的清香。   费恩的手上没有地图,只能够凭脑子里记住的路线来丈量还有多远。   时间久了他便有些心不在焉,现在脑子里仍然是一片乱糟糟的。黑夜是很好的屏障,让他还能够在敌人所占领的地方穿行。   可就在一个拐角,就那么近的距离。   他跟一个苏联士兵打了照面。   双方都愣了。   对方只有一个人,看样子不是在巡逻,更像是中途溜号出来的。   可他是正规军。   费恩去摸枪,而他也端起了手中的机枪,这种时候只能比谁更快了,不然——   “砰!”   “愣着干什么!他妈的跑啊!”   费恩吃了一惊,看着那个苏联士兵痛苦地倒下,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朝反方向跑出去。   穆勒站在前面,看样子是一路跟过来的。他一只手还举着枪,另一只手挥了两挥招呼费恩赶紧过来。   费恩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那个士兵还在挣扎着站起来。“他还没死!”费恩扭头对穆勒道。   “管不了了!听到这边有声音马上就会有人来!先跑再说!你要去哪!”   “瑞特街!你他妈的跟来干嘛!”   “少废话!有人让我保护你!”   穆勒带着他飞奔穿过狭窄的小巷,开到另一条街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身后的追杀声已经逼近。   “该死,甩不掉他们。”穆勒狠狠道,灰色的眼睛比夜色还要暗沉。身后咆哮着的异国语言紧逼上来,已经有人试图开枪,两人虽然还不在射程之内,那枪声却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再这么跑下去,体力消减,不可能逃得掉。   砰的一声,子弹打到费恩脚边的地上,就差一点击中他的脚踝。明明跑得满身都是汗,他却只感到一阵冰凉。   想也没多想,抽出枪回身反击,穆勒也和他一样。一时间交火声音响彻夜空,可是对方的人数远在他们之上。   不能再耗下去了。穆勒的眉心紧紧拧着,一把抓过费恩扔过来的弹夹装上继续射击。但是他知道,再多的弹药,也总有用光的时候。   他趁费恩不注意,取出那个之前捡到的手榴弹。   “费恩,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放弃。”   费恩听到这句话,转过头去震惊地盯着穆勒,但下一秒钟,他已经被大力推了出去。   穆勒停止了跑动,在街道的中央转过身去。   “跑吧。”他小声说。   费恩在奔跑的颠簸之中,看不清楚他越来越小的背影,只是现在这一刻,穆勒给他的感觉仍然和第一次遇见一样。   这个人好高啊。   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强迫自己拧回头看着眼前的路,强迫自己朝着本来要去的方向继续跑。   他听见穆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哥们儿们,抱歉了。”   “卢卡斯!!——”   费恩的嘶喊被后面的街道发出爆炸的剧响完全淹没,巨大的气流推着他往前,几乎站立不稳要摔倒。建筑崩塌,满街飞扬起尘埃。飘进他的眼睛鼻子里,眼泪都快要冒出来。   他却还是死命睁着眼睛往前跑。   心脏在往下坠,沉重得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   其实它已经放弃了,拖着他阻止他继续往前。只是他的身体还没有放弃。   只是连命运也再也不肯眷顾他。   在黎明前最后的深夜。   费恩的拳头紧握,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印记。后面已经没有人追赶了,他只是想稍微松一口气而已,只是一下。   喊叫声又从斜侧面传来。这次是一整队人,甚至比之前追赶他的更多。那些人的面目在火光中异常狰狞,通红的脸上还带着醉醺醺的气息。   费恩迅速地一边持枪射击,一边四下里搜寻掩体。   该死,明明马上就要到了!   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电筒强光扫过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的身影在白光之中无所遁形。   他只能凭着只剩一线的视野继续跑,手中的枪很快传出没有子弹的“咔哒”声。   伸手去摸,弹夹也在之前用完了。   身后的苏联人在叫什么?   他不知道。   很快,他们就开枪了。   结束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被子弹打中是那种感觉。   像是被人狠狠在肚子上揍了一拳。   时间开始变得缓慢,凝固。   他像是被人扔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窟。全身冰冷。   眼前的世界倾斜,变得模糊,归于黑暗。   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贴在地上,贴在已经沦陷的国土上。   “救我……”   他不知道这声音究竟是从他的口中发出,还是仅存在他快要消散的意识里。   在最后的长夜。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啊不是) 第122章 XXIII.柏林(V)   一辆车急刹车停在街道旁,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伤痕累累,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还有几个黑洞洞的弹孔留在上面。   车还没停稳,男人便打开了车门跳下来,他的衣服上也沾满了血迹和尘土,仅仅是刚才在车上的时候随手整理了一下,勉强能够保持整齐。   他朝着驾驶座上的人挥了挥手:“谢谢你,安德里亚斯老伙计。就到这儿吧。你自己找地方躲起来。”   安德里亚斯把头从窗口里探出来,目光深沉地看着他:“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诺亚,这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进来的缺口了。这里已经几乎被敌人攻占,你如果还要往市中心走,估计凶多吉少。你我都明白,该结束了。”   诺亚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   然后向着那片夜幕中废墟堆成的城市快步走去,再也没回头。   外围的街道已经清冷了。   之前要将一切吞噬的火光现在也收敛了下来。天边的红色褪去,黑夜变得薄了许多,只是迟迟没有光照下来。   路上的防御工事都被毁掉了,尸体就那么直接横在大路上,根本不需要多仔细地看就可以辨认出其中还有身形瘦小的小孩子。   诺亚根本不敢耽搁,找到安全部那个秘密入口,走进幽深的地底。   死亡的气息已经蔓延到了这里,就连还没有受到攻击的地下避难所,也一片死气沉沉,几乎要让他怀疑这里究竟还没有活人存在。   费恩会在这里等着他的。   只要走下这段台阶,就能够看到他——   都结束了。   诺亚匆匆穿过狭窄的通道来到大厅中。   这里的状况糟得超出了他的想象。那些人虽然还活着,却毫无生气地躺靠在墙上,眼睛里面完全没有了希望。   “抱歉,让一下。”   诺亚的肩膀被人碰了一下,他朝旁边走了一步,看到那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正在抬一具尸体。   经过诺亚身边时,诺亚下意识看了一眼那具尸体。看起来死了没多久,双眼紧闭,死因是太阳穴上一个血淋淋的洞口。不言而喻。   可是抬他的那两个人的表情,比那具尸体更加缺乏生气。   像是这三个灵魂就此要前往海姆冥界,一去不返。   诺亚回过了神继续往里面走,他不停地张望着,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占据他脑海的,只有唯一一个始终寻觅不到的身影。   他到底在哪?   现在是凌晨,这里的人却全都没有睡意似的,或者说,他们现在醒着的浑浑噩噩的状态,和睡着没有区别,也许他们自己也分辨不了。   诺亚向人询问了人事部的部员在哪里,竟然直接问到了费恩住的房间。   没想到这么快……诺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这么久,这么久都没有再见过面。   无数个站地上短暂的梦境都被他占据。醒过来之后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他。   就算战到山穷水尽,弹尽粮绝,他也一直想着费恩。那个始终在他心中微笑的人,是支持他战斗的最强动里。   有他的那颗心,是整个布满了杀戮和血腥的战场上,唯一干净的地方。   现在军队溃散了,战斗失败了,国家覆灭了。一无所有的诺亚,只剩下费恩。   他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绝对不可以……再失去他。   诺亚敲开房间的门,刚要迈进去的脚步停下了。   里面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里夏德本来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有想,情愿自己一直在这里躺到时间流逝到尽头。这下看到一个陌生的高级军官突然进来,慌忙坐起身,有些手足无措。   还好诺亚虽然着急,态度还比较温和:“请问,人事部的费恩·亚尼克去哪里了?”   “费恩?您是来找他的?”里夏德站起来。   看着里夏德脸上那股欲言又止,不知道如何开口的犹豫神情,诺亚几乎要误以为这个地方已经被炸塌了。所有沉重的砖石、泥土,全部毫不留情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里夏德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说出:“他之前在这里……可是昨天晚上他跑出去了。走得很急,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他停下来想了想,继续道:   “后来他的朋友,穆勒先生追上去了,不知道追到他没有。可是穆勒先生已经被……被抬回来了。但没有费恩的下落。”   他狠狠心说完了这句话,惊讶地发现,诺亚的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   要说变化的话,只是那双眼睛愈发深邃了。   “那个人是在哪里发现的?”   他冷静地问道。   当里夏德说出那条街道的名字时,诺亚突然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离开这个房间。   就像是积蓄在他体内的情绪这一刻终于失控。   该死。他怎么会料到事情会沿着这个方向行进。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当年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将那张写有自己家住址的纸条塞在他手里。   这个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其实心思简单善良的小蠢货!   妈的他怎么会蠢成这样!   诺亚也不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了,用手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好像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但是他已经不想理会了,让他们都见鬼去吧。诺亚现在,只能听到自己内心那唯一一个声音。   无数次地呼唤另一个人的名字。   回到地面上,柏林的街道他再熟悉不过。而且也没有多少徘徊的苏联人了。他不再顾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朝那边赶去。   无数条街道……无数个路口……   那些他们曾经一起经历的……白天……夜晚……无数个岁月。   他的回忆里,根本抹不掉他的影子。   他路过听人所说发现费恩那个朋友的的街道。建筑物被完全炸塌了,废墟堆在路中间。诺亚毫不犹豫地从废墟上走过,灰尘蹭得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钢筋□□在外面,划破他的衣服,都没能阻挡他的脚步。   他深深的眼窝之中,那双眼睛一直在寻找着费恩的身影。   总是希望在下一刻就能找到他,不得不去看视野内的每一具尸体,却又害怕在其中辨认出他。   诺亚的视力在夜色中依然敏锐,只是不知不觉,天色开始从深邃的黑色慢慢淡去。   天际的第一线白色,落在了费恩仰起的脸上。   诺亚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看到,费恩躺在街边,躺在冰凉的地上。   微光就照在他的鼻梁上,然而诺亚看不到那双蓝色眼睛。他闭着双眼,像是再也不想去看这世间的一切。   他的费恩。   他的挚爱。   诺亚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在费恩倒下的身体旁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费恩的脸上身上几乎脏得认不出来,但那只是别人不可以,而不是诺亚。厚厚的灰尘覆盖在他那张本来精致俊美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泽。   他身上那几个血淋淋的弹孔,似乎还温热着。   微弱的生命体征随时就会消失。就连一阵风,都可以带走他。   诺亚轻柔地,如同抱着新生的婴儿那样托起费恩的后颈,将他从尘埃里抬起。   也根本不顾他的脸有多脏,将自己的额头和他的贴在一起。   他错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做下一个关于“可以承担所有后果”的承诺,就可以不回头地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走。   可是他……错了啊!   这样的后果,他没有想过。他的自负,不允许他去想。   但现在他知道了。   这个结果,他承受不住。   他承担不起!   诺亚猛地抬起头,失控地用手摩挲着费恩的脸,想将他的脸擦干净,变成他们曾经在一起时的那个样子。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上同样沾满血污,不管怎么擦都无济于事。   国家破灭了,信仰崩塌了。曾经无上的荣光褪去之后只留下一摊惨淡的余烬。   他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国家,却也没有保护得了自己喜欢的人。他以为奔赴战场可以将费恩护在身后,却只是将他一个人留在火海之中,痛苦地承担这一切,最后在他们一起期待过的破晓来临之前,孤独地倒在焦土之上。   作为一个曾经承诺要守护他一辈子的男人,连陪着他都没能做到。   诺亚又埋下头用力亲吻他的嘴唇,像是在为自己之前所做的所有错误忏悔。但费恩紧闭的唇,并没有将他宽恕。   他又一次明白过来,他错在他那该死的自以为是上,错在他曾经以为自己有足够资本的自负上。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安排妥当,他们的未来,和他曾经无数个早上和他一起做的工作计划表没什么区别。   本来以为,按照计划分开的这两年一挺过去,就可以换来之后的安宁。   可是他错在,时间是不可以等价交换的。   这样做值得么?也许吧。可是这两年,他无论如何也补救不回来。用尽余生也有没办法。   他突然希望自己身体内部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能够化为真实,将他和费恩两具在这个世界上渺小的肉体撕碎。碎片全部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楚彼此。   然而没有。   他还是他。   费恩还是费恩。   痛的也只有他而已。   “塞弗尔特先生!”   诺亚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但是他没有回头。   他看着费恩,想珍惜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看着他。用来弥补没有陪着他的那几年。   “塞弗尔特先生。”那人走到了诺亚身边,“我刚刚看到了您,出什么事情了吗?”   这个年轻的军人站在诺亚身后,手臂上戴着医疗兵的袖标。   “兰格。”诺亚轻声道。轻到兰格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诺亚是在叫他。   “救救他。”   兰格俯视着诺亚,还有他抱着的那个受伤非常严重的军人,不用去问也看得出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我会尽我所能。”兰格道。他透过鼻梁上那架细框眼镜扫了一眼,虽然中了好几弹,都幸运地避开了要害部位。现在及时搬回去救治,说不定还能有救。   诺亚始终没有转过头来看他,这个时候兰格突然发现,诺亚的脸上有些什么东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象过会出现在诺亚脸上的。   从眼角,一直到线条刚毅的下巴。   兰格没有去问,也没有再去看。他知道诺亚不抬起头来,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个样子,除了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已经完全沐浴在破晓日光之中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幕也完了,感谢看到这里的你w破晓已经到来,还剩最后一幕啦~   真的是HE!!相信我!!!   ACT.6 第123章 I.柏林临时医院   “先生,我们认识么?”   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睛盯着诺亚,茫然地看着对方脸上震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诺亚。   他不知道还要怎么去确认了。面前这个人确实是费恩,用不着怀疑。   可是,他等了那么久,等到他清醒过来重新用那双蓝色的眸子看着自己,不是想要这样的回答!   为什么,他会说出这么陌生的话?   费恩见他迟迟没有回答,疑惑地偏了偏头,正准备再问的时候,双肩突然被诺亚牢牢地抓住了。   他抓得那么用力,猛地拉近自己,好像是要努力缩短两个人之间的空间,来让他将自己的面目看得更清楚似的:   “要开玩笑不要是这种时候!我是诺亚啊!战争结束了,我……我回来了。”   费恩的表情有点痛苦,咬了咬嘴唇却没有出声。还好诺亚注意到了他有些惨白的脸色,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确实重了点。他松开手,从领口处看见费恩身上那件对于他的身材来说大得松松垮垮的病号服下面,还层层叠叠地裹着绷带。   他帮费恩竖起枕头让他靠好。费恩望着他,轻轻说了声:“谢谢,先生。”   诺亚突然发现了,一直折磨着他的心的那种疼痛,并没有消失。那颗种子只是在默默地扎根,只是在这一刻,才钻裂之前禁锢的石头疯狂生长。   而他的心脏,可是远没有石头那么坚硬。   就算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费恩也从来没有叫过他“先生”。   “头好痛……”费恩突然扶住脑袋。诺亚也在这一刻回过神来:“你忍耐一下,我去帮你叫医生。”   他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被床脚绊了一下。   正好,他也想找医生问个清楚。   为什么好不容易从生死线上挺了过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好不容易才重逢、隔了两年的光阴,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从来没有想过,两年之后当那双眼睛再看着他,费恩说出的竟然是这句话。   就好像是奔跑在朝向曙光的道路上,在快要被光明拥抱之前,脚下的道路轰然坍塌。整个人和他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一起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更何况他……他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费恩坐在床上,看着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急匆匆地走出房间关上门。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连接着输液管的手背。   根本不知道怎么会在医院里,而且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他抬头茫然地看着关上的门。那个男人是一直等着自己醒过来么?他到底是谁?会不会了解他记不起来的过去?   一想到他,脑子又是一阵阵痛。像是一下下撞击着牢笼的囚兽,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脑海深处挣脱,奈何脑子之中的枷锁,比他想象得要牢固得多。   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是自己让他感到……悲伤吗?   脑袋里的痛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了,他努力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东西,发现这样真的可以让疼痛减轻。   只是对于什么都记不起来的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想了。   窗户外面是庭院,由于种着很多树与灌木之类,看不到更远的景象。于是远眺的想法也打消了,他只好百无聊赖地看着输液瓶和输液管。   一会儿门外重新响起脚步声,门打开了,医生走了进来,诺亚一脸忧虑地跟在他的身后。   医生在他的床边坐下,费恩看见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十字架。他先是看了一下费恩的伤口情况,然后开始问他问题。   诺亚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得到的结果却令他绝望。费恩有关于生活常识之类的记得非常清楚,却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了。   看着费恩努力想要按照医生的提示去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又一次引发了头疼,诺亚的心脏也跟着他一起揪疼起来。   就好像五脏六腑全部纠缠在一起,被打成了死结那么难受。   所以当医生终于站起来的时候,他急于看到医生的表情,然而敏锐如他的眼睛,也在乱了阵脚的现在,根本看不出来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医生对着诺亚低声道:“先生,我们出去说。”“可以就在这里说么?”费恩的声音有点有气无力,听得出来他的身体还是非常虚弱,但确实是他的声音,那种清清冷冷的声线,诺亚一听就能反应过来。   倒是那倔强的眼神,一如往常一样。   医生用眼神询问了一下诺亚,诺亚犹豫了一两秒,点了点头。   “好吧。”医生无奈地妥协了,“这种症状,我们称为‘逆行性遗忘’。会遗失出现记忆损害之前的记忆,但不会影响建立新的记忆。   “通常来说,是由脑部或头部受到损伤造成的。之前患者也确实被检查出脑震荡。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因为受到了很大刺激。”   诺亚回过头去看费恩,后者脸上的震惊并不比他少多少。显然,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过怎样的刺激。   医生轻轻咳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如果经常和熟人沟通、带患者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利用环境刺激,就有可能会恢复记忆。”   “谢谢您。”诺亚道,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疲惫,有些颤抖。费恩也向医生说了声谢谢。   医生看了一眼费恩的输液瓶,便开门出去了。   于是,房间之中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诺亚重新在床沿坐下:“好吧……那么,我得告诉你一些东西。”   费恩点了点头,准备好要接受自己听到的一切。倒是诺亚,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告诉一个人,而且是个健全的成年人他自己叫什么名字,这种感觉也太奇怪了。   “你的名字叫,费恩.亚尼克。”   “费恩.亚尼克。”费恩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不过……好吧。”   他有点小心翼翼地、生怕冒犯到诺亚似的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问道:“那么……你呢?”   “我?”诺亚愣了半拍。   即使在当年,他也没有问过自己的名字。像费恩那样谨慎的人,在他到来上任之前,肯定已经把他能够在资料中翻到的内容都看过一遍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   对于现在的费恩,诺亚几乎是他唯一的信息来源。   “诺亚.冯.塞弗尔特。”诺亚慢慢地道。想着要怎么接下来给自己的名字,加一个最恰当的注释。   他必定是特别的。至少对原来的费恩来说,他一定是有特殊地位的,诺亚敢肯定这一点。但是对于现在的费恩来说,他不敢确定了。   “我们……”诺亚慢慢地开口,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说出来,“在这之前,是朋友。”   “只是朋友而已么?”   费恩马上接上的这一问,来得猝不及防。如果不是看到他茫然的表情,他甚至要以为费恩的记忆在一刹那已经完全恢复。   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想起了曾在郊外的公路上驾车兜风,想起了他们曾在阳光透过窗帘的清晨面对面同时醒来……   可惜,这些都是诺亚的回忆。不是费恩的。   但是,真的要告诉他这些么?   这样把他单方面的感情强加在现在的费恩身上?要知道,现在在他面前这个安静地听着他讲的费恩,和那个说着“我等你”的男人,完全不能等同。   虽然诺亚还是爱着他的。从在奥斯维辛,到将昏迷的他救起来,到现在,一直都是,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已经了解了费恩遭到强迫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从那天酒醒之后,他就恨着那晚的自己。现在他更不想把那样的事情重复一遍。   为了自己的感情,强行和一个自己完全不记得的人扯上关系,对于现在的费恩来说太不公平了。   况且,他现在没有办法,许诺给他一个安稳的未来了。   因为他……   “曾经我做过你的长官。”诺亚道,他的嗓子干涩,好像是在阻止他说出这句话,可是,他还是坚持说完了。   “好吧。”费恩点了点头,有点泄气似的地靠在床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来看我。我以为……会有更亲密的人在这里。塞弗尔特先生。”他跟快就记住了诺亚的名字。   其实费恩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本来以为他们的关系比那还要再好一些。毕竟从他一醒来,这个男人脸上那种时而惊喜,时而焦虑的关切表情,不知怎么的让他很在意。   “嗯,叫我诺亚就行。”出于仅存下来的那一点点私心,诺亚还是很想听费恩这么称呼自己。   费恩冲他笑了笑:“好的,诺亚。”   诺亚见过很多次费恩的笑容,但这一次又不一样了。是很有礼貌的,却又一点也不疏离。   莫名其妙地,让人感觉很温暖。   诺亚看了一眼表:“时间差不多……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不舒服的话就叫医生。我……尽量,再找时间来看你。”   “好。”费恩乖乖地点了点头,“再见,诺亚。”   他坐在那里,目送着诺亚离开,在关上房门的时候,又看了他一眼。费恩冲他挥了挥手,他才终于将病房的门关好。   费恩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却隐隐地盼望诺亚的下次到来。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诺亚关上房门的下一刻,另外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就走到了诺亚身边,严肃地押着他,离开了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记忆中你青涩的脸   我们终于来到了这一天 第124章 II.医院走廊   又过了好几天,可是诺亚没有再来。   也丝毫没有他的音讯,不知道他许诺的下一次到底还要多久。费恩有些隐隐的失落,却又无从说起。   感觉就像是,明明是属于自己的记忆,却被他人攥在手里。这几天没有诺亚和他说话,他便对自己更迷茫。   一段时间之后,费恩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行走了。医生评估说他的身体状况很不错,弹片全部取出来之后,伤口并没有出现什么感染的迹象。   但是他也不敢走得太远,仅仅也就是在医院的过道里,还有那个院子里走走罢了。   这是一所教会医院。当初诺亚委托兰格选择将费恩送到这里,是为了在战争结束之后,他的前党卫军身份会给他带来麻烦。因为,费恩·亚尼克这个人,在所有仅存的档案上,标注的都已经是“已阵亡”。而教会医院的资料登记,远远没有其他医院那么严格。   他第一次走出病房的时候,就惊讶得愣在原地动不了。和他想象的空旷走廊不同,这里几乎挤满了人。哀嚎、哭喊和充斥着的消毒水味道冲得他头脑发昏。   走廊里挤满了神色愁苦的病人。不,不能说是病人。他们身上的都是外伤,应该说,这个地方,挤满了伤员。   有的瞎了眼睛、有的失去了一只耳朵,有的人的手指只剩下了两三根。他在三楼曾经看到过护士推着一个受伤非常严重的人去换药,他身上几乎裹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头像是钢针一样的灰色短发。而且本来应该摆着他右腿的那个地方,空空荡荡。   费恩一度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这一切。   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大战。   每当那种令人窒息的血腥气灌进他的鼻腔,脑子里迅速便像是有反应似的开始剧烈疼痛,所听到的一切都变成了杂乱的的蜂鸣和爆炸般的剧响。   梦里出现过的那些扭曲的画面又开始在眼前闪现,令人晕眩。   所以每当这时候,他便只能跑回自己的病房关上门,将自己关在里面,才能冷静下来。   所幸医院里面还有很多书,让他自己坐在床上的时候不会太无聊。他很享受阅读,总是觉得书中的世界比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最起码这个医院要好很多。   但是不可避免地,他还是需要出去走走。医生也会建议他出去透透气。   那天他在有人来帮他打扫的时候,走出了病房。好像走廊里看到的人比之前少得多了,费恩宁可相信少的人是那些伤比较轻的、已经康复出院了,而不是伤最重的那些。   听医生说,自己的伤还得养好一段时间才能出院。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如果出院,自己要去哪里。   费恩想了想,得到的结果是自己应该会去找诺亚。他和自己关系很好的话,应该知道他可以去哪里。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先生!您不能——”   突然,走廊的另一端传来医生急急忙忙的声音,同时很响也很急促的脚步声也向这边靠来。   费恩抬起头去看,一个人匆匆地朝这边快步走过来,他身边的医生努力想要拦住他。   “先生,我们这里进来需要登记的,你不能——”   “好了好了我一会儿一定会补上的!你别拦着我了!我在找人!”   他走近之后费恩能够看清楚这个人的相貌了。   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右眼被纱布盖住,凹了下去。   他的身材比较清瘦,柔和的脸部线条还有鼻子上的雀斑可能会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但是,他的下巴上已经布满了一层胡子,看起来至少半个月没有修过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撇开医生的手,越来越不耐烦,直到看到走廊这头的费恩,伸出去的手突然僵住了。   “费恩?”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下一刻他就像要冲上来抱住他似的——   可是看到费恩脸仍然愣愣诶站在那里,他感觉到一盆凉水从他的头上毫不留情地泼了下来。   医生又走上来,这次是对着那个男人的耳边低语了一阵。费恩知道他是在解释自己的病情,也没那么反感,便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讲完。   “我的天啊不会吧?”那个男人一脸惊愕地看着费恩,“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你看看我看看我,约纳斯·恩里希,你的好哥们儿!”   看着他满脸又着急又期盼的样子,费恩实在不忍心将实话告诉他,却又不得不这么说:“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约纳斯顿时泄了气,拍了拍费恩的肩膀:“好吧……嗯,不过我觉得,对你来说恢复记忆不是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帮你!不过现在我得走了,我得去找人。你见过他吗?他很高,是灰色的头发……”   “我见过!”费恩马上道,“在三楼,我带你去。”   “好!”约纳斯原本黯淡的眼睛一亮,跟着费恩快步走了出去,留下之前跑得气喘吁吁的医生,无奈地跺脚叹气。   费恩径直带着约纳斯上了三楼,来到他之前看到那个断腿的人被抬出的病房外。幸好他的床位没有被搬走,因为在自己看清楚床上人的脸之前,约纳斯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他看起来有点站立不稳,好不容易走到床边,当着所有人的面,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在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上帝啊、上帝啊!!”约纳斯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地落在医院的白色床单上,“卢卡斯,你这个婊\\子养的大混蛋!”   卢卡斯·穆勒转过头来看着他:“笨蛋,哭个头。我还在这儿呢。”   约纳斯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抽噎道:“还好、还好你没事,担、担心死我了。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再也不要。”   “你看着点,丢不丢人。”卢卡斯看着他那块本来应该是另一只眼睛,现在却空空荡荡的地方,心里疼得比身上所有伤都难受。就算是锯掉一条腿,他也没有现在这么心疼。   可是他还是得挤出一个笑容来让约纳斯放心。他动了动被纱布包裹着的手:“不哭不哭,反正我现在是没办法帮你擦了。”   “嗯。”约纳斯乱七八糟抹了两下脸,却又看到了卢卡斯的下半身。   “你的腿……”约纳斯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看到的这一切。   卢卡斯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腿处:“是啊,很可惜,本来答应了以后要陪你踢球的。”   约纳斯连忙摇头,脸上的泪痕花成了一片:“我不要你陪我踢球,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   “笨蛋。”卢卡斯苦笑了一下,“你最擅长的射击,以后也不行啦。”   约纳斯似乎还没有习惯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恍恍惚惚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才笑道:“无所谓。战争结束了,再也不需要了。”   他的声音因为太激动整整高了一个调:“战争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要是放在平时,他在医院中这么吵吵闹闹,一定会被病人或者病人家属直接从窗子里扔出去。   可现在不同,这里的伤员几乎全部都是死里逃生的军人。他们突然欢呼起来,将一脸茫然的约纳斯围在中间。   虽然他们战败了,虽然要承受惨痛的代价,可是无论如何,战争都结束了。   对于他们这些处于最底层的士兵来说,不会随时都有死的危险,其他的一切都可以计议。   在喧哗之中,刚才那个医生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拿着档案记录板,对着约纳斯道:“他就是您要找的病人是吧,找到了就好,他的康复状况还不错,不过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出院。我们需要进行登记,请问您们的关系是?”   约纳斯愣了一愣,看了一眼卢卡斯,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医生道:   “他是我男朋友。”   医生抬起手刚准备往纸上写就愣住了,慢慢地抬起眼睛看着约纳斯。   见医生一副好像没听清楚的样子,约纳斯又提高分贝吼了一声:   “他是我男朋友!!”   医生埋下头去快速写完了登记离开了。也不管其他人脸上什么表情,约纳斯露出了一种得意的微笑。   意识到气氛有点诡异,卢卡斯尴尬地咳了两声,转过头对费恩道:   “费恩,之前很多事瞒着你很抱歉。你来之前这个家伙让我暗地里照顾你一下,又说让我别告诉你。”卢卡斯瞟了约纳斯一眼,慢慢道,“我也不确定我到底帮到你什么没有。保罗.施耐德的死我也很遗憾,真的。我想他所做的,是真正伟大的……”   约纳斯突然打断他:“卢克,费恩他……”   他小声而又快速地将费恩的情况告诉了他。听完之后,卢卡斯倒是没有露出特别惊讶的神情,只是又露出了一抹苦笑。   “谢谢你。”费恩连忙道,虽然我暂时什么也不记得,不过我想曾经一定得到过你们非常有用的帮助。”   面前这两个人,给他的感觉都很亲切。自然而然地就放下了防备。   约纳斯突然一拍大腿:“对了!给你看这个!”他飞快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夹,打开之后,抽出一张放在里面的照片,站起来递到费恩面前。   “这个是你!”约纳斯指着照片正中央那个精神抖擞的金发青年。   费恩看着那个穿着笔挺军装的“自己”,与现在穿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的自己截然不同,心里说不上是欣慰还是苦涩。   他甚至对照片上这个自己都感到陌生。陌生得可怕,更不要说其他人。   约纳斯并没有注意到费恩脸上有些哀伤的神色,指着他的身边道:“我在这儿!”   照片上约纳斯站在他身边,那时候约纳斯没有现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胡子,显得很精神。   “这些呢?”费恩指着他们旁边的另外几个人。约纳斯的语气突然低落下来:“这个是罗尔夫,这个是卡恩,鲁迪,还有马库斯。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愿他们还好。”   “你怎么没和他们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卢卡斯突然插嘴道。   约纳斯叹了口气:“说起来挺麻烦的。我们撤退的路上遭到苏联人的攻击,我受伤了之后被附近的居民救走,就和他们散开了。”他摇了摇头,“波兰人。我们那么对他们,他们却……我现在每天都在听广播,希望有他们的消息吧。”   他的话说完,气氛突然就变得凝重了。现在这里没有人比约纳斯更伤心,可他还是努力地挤出笑脸道:“好了好了,说这个干嘛。费恩,还有他——”   “我认识他,诺亚。”费恩在约纳斯指着照片上那个人之前就开口道,“他前几天来看过我。”   约纳斯为了自己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去解释而长出了一口气:“嚯——你们俩已经说清楚了啊。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你干嘛老操心人家。”卢卡斯的声音又从旁边冒了出来,这次约纳斯无视他伤员的身份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对费恩继续道:“好啦,我们是哥们儿,这张照片你收着,记忆什么的不用担心!以后我多来找你聊聊,放心这忙我帮到底。”   他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嘿嘿嘿”笑了一两声,冲着照片探了探下巴:“当然,他肯定也会帮你的。” 第125章 III.医院病房   “这几天有没有感觉好些?”   很多天之后,诺亚终于又来到了医院。   之前的日子里有约纳斯和卢卡斯陪他说话,他也对过去的事情稍微有了了解。但费恩总觉得,这个男人可以告诉他的一些事情,是约纳斯和卢卡斯所不知道的。   而且和他们聊到诺亚的时候,他们总是以“你直接去问他吧”这个理由来结束话题。奇怪的是,他俩也并没有显示出不耐烦的样子,反倒是有种笑容挂在脸上。   这些更让他相信,诺亚在自己的过去一定占有什么很重要的地位。不过在诺亚终于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又突然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问起了。   对话的主导权仍然在诺亚手上,费恩只是静静地听着,却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   “嗯,医生说身上的伤口恢复得不错。”费恩回答道,“这里环境还不错,不用担心。”   诺亚点了点头:“那就好。”   费恩看着他的眼睛。诺亚这次来,看起来又比上次见面要憔悴了一些,不知道这几天来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唯独那双眼睛是不变的。   那双棕色的眼睛让费恩感到莫名的熟悉,甚至几乎能够和潜藏在记忆中的某个区域产生若有若无的共鸣。   被那双眼睛看着,自己仿佛躺在金黄的麦田中,或者是飘浮在被阳光照耀得温暖的大海上。对于他来说,诺亚的眼神得像是最悠远的长诗,最冷静的议论,还有最温柔的对白。是他看的所有书的总和。   费恩用力眨了眨眼,以防自己的思绪往别的方向拐走。继续问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记得么?”   诺亚笑了笑,只是看不出那笑究竟是什么意味:“哦,我当然记得。那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其实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平凡的。我调任去了……去了一个地方,你本来在那里工作,就这样认识了,仅此而已。”   他不想提那个地方。费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费恩没有继续问下去,诺亚便主动告诉他一切,准确的来说是他知道的关于费恩的一切。那段曾经让费恩痛苦的童年,他也故意省去了大部分。   “也就是说,我的母亲早就去世了是吗?是在战争中去世的。”费恩叹了口气,语气有点哀伤,“如果她也能活到现在就好了。”   诺亚没想到经历过一次失忆的费恩竟然会这么说。同时他也慢慢在心里做好打算,一辈子都不要告诉费恩关于她母亲死亡的真相。   “我也很遗憾。”   这句话说出口,就连诺亚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针对的什么。   他是真的很想就这样守护着费恩一辈子。   就算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关系。   费恩又问道:“那我父亲呢?”他的双眼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诺亚,澄澈得没有一点杂质。   回忆起他们那次去达豪和奥格斯堡的旅程,诺亚的心中又是一阵止不住的酸涩,并且他还要克制住,不让这种情绪影响到自己的表情。   可是他觉得,在那天到来之前,自己真的需要找个地方好好回忆一下那段日子了。   阳光明媚的乡间小路,雨后空气清新的小镇,洋溢着古典气息的奥格斯堡。   还有他宽松的灰色毛衣,他被风吹乱的麦浪一般的金色头发,他倒映着天空比苍穹还要澄澈的蓝色眼睛,他望向车外风景时若有若无的微笑。   其实所有的风景,都只是戏剧之中流动的背景板。   在他的记忆中永恒的,被突显的,只有他。   “父亲……你父亲的话,还在奥格斯堡生活。”诺亚意识到自己口误,慌忙改口,“他叫埃里克·亚尼克,我想他应该过得还不错。”   费恩点了点头,笑着道:“那,出院以后我想去看看他。你能和我一起去吗?如果不麻烦的话?”   好像有一股电流从脚底涌了上来,诺亚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仿佛灵魂已经脱离,好一会儿才回来。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费恩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就好像是,他从未失忆过。   可是,他已经没有做出承诺的资格了。   无论是对之前的费恩,还是现在的费恩。   “如果有机会的话。”说到这里,诺亚将从未移开费恩身上的目光,转移到了另一边的窗框上。   也正是因为他稍稍转过了头,才没有看到费恩脸上遗憾的神情。   有的没的说了两句,诺亚又以不打扰他休息为由离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诺亚又来过两三次。   看着诺亚向自己讲述着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很少插话,心中却始终有些异样。   到底是关系有多好的朋友,才会熟悉到像是把对方的人生活过了一遍。   他了解自己的家庭,自己几乎所有的经历,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喜欢喝的饮料,就连某些费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生活细节和习惯,都被诺亚说了出来。   其实诺亚也不知道要从什么角度开始说,于是便想到哪里就说哪里,除了那些他想要刻意隐瞒的,将他知道的全部告诉费恩。   当诺亚要进一步阐释费恩曾经对白色床单和枕套的执着时,费恩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那个……诺亚。”费恩小心地开口,“可以跟我讲讲,关于你的事情么?”   诺亚一怔,思绪还停留在之前说的事情惯性中,没有转过弯来。费恩以为他不乐意,连忙道:“如果你想说的话,什么都可以。你那么了解我,可我对你几乎什么都不了解……感觉太不公平了,朋友的话不应该是这样的。”   其实从前你对我的了解也是这样的。   这句话就在嘴边,可是诺亚说不出来。   他想要在费恩心目中努力拉远他们曾经的关系,这样才不会让费恩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可是他所说的一切,已经暴露了这些。   毕竟他还是那么爱他。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诺亚在自己的意识领域之中无声地挣扎了许久,然后点了点头:“好,我告诉你。”   他想起他们确立了关系的第二天清晨。那是个空气清新的早上,他靠在门边,听着费恩淋浴时的水声,头一次以男友的身份将自己的过去向他坦白。   他慢慢地又一次,将自己曾讲过的话再向他讲一遍。   只是这一次,谈到战争,他不再是骄傲的态度。   战争已经把他,把费恩,把整个国家都毁掉了。再多的勋章荣誉,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火星。   “……这些都是在遇到你之前。可是我负伤了,上面突然下来指令,要把我安排到另一个地方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想起那个波兰土地上地狱一般的地方,终于,将自己所想的第一次说出来:“我非常不喜欢那里。非常不喜欢。那是个地狱。”   如果不是想到,在那里会遇到费恩,如果给现在的诺亚又一次选择机会的话,他不想和奥斯维辛扯上一点关系。   可是就算再来一次,这也不是他可以选择的。   他控制不了的太多了。   费恩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提出反对呢?”   诺亚苦笑了一下。现在的费恩失去了那段军队中的记忆,已经不再将遵从指令看得那么重。他想起那个像机械一样工作的军人,如果现在这样的费恩才是他不加任何雕琢,本来的面目的话,那时的他,不知究竟费了多少心思才将自己包装成了那个样子。   “我做过我曾权衡过最恰当的事。”他叹了口气,“我给总部写过信,提出我作为军人,更愿意在前线上为国家战斗。况且其实我很明白……等着我的工作会是什么。”   看着费恩正要开口说什么,诺亚没有让他讲,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猜他们可能根本没有看过我的信,估计也就是随手丢进了档案室。我也很无奈,有些时候才真的觉得,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了。”   诺亚慢慢抬起手,费恩向下看去,以为他要抓住自己那只放在床上的手。他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有挪开。   但诺亚只是帮他将并没有从身下跑出来的被子掖了掖,然后就收回了手。也没有注意到费恩的小动作。   只是费恩一直盯着诺亚那只看起来已经有点粗糙,骨节非常有力的手出神。   他残存的记忆中留有一个模糊的影像。   当他被困在无尽的梦魇之中时,有人拉了他一把。   好像被漩涡吸着往下陷落,下面是烈火和堆积的血肉尸骸,充斥着恶鬼凄厉的号叫。   就在他快要堕入其中之时,有一个人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向上方唯一的那缕光线。   费恩已经记不清楚那人的面目,甚至是那只手的样子了,可是诺亚现在在他面前,他感觉无比熟悉。   “费恩。”诺亚刚才一直在看着窗外,太阳开始西沉了,虽然十几个小时过后又会是一个崭新的黎明。可是没有人会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听我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告诉费恩。而且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费恩没有表现得很慌乱,但也有些不安地动了动:“你要去哪里?”   诺亚叹了口气,他真的很想抬手摸摸费恩那头金色的头发,他还记得那种细腻的触感,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去很远的地方。你要照顾好自己,好么?”   “我会等你回来的。”   这似曾相识的话,像极了当年两人上一次离别。   上一次,因为他的等待,最后将自己放在了生死线上。   对谁来说,都是种煎熬。   “别傻了。”   诺亚站起身来,目光深沉地盯着费恩看了好一会儿。或许是很久很久。   “再见,费恩。”   他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诺亚——其实我好像有一点……”   诺亚转过头来的时候,费恩正说着的话却顿住了。   “没什么……再见。”   “再见。”   费恩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门轻轻关上了。   果然,之后很多个月,诺亚都再没有来过。也没有一点信息。   太阳每天升起落下。如果不是天气越来越冷,如果不是医生定期来做一系列检查,然后告诉他他的伤正在好转,费恩几乎要以为,这些都只是同一天,重复了几百遍而已。   直到约纳斯那天又不顾医生的阻拦冲进医院。   他一次又一次地撇开医生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跑来。看得出他应该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约纳斯自从那天第一次见面以后回去就把胡子刮掉了,恢复了照片上那副很有活力的样子。但是今天,他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让费恩的心脏一下子像被按到了水底。   而且他不是来找卢卡斯的。   是冲着自己来的。   “费恩。”他挤进费恩的病房,迅速关上门把跟来的医生挡在门外。很显然他需要一个单独说话的空间。   “你做个深呼吸,然后看看这个。”   他递来一张剪报。看印刷的状态还很新,但已经被他揉的皱皱巴巴的了。   从字号来看,版面占得并不大。   可是内容却足够让人触目惊心。   对于费恩来说,仿佛所有已经愈合的伤口,都在一瞬间崩裂开。   这段时间趋于平静的大脑,又开始无休止地轰鸣。   “诺亚.冯.塞弗尔特对其罪行供认不讳,国际军事法庭判处其绞刑。” 第126章 IV.医院病房   这种感觉要怎么形容呢。   就像是海上暴风雨中好不容易抓到的木板碎裂。   冰天雪地中竭尽全力搭建的庇护所崩塌。   眼看快要抽出叶子的嫩芽被踩死。   俄耳甫斯走出阴间前看欧律狄刻的那一眼。好不容易靠近了人间却又跌回深渊。   费恩翻来覆去把那巴掌大的剪报看了好几遍,想要找到可以让他逃避这件事的借口。   可是没有。那个名字,和之前他亲耳听到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呢?”费恩的大脑缺氧似的运转不动了,片刻的空白之后,出现的却是诺亚的微笑。在刚毅的脸上绽放出温柔,可以让他暂时忘记伤痛的微笑。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约纳斯,像要在他的脸上寻求到什么答案:“诺亚不可能是这种人的吧?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可是,约纳斯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闪闪烁烁的目光终于对上了费恩的眼睛,犹豫地轻声道:   “如果,那些事情真的是他做的呢?”   约纳斯这句话,像直接扼住了费恩的脖子,让他不能呼吸,让他虚弱地跌退一步。   沉默把病房染成冷色调。突然,门被敲响了几下,卢卡斯艰难地将门打开,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进来,最近他已经在进行一些康复练习了。   “约纳,我的午餐呢?”卢卡斯关上门问道,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这几天约纳斯都负责帮他们两个带吃的,可是今天他显然没这个心情。   “午你妈!”约纳斯焦躁地几乎要将那张剪报拍在男友无辜的脸上。   卢卡斯用一只手立住拐杖,将身体重心靠上去,然后才接过剪报。   他的眉心拧在一起,冷静地将剪报看完。然后把剪报还给约纳斯,约纳斯颤抖的手接过之后又不受控制地将那张剪报在手里揉来揉去。   然而卢卡斯一开口,他暴躁的动作就停止了下来。“听着,这件事情不是完全没有转机。处刑是什么时候?”   听到这句话,费恩猛地抬起头看着卢卡斯。约纳斯则是慌慌张张地展开手里揉成一团的剪报,道:“十月二十号。”   “还有时间。”卢卡斯快速道,他看着约纳斯,他从未对自己的恋人露出过如此恳切的表情,“约尼,现在只有你活动比较方便。我要你去找一个人。”   约纳斯郑重地点了点头:“谁?”   “她叫莱奥波尔迪娜·斯内夫利。应该是一名地下报刊的成员。”卢卡斯说道。   约纳斯把这些在脑子中飞快地记下来:“就这样?还有别的信息吗?”   卢卡斯摇了摇头,很沉重地道:“要救塞弗尔特的话,她是唯一的希望。”   约纳斯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己突然正经起来的男朋友,但在他开口之前,费恩就已经抢先问道:“地下报刊?诺亚怎么会和他们有联系?”   “说起来很麻烦。”卢卡斯虽然这么说,实际上是有点不想去回忆那前前后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你原来是知道的,有机会我再跟你讲。”   约纳斯一拍大腿,努力让自己的精神振奋起来:“有转机就好!我现在就去找!相信我!”   他将已经变成纸团了的剪报随手一扔,一溜烟跑出了病房。   “他还是忘记了我们的午饭。”卢卡斯很无奈地耸了耸肩,拄着拐杖准备把自己挪出去,“只能让修女帮忙送一下了。你早点休息吧。”   卢卡斯出了房间,费力地将门关好。其实费恩是知道的,他是想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   他也确实很需要这么做。   换作谁也无法接受,好几天前还坐在床前陪着自己聊天谈笑的人,现在就被判了死刑,预订好了死期。   现在费恩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之前一谈起未来的事情,诺亚总是会敷衍过去。   是不是他,那时已经看到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费恩感觉到伤口开始疼痛,跌退两步坐回到病床上。可是他就连把腿抬起来,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躺在床上也没有力气做到了。   不是他太悲观,只是越想,越觉得希望太过渺茫。   先不说只掌握了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到等同于没有的范围,约纳斯有多大概率能找到那个人。之前发生了那么惨烈的战斗,这个人是否存活了下来,还是未知数。   况且她是否真的愿意帮助诺亚?这样的帮助在国际军事法庭上是否真的有效?时间是否来得及?   费恩已经不愿意去想了。头痛得快要炸裂。   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了。   诺亚对他来说,不仅仅是特别的。更是无法割舍的。   隔了不知道多久,修女送来了饭菜,估计是卢卡斯帮他叫的。费恩现在尽管肚子里空空如也,却没有一点食欲。他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包和汤看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在自己的意志强迫下吞下了那些东西。   卢卡斯让他一个人好好休息,是的他需要休息,可是就算身体瘫倒在病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大脑也无法休息,反倒是越来越杂乱。   可是明明知道,现在除了等约纳斯的消息,没有任何他可以做的事情。   他想为诺亚做些什么,但他真的太乏力了。任何一个人知道的事情,都会比他这个失忆了的人多。   时间不知道是仍在流动,还是在某个他所察觉不到的点上静止了。他希望这一天快点过去,在他消沉之中就无声无息地快点溜过去,说不定明天约纳斯来的时候,就会兴高采烈地带来好消息。   可是他又很害怕时间会过得很快。快到迅速地逼近那个日子,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费恩现在很后悔,没有在诺亚还能够陪他的那几天中,问更多有关于他的事情。   他想了解诺亚,比现在所知道的更多,比其他人了解的更多。   费恩回忆起最后那天诺亚对自己说的。如果他没有问,也就不会知道诺亚会有那么光辉的过去。可是光辉的,也只是过去而已。   再厉害的人还是会身不由己。就连诺亚也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   那时候也是。他无论做了什么也无法挽回……   无法挽回……   等等!   费恩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这么剧烈的动作自然牵动了还没有痊愈的伤口,瞬间撕裂样的阵痛贯穿全身每一个角落,痛得冷汗一下子从额头和脊背上冒了出来,可他的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缓。   他穿上鞋跳下床,冲出病房用力地甩上了门。用他可以达到的最快的速度,跑下楼来到教会医院的大厅。   “请问!”费恩拉住一个路过的医生,急急忙忙地问道,“请问,军队的档案会放在哪里?”   医生被这个突然出现显得很焦急的病人问得一头雾水:“是、党卫军吗?我想……应该是在尼德尔克尔新纳大街的党卫军安全部吧?……等等!先生您不可以跑那么快!……”   然而他后面大声喊的,整个大厅除了费恩外其他所有人都听见了。费恩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敞开的大门外。   医生很纳闷。因为那个地方,已经几乎没有用处了。   这是费恩第一次走出医院。   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外面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即便局部重建已经开始,也掩盖不了这座城市曾经被战火变为焦土的事实。   天空是灰色的,城市也是灰色的。太阳模模糊糊地呆在那里,仅仅只是一个浅色的影子。   费恩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奔跑在街道上,自然引来不少目光。也有窃窃私语不时飘进他耳朵中。   但是他不关心。   不关心其他人怎么看。   他不关心其他人。   也不想再去在乎所谓举止得体,像是挣脱了什么枷锁一般。他找路人问路,之后撂下一句谢谢就继续奔跑。   伤口很痛。可是这痛阻止不了他。   医院的便鞋一点也不不适合奔跑。未经修整的某些道路上仍然崎岖,偶尔有一个尖锐的凸起,隔着一层薄薄的鞋底踩过,痛感不比枪伤轻多少。   可是费恩也不在乎。   没有诺亚,无依无靠的他可能也活不到今天。如果能救诺亚,就算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只是没有那样的机会。所以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够找到那一封信。   那无数档案之中的一封信。   如果能够找到的话……   费恩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所有的汗水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冻成了冰,附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   他已经到了。   按照医生所说的,按照路上问过的所有人所说的。   他站在了一堆已经看不出来曾经是一栋楼的废墟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HE!!!!真的!!!!!!!!!!!! 第127章 V.安全部旧址   倾倒的废墟就像一座未经修葺的荒坟,将所有过往都埋在下面。   同时,那种窒息感压下来,像把费恩这个看似在旁边吊唁的人,也一同葬在了里面。   笼在宽大的裤腿中的双腿颤抖着像是快要支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可是费恩还是慢慢地朝那片曾经无比辉煌的废墟走去。犹如迟暮的信徒艰难而又无比虔诚地完成自己的最后一次朝圣。   他踩在凌乱地堆积的残骸上,松动的砖石脆弱得和街边的枯叶堆一样,稍稍碰一下便瓦解开,簌簌地往下掉落。   就这样,他磕磕绊绊地,爬上一堆荒芜。   可是根本没有用,他在这里,这比平地稍微高一点点的地方,只能将面前一整座破烂的废墟看得更清楚而已。   费恩慢慢蹲下来,用消瘦的双手去试着搬开那些积压的碎裂砖石。   连工具也没有。就凭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地去挖掘。   他的神情已经有点恍惚了。眼睛麻木地看着自己不停运动着的双手。   将小碎片刨开,尖利的断裂处将他的手划得伤痕累累。   稍微大一点的石头,他搬起来已经很费劲了。受了重伤,再加上在医院待了那么久,身体素质远远不如那个他已经记不起来的从前。用力的时候,苍白的骨节还有青筋全部凸出来,在零碎细小却渗着鲜血的伤口伴随下,显得异常狰狞。   费恩就用着这样一双手,奋力地寻找着那个他想要的真相。   他还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偶尔有人路过,都带着怪异的目光看着被灰尘弄得灰头土脸的费恩。没有人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更不会有人去帮他。路人只是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便摇着头走了。费恩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病号服,好像足以给围观着他怪异行径的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费恩注定,没有办法把自己也藏在人群之中。他的路线从一开始就偏移,从他在大雨之中背着包冲出家门,从他接到命令去了波兰那个偏僻的小镇,从他发烧时迷迷糊糊地对诺亚表达心意。就算已经忘记,每一件事都是一个节点,将他往只属于他的轨道上牵引。   越来越远。   他不在意时间,可是时间还是流逝了。慢慢地,逐渐西沉的太阳把色彩从天空上褪去,将费恩的身影变成模糊的剪影,只有他的动作还在进行着。   像是被逼到穷途的动物,在夜晚和死亡来临之前拼命地给自己挖掘一个庇护所。   只是费恩所想要战胜的死亡,不是他自己的。   直到光线暗得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就算真的挖到了什么,也会在夜色之中看不清楚。   更何况他清理开的那些碎块下面,只有更多的碎块。还有些相对完整的柱子和水泥板,凭他的力量根本移动不了一分一毫。   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的头也埋了下去。   那些在他住院期间长长了许多的金色头发垂下来挡在脸的两边,这样很好,这样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表情。   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在哭泣。   他真的精疲力尽了。   可是他不想,不想刚刚遇见诺亚就失去他。   费恩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全身的疼痛再加上疲惫,几乎要把他摧毁了。那是从内到外的剧痛,快要将他撕成碎片。   “喂!谁在哪儿!”   听到了三四声呼喊以后,费恩才稍微攒齐了一点点力气抬起头,发现这粗鲁喊叫的对象确实是自己。一个工人朝着自己走来,同样的,用和那些路人一样惊异的目光扫视着他。   “这里是工地!别在这儿待着!”工人的语气并不好,他的身上也沾满了尘土,也许是因为他也在这里工作了一整天了。   费恩摇摇晃晃站起来,动着因为干渴而有些开裂的嘴唇道:“请问,军队的档案,以前存放在这里吗?”   工人不得不重新打量了他一下。尽管面前的费恩穿着病号服,精神状态看起来也有些恍惚,可是他说的话仍然还有条理。所以他开口的语气也稍微温和了一点:“我们之前已经检查过了,档案很早以前就被运走了,这里几乎没有剩下。现在我们得把这些清理干净,还剩下些有用的东西,都堆在那边了。”   他抬起手向旁边一指,马上就看见费恩跌跌撞撞地冲那边跑过去。   “喂!小心一点——”   没有可以安稳落脚的地方,费恩几乎是滑了下去,刚刚站稳便继续奔跑。   就好像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引导着他,将他拉扯到终点。   直到他看见那些堆放在一边的保险柜,储存箱,还有桌子——那一张仿佛在那里等待他到来,静静地等了很久的桌子。   或许这股力量,就来自他还未完全失去的记忆深处。   他在桌子前面站定。桌子没有在战争中完全损毁,但也已经印刻上了磨灭不掉的痕迹。费恩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开第一格抽屉。   里面满满当当地放着各种文件。他迅速地找了一遍,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第二格,也是如此。全部都是冗杂的工作记录。   费恩蹲下来,费力地扯开最下面一格抽屉。放在最上层的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已经落满了灰尘。他先把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下面的一大摞乱七八糟的纸搬出来翻找。   那么多,那么复杂。看到后面,他的双眼对文字已经处理到麻木,甚至快要不认识那些字。   但是,找到他想要的那一份时,他又瞬间反应过来,将藏在最底下那份文件抽了出来。   就是它。   他不记得自己见过,可是在看到落款之前,他就隐隐约约觉得,甚至可以肯定,这就是诺亚的字迹。   信件用掉了好几张纸,诺亚想尽办法列举了所有支持他需要继续留在战场上的理由。尽管当时这些理由没能够打动决心要调走他的高层,可是谁又知道,这些能不能在多年之后的现在将他从生死存亡的关头救回来?   尽管上面落满了灰,费恩都还是想抱着这几张纸狠狠亲一口。他根本没有去想,这封信为什么会刚好出现在这里。他收拾了一下,准备把诺亚的信以及前后一些有关联的文件小心翼翼地带走,其他不需要的东西,都放回抽屉里面。   只是,当他只用一只手准备把那个沉甸甸的笔记本也塞回去时,笔记本之中突然掉出来一堆小纸片。   他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去捡。   却在从一堆便笺之中,捡起那张照片的时候,愣住了。   照片上的两个男人,眉目仍旧清晰。   是穿过了许多模糊的年月之后,一如当年的那种清晰。   沙发后面站着的那个男人,穿着笔挺的军装,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甚至可以看出梳齿痕迹的金发。他冲对着照片出神的费恩灿烂地笑着,比每一次在镜子中看到的,笑得都要开心。   而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因为坐在沙发之前的那个男人。   他翻过照片,看到照片后面写着一行字。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原来还有这么大的事情,是诺亚没有告诉他的。   费恩将照片也轻轻收进自己怀里。转身在黄昏最后残留的光影之中,沿原路往医院走去。   那个笔迹,即时费恩在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了,现在也还是可以认出来的。   因为他的名字,已经被他在纸上写过很多遍了。   诺亚·冯·塞弗尔特。   和照片背后一模一样。   只是照片上多了一个前缀。   “我和我所最爱的”。   下面写着时间。1943。   回去的路上,费恩才感觉到自己双腿的酸疼和脚底的刺痛。可是他一点都不难受,反而觉得很开心。   为了他怀里的那些东西,不,不如说为了诺亚,这些都是值得的。太值得了。   现在只用等约纳斯那里的消息了。他跨进医院大门,匆匆地一边让急着给他上药的医生再等一会儿,一边跑回病房。   一开门却看见卢卡斯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见费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吃力地拄着拐杖站起身。   “你跑去哪儿了?”卢卡斯惊讶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脏兮兮的费恩,“我听医生说,查房的时候你不在这里,这么晚了你不在医院好好休息么?”   尽管卢卡斯的眉头皱着,眼神有些责备,自然是被约纳斯吩咐过好好照顾自己的病友。费恩还是笑着,弯着腰气喘吁吁地把自己的气息匀过来。   他也不好意思让卢卡斯在那里站那么久。于是费恩举起那只被划得伤痕累累的手,用力挥了挥手中的资料,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   “我在救我男朋友!” 第128章 VI.医院病房   这几天费恩的睡眠反而没有之前好。尽管他身体的康复非常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可是总是在清晨醒来,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再次睡着。   可能是因为太急着看看这一天有没有什么好消息了。虽然有好几个晚上他仍是在失望中入眠。不过这样也好,因为在卢卡斯和约纳斯突然推门而入的时候,不至于让他们看到自己迷迷糊糊的睡相。   因为卢卡斯的病房里还有其他人,要说起有些事情会很不方便。于是他们默认有什么事情就去费恩的病房聚头。   看见好几天没见的约纳斯,费恩心里就升起一股激动心情。果然,他们俩进来之后,约纳斯身后还跟着一位女士。   莱奥波尔迪娜.斯内夫利,这位很有可能可以救诺亚的女人,和费恩想象中的形象差别还蛮大的。她的年纪很轻,金色的长发打理得特别柔顺,穿着合身的套装让人感觉十分干练。   而且接下来要拜托她事情,费恩第一反应便觉得,这个女人应该是可靠的。   “您好,”费恩上去和她握了握手,也顾不上更多的寒暄了,“斯内夫利小姐,有件事情……”   她宽慰一般地拍了拍费恩握着的手,表情仍然一脸严肃:“我知道,来的路上恩里希先生已经和我讲过了。我之前做过冯·塞弗尔特先生的采访,我也很荣幸能够做这件事。现在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到他的么?”   费恩看了一眼卢卡斯,这件事情他不比后者知道的多。卢卡斯走上前来解释道:“就是那次采访,希望您还保有录音,我们认为这个可以作为帮他辩护的有力证据。”   “当然有,我们留有备份,很容易就能找到……等等、上帝……”她吸了一口冷气,抬头看着比穿着高跟鞋的她还要高出不少的卢卡斯,“你是怎么听到过我们的节目的?那可是经过加密的!”   她,包括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的约纳斯、费恩,都看着卢卡斯,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   可是卢卡斯却做了一个举动。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他没有给出解释。或者说,在他解释之前,卢卡斯低下了头,紧接着弯下腰,朝着斯内夫利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卢卡斯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保罗·施耐德的死,是我审批的。”   斯内夫利完全是下意识地捂着嘴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的失礼之后又马上走上前:“你、你是……”   “卢卡斯·穆勒。”卢卡斯垂着眼睛道,“前党卫军。”   她又看向旁边的两人。约纳斯也朝她低了低头:   “约纳斯·恩里希。前党卫军。”   “费恩·亚尼克……前党卫军。”   他记得,诺亚曾经告诉过自己,自己曾经在党卫军安全部的人事处供职。   所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斯内夫利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能够反应过来。和他们预想到的不同。没有什么谴责,她只是抿了抿嘴唇,轻声道:   “保罗是个英雄。他是我见过最好的摄影师。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摄影技术。当初做冯·塞弗尔特先生的采访,也是他推荐的。他们身上有一种很相似的感觉,现在我感觉到,你们也是。”   她顿了一下,直到这沉默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她,她才字句清晰地道:“所以这个忙,我一定会帮。”   “谢谢……谢谢你!”费恩情绪激动到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拉扯着自己的袖口。   现在他觉得,之前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低头看了看手上。那天被医生一边数落一边狠狠给上面那些伤口消毒,然后缠上了绷带,导致好多天他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那时候他都只能忍着,可是现在他恨不得把绷带全部拆除,下楼去跑两圈。   约纳斯“嗷”了一声跳起来挂在卢卡斯肩膀上。他这几天一个完整觉都没有好好睡过,黑眼圈一直快要掉到脸外面。听到这个消息,他想终于可以回去睡到地老天荒。   斯内夫利看着他们三个,眼角有种温暖的感觉。她等自己的嗓子从哽咽状态差不多恢复了之后,才开口道:“不用谢我。我现在去找那份录音带,然后拜托别人帮我订去纽伦堡的票。”   “斯内夫利小姐。”费恩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过于激动,差点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慌慌张张地转身,又差点被床脚绊倒。幸好在场的其他三人都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站稳之后,从枕头下面抽出那一堆文件,只塞回去那张照片。   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以让他藏东西,况且放在这里也会让他睡得比较安心。   他郑重地将那些东西递给斯内夫利:“这个可以作为另外一个证据,证明他不是主动要做那些事情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帮上忙。”   约纳斯一脸茫然,使劲往上凑想看看纸上写了些什么。卢卡斯特别想弹他脑门,但因为要扶着拐杖腾不出手来只好忍住。斯内夫利接过来翻看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一定用得上的!不耽搁了,我现在就去。”   “拜托你。”费恩再次激动地握紧她的手,意识到自己太用力了才松开,不过斯内夫利小姐并没有不适的表情。   她仔仔细细将那些东西放进带着的公文包之中,又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了两页。   写完之后,她整理好自己的包,道别之后便离开了。约纳斯提出要送她,跟着走了出去。   卢卡斯沉默了一会儿,在病床旁边坐下了,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不久之后约纳斯也回来了。一进门就打了几个喷嚏。天气已经很凉了,他却还穿着很有地方特色的背带皮短裤和衬衫。约纳斯揉了揉鼻尖,看起来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健康状况,只是道:“我把她送到路口,她坐车走了。累死我啦。”   他走到卢卡斯身边一坐,动作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差点把卢卡斯的拐杖打翻在地上:“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   卢卡斯摇了摇头。他所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这些了。倒是没想到,费恩居然还能去找到其他的证据。   而且,虽然他失忆,可是为了诺亚的那份热情和急切,都是真的。真实得就像他从来不曾忘记,因为就算是被别人告知的关系,单纯为了延续这份关系的话,绝对不可能着急到他那种程度。   就好像是,在为了自己的全世界而拼命。   “对了。”安静了好一会儿,费恩第一个开口打破这沉默,“保罗·施耐德是谁?”   卢卡斯愣愣地看着他,但是费恩的脸上除了疑问,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就算是刚才亲口说出了那样的事实,也并不代表卢卡斯已经解开了这个心结。   这件事情,可能会变成阴影,笼罩着他一辈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啊……”费恩没有插话,约纳斯也表现出对他而言难得的安静,只等着他说下去。卢卡斯组织了一下语言:“他是个很厉害的摄影师。也是个非常伟大的人。我不认识他,但是我了解。”   等他说完之后,约纳斯才马上接着道:“对对对,他可厉害了。你记得那张合影吗?就是他给拍的。他好像是指挥……呃……是塞弗尔特先生的朋友。”   那么,那张照片应该也是……   费恩突然想到和诺亚的那张合影。所以,他应该也知道他们俩之间的事情,或许是很好的朋友。   而这样一个,曾经关系那么好的人,在被他重新认识之前,就已经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是否得知过他的死讯。如果有的话,那时候的自己应该比现在还要不好受吧。   在自己失忆之后,不,应该说是在他们所描述的那场巨大的战争结束之后,所有人的关系都在被重新洗牌。包括诺亚、卢卡斯、约纳斯,还有斯内夫利,还有许多他曾经忘记现在却已经遗忘的人,还有从未谋面的人。   也就是说,整个世界的硝烟已经被拨开。只是露出的面目,再也不是所有人熟悉的那个从前。   费恩扭头看着窗户外面,树叶已经开始渐渐凋落,在枯枝之后,露出天空的颜色。   现在他的生活,应该也要重新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倒计时! 第129章 VII.医院病房   离二十号只有几天了。   费恩背着手在病房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今天医生来换药的时候告诉他,已经差不多可以出院了,就是需要短期调养一段时间。但是费恩一点点要出院的喜悦都没有,不仅仅是因为就算出去了他也没地方可去,而是他的心里始终还有沉重的东西没有放下。   尽管约纳斯经常跑过来安慰他也无济于事。最终结果出来之前的每一个晚上,他都不抱有能睡个安稳觉的希望。   斯内夫利那边没有一点消息传过来,费恩可以理解,她一定非常忙碌,可是,他仍然急于知道那边的状况。   所以,当某天下午,躺在床上的费恩听见走廊传来的几乎要把楼层震垮的跑动脚步声时,费恩一个激灵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心脏不可遏制地疯狂跳动,带动着全身的血液奔腾着,升起的热度灌满肢体的每一个角落。   像纸片,像枯叶一样漂泊了那么久,现在他终于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血肉,自己的心脏。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鲜活的证明。   “费恩!”约纳斯咣当一声打开门冲进来,“结束了!结束了!!法庭改判了!我们成功了!”   费恩的反应,比他自己想象得冷静得多。   他没有像约纳斯一样开心地咆哮,也没有产生想要疯狂地跑几圈的冲动。他甚至没有失声痛哭着感谢上帝。   可是他的脸上,已经全都是泪。   约纳斯走过来,递给他手巾:“别哭了……这可是好事情。”   “嗯。”费恩将手巾接过来,冲约纳斯笑了笑。只是眼泪仍然失去控制了一般往下掉,眼前约纳斯的脸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楚。   约纳斯能够理解他的反应:“我先去叫卢卡斯来,你等等。”   他快步离开了。费恩用手巾的一角擦干了眼泪。摊开看,手巾的角落缝着字母J.E和一个鸽子图案。   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不一会儿约纳斯就拽着卢卡斯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费恩很害怕只剩一条腿的卢卡斯就这么被他拽倒在地上。   宣布之前,约纳斯清了清嗓子:“斯内夫利小姐的同事今天联系我了,申诉有效。改判成了去苏联劳动改造,只是时间……”他挠了挠后脑勺,“可能会有点长。没有给具体期限,说是看表现。”   “没关系。”费恩激动地捏紧衣服下沿,“不管多久,我都等。”   他那双冰蓝的眼睛里面,仍然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像约纳斯和卢卡斯看到过的那个费恩一样,从来没有改变过。好像不曾融化的坚冰,好像破晓来临之时,在天际刺破黑暗的那一束光芒。   那么璀璨耀眼。   纽伦堡。   国际军事法庭门口。   诺亚慢慢从台阶上走下。他已经憔悴了很多,脸上的线条却更加冷硬,那些棱角,无论岁月多么粗砺,也无法将其磨平。   他明白所谓的劳动改造有多么艰苦,可是在死亡面前,都无所谓了。   诺亚其实不惧怕死亡。不然从一开始,从父亲的死讯自索姆河传来开始,他就不会选择走上这条道路。   只是想到,从死亡的边缘回来,竟然还有机会和费恩在一起。   他曾经构想过,后来又破灭的未来,竟然还可以实现。   多久都没有关系。他知道费恩会等。   押送他的人走在他身后。再后面,是斯内夫利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   她看着诺亚的背影,拂开鬓角边的头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之前装在包里带来的那些东西,作为证据都已经交给了法庭。现在包里比来时已经轻了许多,正如她的心一般。   “劳驾,先生。”诺亚突然转过身,看着那名押送的人员道,“我有点事情想跟这位小姐说一下。”   那个人点了点头,自觉地退开了好几步,确保自己不会离得太远又不会侵犯到他们的谈话隐私。其实诺亚给人的感觉很安全,在看守他的这段时间中,他甚至没有一点点反抗的行为。平日在监\\\\禁中,大多时间也都是在沉思。   “我已经不知道还要怎么表示感谢了。”诺亚轻轻笑了一下,将手放在上衣口袋里面。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铁骨铮铮的军人了。国家覆灭,他被剥夺了一切身份,如今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唯一和别人不同的,也许只是他的身上还背负着好几年的劳动改造,等待着他去完成。   斯内夫利摇了摇头,又将不听话的头发撩到耳后:“就当是,那次采访的回报好了。现在我们两个算是扯平了。”   诺亚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虽然很不想麻烦你……不过我想,还是得拜托你。如果你要回柏林的话,能不能再帮我办一件事?”   斯内夫利认真地看着他,听他把要做的那件事情说完。   今天的阳光不算特别灿烂,秋意早已经蔓延到了这片广袤土地之上的每一个角落。苍穹之中的白云随着缓缓流动的微风悠闲地滑走,那风最后却悄悄地栖息在了人们的发梢。   万物都随着这风睡着了,或者是潜藏在了余温绵延的土壤深层,等待来年的生长。   诺亚沉稳的声音停了下来,等待着斯内夫利的回应。看着她终于点了点头,诺亚才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谢谢你。”他轻轻地道,“我想,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诺亚转过头招呼那个负责押送他的人过来,示意他,可以继续走了。他要回到监\\\\禁的地方,再待一两天,然后坐上那辆挤得满满当当的列车,和所有人一起被运往东方。   他没有再去看斯内夫利,意思是让她不必再跟了。可是,她还是一路跟着诺亚下了台阶,一直到车旁边 。   “我经常会觉得,你和他真的挺像的,就好像他还没有离开一样。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可以一起吃个饭么?”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道。   诺亚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侧头从眼角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帮我的话。”   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斯内夫利终于停下了脚步,闭上眼笑了笑:“我知道了。答应的事情,我这就回去办。”   诺亚上了车,她也没有再停留,没有目送他离开,转身向着反方向走去。汽车的呼啸声,和所有的往事,都在她的身后烟消云散。   好几天之后。   费恩打开窗户,风很快把窗帘吹得飘扬起来。把他的头发也吹乱了。   这段时间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几乎快要到肩上。他也没有心情去打理,就找了一根皮筋,在脑后绑成一个小辫子。剩下的散发就随意地垂在额前。他用手拨了拨,露出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游鱼呼唤着飞鸟那样呼唤着天空。   他的身上穿着约纳斯送来的衬衫和长裤。病号服已经被脱下来,叠好放在床上等着被清洁人员收走。   他本来就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医院里,连记忆都没有带来,现在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收拾带走。   但是他终于可以离开了。   今天是他出院的日子。   约纳斯去帮卢卡斯收拾了,他们今天也可以离开了。其实就卢卡斯的康复状况来看,他本来早就可以离开医院回家休养了,可是他一直待到了今天。费恩也不愿意去想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不想继续去思考。   他望着窗户外面发了好一会儿呆。   这次是真正的,他可以接触到医院外面的世界,真正地、畅快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过不受控制的生活。   要做的,只是等着诺亚回来。费恩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都收拾好了么?”医生轻轻敲门进来。费恩从沉思中惊醒,回过头,对医生笑了笑:“嗯,是的。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照顾。”   医生略略弯下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上帝保佑您,先生。我们只是执行神的旨意。”   “那么。”费恩从窗台旁离开,走到医生面前,冲他谦逊地躬身,“请替我谢谢上帝。”“我会那么做的。”医生道,“现在,请跟我下楼吧,有人在外面等您。”   费恩的眼睛睁大了些。原来说好的是,约纳斯和卢卡斯先走一步,帮他先找到可以住下的地方。但是……应该没有这么快吧,按理说,他们应该要先回家收拾一下才行。   抱着满脑子的疑惑,费恩还是跟着医生出了病房,走下下楼的台阶。平时没有怎么注意过,现在费恩发现了,医院中的人比他刚住进来时少了许多,不再到处充斥着□□、哭喊以及让人作呕的血腥气。医院内部也像是被认真地打扫过了一遍,瓷砖亮得能够照出人影,再也不见当初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污。   重新开始了。   “她们就在外面。”医生指着大门,“请吧。”   费恩点了点头,走出医院的大门。   阳光被薄薄的云层遮蔽着,明明算不上很耀眼,却明亮得让费恩睁不开眼睛。   也许是在黑暗之中沉沦了太久,反而不适应光明了。   没关系。以后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去让他适应。   他慢慢地睁开眯起来的眼睛,终于能够看得清楚了。在街道旁,站着两个人,也在看着他。   一位优雅的女人,一位可爱甜美的小女孩。   费恩只看了一眼那女孩的眼睛,就明白了过来。他有点腼腆地挠了挠头发,慢吞吞地走上前去。酝酿了半天,才轻轻地说了声“你好”。   女孩“噗”地轻轻笑了出来,女人也对他微笑着:“我们走吧。”   “去哪儿?”费恩看着她们旁边的车子,有点不明所以。   “瑞特街14号。”女人答道。   瑞特街14号。费恩很有礼貌地先帮她们打开车门,最后才自己坐上去,等着汽车启动。   瑞特街14号。   费恩不知道在哪里曾听过这个地名。但却对它无比熟悉。   就好像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呼唤过他千万遍。   在破晓之前。   ACT.7 第130章 I.破晓救赎   1948年。   早餐的香气在小房子中蔓延起来。牛奶在锅中沸腾,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还有鸡蛋依恋着锅底,发出听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的“嘶嘶”声。   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再平静不过的早晨。   大战结束三年之后,所有人都在从伤痛之中慢慢走出,寻找着原本的生活轨迹。焦土之上重新长出了绿树,十字架下的泥土也冒出了新芽。蒙在天空上的硝烟褪开,露出了世界本来的面貌。   金发的青年打开窗子,阳光和新鲜的空气瞬间灌进房间里。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那晴朗的蓝天和他的眼睛一样澄澈。   “费恩,你的煎蛋好了!”格莉塔在厨房道,费恩快步走过去,接过那一盘煎蛋:“谢谢,格莉塔。”   费恩拿了餐具走到餐桌旁坐下。伊尔莎已经吃了一大半了,看见费恩过来,她刚要开口就被费恩抢先了:“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不行,伊尔莎,你不能逃课。”   “好吧,可是——”   费恩撑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想他,我向你保证,你下午放学回来就能够看到他了,好吗?知道你认真上学了的话我想他会比较高兴。”   “好吧。”伊尔莎妥协了,可还是有些不满地鼓着脸蛋用手里的叉子戳了戳剩下的一小节早餐肠。最近这段日子,比起原来的两束小辫子,她好像更加偏爱编发了一些。不过这种事情费恩可干不来,还是只能让她去找格莉塔。   费恩无奈地笑了笑,开始吃自己的那份早餐。不久格莉塔也端着盘子过来坐下。   “我吃好啦!”伊尔莎总是最先吃完的那一个。她把盘子和杯子放到洗碗池里,很快收拾好了书包。她穿好外套到门口去换鞋,将鞋子提上脚跟的时候,目光突然扫到了挂在旁边画满红圈的日历。   她转过头,对跟过来和她告别的费恩道:“今天的圈圈可以提前画了吗?”   费恩点了点头:“我想,可以的。”   伊尔莎开心地拿过红色的水笔最后画上了一个圈。三年过去了,用完了无数支笔,在日历上画满了圆圈,终于等来了三年之后的这一天。   画完了之后,伊尔莎才心满意足地打开门准备离开,却在踏出家的第一步后又回头看着费恩。   “嗯?”费恩看着面前这个欲言又止的小姑娘,想要很耐心地等着她说,但又有些害怕拖得太久耽误她上课。   伊尔莎忸怩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最后还是看向费恩的眼睛道:“那个……如果我从现在开始叫你老爸,你会不适应吗?”   费恩轻笑了一声,走上去摸了摸她的头:“不会啊。不过不用勉强,称呼什么的,无所谓。”   “唔……”伊尔莎若有所思地沉思了一小会儿,最终在上课时间的压迫下,还是不得不终止了沉思,背好书包跑了出去。费恩上前去,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路口的拐弯处之后,才关上门回到客厅,开始收拾桌子还有洗碗。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镜子梳好头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个领带穿得正式一点。格莉塔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费恩转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指着自己脑后那个小辫子:“我头发长长了这么多……他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格莉塔摇了摇头:“不,我相信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在人群里他也会第一个把你认出来的。”她顿了顿,看着手忙脚乱整理自己形象的费恩,垂下眼睛笑着:“我想,他回来之后,我也应该离开了。”   费恩惊愕地转过身看着她。这三年之内,她在生活方面为费恩提供了许多帮助,像是在履行一种责任一样。   只是格莉塔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要一个人生活。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她不再觉得自己还亏欠诺亚什么,这样的感觉很轻松。看见费恩和伊尔莎愉快地相处,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可是伊尔莎……”费恩很想挽留她,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这样复杂的关系维持下去始终是尴尬的,但是,他没有办法任由一个女人孤身生活。   格莉塔摇了摇头。费恩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留不住她。特别是等诺亚回来之后,就算继续留在这里,她的心里也不会好受。“我知道了,”费恩轻声道,“钥匙留在你那里,如果你想伊尔莎了的话,随时回来。”   “谢谢你。”格莉塔垂下了眼睫毛,“你快去接他吧,小心耽搁了。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放心。”   她放下扶在门框上的手,慢慢走出房间上了楼。费恩望了望她的背影,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外面变得慢慢热了起来,费恩一出门就眯起了眼睛,但脚步仍然没有停下。他坐上车发动了引擎,一路开到了火车站。虽然一路上,费恩一直是贴着超速的边在开,看着人山人海的车站,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稍微来晚了些。   他停下车,关好门之后慌慌忙忙地挤进有着和他一样目的的人群,那里面有老人、有女人还有小孩,都在努力垫脚抬头看着那辆正在缓缓进站的火车。尽管费恩的心里再着急,拥挤的人群也没有办法让他前进的步速加快一点点。   纵是他再谦逊有礼,这个时候,费恩心里已经不关心其他人了。他不得不用手分开那些挡在前面的人,挤到更靠近火车的位置。   车厢几乎完全密封,可想而知里面的环境多么恶劣,再加上又是在闷热的夏天。只要想一想,那种窒息感就在费恩身上感同身受。   所有人都在骚动着,窃窃私语,或者高声谈论着。无论如何,都是在等待那车厢开启的瞬间。   三年了。他没有见过诺亚一面,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他们那几封屈指可数的通信,都被费恩放在随手就可以取得的床头柜里。尽管被死死限制的字数根本没办法让诺亚表达什么完整的事情,但那上面的一笔一划,都能读出温暖来。   靠着这点温暖,费恩熬过了三年。   三年里,他改变了很多。他在战争中受过的外伤都痊愈了,伤痕随时间变得越来越浅。他的头发长长了,修剪了好多次,却总是习惯将它们扎成小辫子。他已经熟悉了家附近一带的地形,那几家超市,他买菜去过好多次。他开了一间书店,生意还不错。他攒钱买了辆车。他之前每天接送伊尔莎上学,后来她主动提出不再需要。   这么长的时间,在火车车厢的门开启的一瞬间,都化成了一场梦境似的。回过头去看,也就是一转眼的时间。   那么多的人,在他等待的尽头,从火车车厢中涌出来。押送的士兵也没有理由再去拦住他们了。长时间的劳动之后,他们洗干净了一切,什么也不拥有。没有从前的身份,也不再有罪名。   所有的人都一个样,风尘仆仆,穿着的衣服虽然还算干净,但已经看得出,是已经反复洗过很多次的那种干净。有的污渍,往后再怎么用力也洗不掉。正如同他们虽然没有了罪名,心中被曾经留下的烙印,用多沉重的体力劳动也掩盖不掉。   但是格莉塔说得没错。   很难说是谁先看到了谁。因为费恩在看到诺亚从车厢上下来的一瞬间,他的目光也正好朝着这边。诺亚也变了太多,他的脸瘦了很多,棱角比原来更清晰了,清晰地让费恩看到他的一瞬间,心脏就猛地抽疼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想挣脱这喧嚣的人群,他奋力地挤出一条通路,来到他的身边。   更近的距离,他可以更明显地感受到诺亚身上的沧桑。这三年,不,追溯回去,这十几年他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写在了他的身上。   诺亚微笑着,等着他过来。只有那笑容尽管再疲惫,也从来没有变过。   “行李给我吧。”费恩向他伸出手。   这无心的一句话,却让诺亚僵在原地。   这阔别许久之后,再听到的第一句话,竟和当年初次相见,如出一辙。   同样的,就是他从车上下来,正好对上那双只需看一眼便永远不会忘记的蓝色眼睛。   同样的,自己看着他,再也移不开眼睛。连他伸出了手,都一时难以察觉。   只不过不同的是,那时只是瞬间。   而现在,面对着他的,是一辈子。   =======================================   几个月之后。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如果经常和熟人沟通、带患者去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利用环境刺激,就有可能会恢复记忆。”   医生是这么说的,诺亚记得一字不差。   这三年来,他也一直在思索这一句话。一次他在搬运砖头的时候,突然有了想法。   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对他能够造成刺激的地方,想来想去,诺亚心里没有哪一个地方能比那里更适合。   于是,刚刚安顿下来没一会儿的诺亚,又开始着手准备另一次外出。正好伊尔莎的野营安排在那几天,也不用担心她会没人照顾。诺亚对她很放心,倒是费恩焦虑地拜托了好几次带队的老师,让她帮忙关照一下这个小姑娘。   可是他不知道他们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哪里,诺亚也让他不要多问,说去了就知道了,于是费恩只能乖乖地去帮他收拾行李。   重新启程,一路向西。费恩看着窗外飞啸而过的乡间景色,总觉得这画面无比熟悉。路途中一点也不无聊,诺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费恩说着苏联那边的事情。他们被安排的体力劳动重得可怕,甚至有人丧命。   看到费恩有点不敢置信的表情,诺亚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我这不回来了么。”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苏联的那些,比起他们马上要去的那个地方,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他会让费恩想起来的。   一定会。   下了车,再经过转运。费恩很疑惑,他知道他们来到了波兰,却没有在这个战后重生的国家中的任何一座大城市过多停留。他们乘坐的车,朝着郊外飞奔而去。   而且,诺亚还买了一束花,更让费恩摸不着头脑。看诺亚的样子不像是要去看望某个人,这束花的用途,他猜不透。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费恩还是忍不住开口向诺亚问道。“你会知道的。”诺亚说着,眼中是费恩从他回来之后,很少再见到的那种坚毅和深沉。   费恩并不记得,可是他觉得,曾经的诺亚,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再抬头看,外面的风景已经变得一片荒芜,连道路都几乎被杂草覆盖。天上下着雨,费恩握紧了手中的伞。没错,虽然带着伞,可是这场阴郁的雨还是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天上那些云层越来越浓重,一层层压下来,就像是厚重的棉被将他包裹了起来。   费恩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做了几个深呼吸,才跟着诺亚下了车。他撑开了伞,怕诺亚被淋到。而诺亚一下车,就把伞接过来自己拿着。“靠我近一点。”诺亚轻声道,“别淋着了。”   雨中的地面非常泥泞,而且坑坑洼洼,布满了小水坑。所以两个人走得很小心,也很慢。就像是用最缓慢,最小心翼翼的步速,在记忆的路线上倒退,捡拾着那些遗落的过往。   他们慢慢地前进,很快,雨雾之中,建筑物的大门也逐渐显现了出来。那绝不是一座很宏伟的大门,也不算高,并不精致,只是用红褐色的砖石垒成的,门洞之上还有哨塔。   费恩看了一眼,又看向了诺亚,根据他的表情,他做了一个决定,还是不要去问诺亚那是用来干嘛的比较好。   在门口,他们被人拦住了。   “这里正在修建博物馆,先生,还差一点点才竣工。”看门人道,顺便上下打量了一下诺亚和费恩。他的目光明显在诺亚抱着的花束上停留了好一会了。   诺亚和他商量道:“这个、我们从德国过来,有些事情想要做。”他将手上的那束花往前递了递,无声地向他示意。   看门人耸了耸肩,不过这段时间来,有他们这种诉求的不算少数了。就算战争已经结束了,就算这个地方发生的那些,也永远不会被抹去。因为这里被联结起来的那些人,也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存在。   这就是诺亚选择会来这里的原因。   奥斯维辛。   它已经不只是一个地名,不只是戒备森严的集中营,带电的铁丝网,林立的哨塔和大片压抑的灰色建筑。它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变成了一种符号,一个烙印,一个永远也愈合不了,永远在疼痛的伤疤。   不是剧痛,而是那种,一直存在的隐痛,永远停不下来,也永远适应不了。   “好吧。”看门人还是妥协了。而且外面的雨看起来越来越大,他更想赶快到房间里面缩着。   费恩虽然现在仍然弄不清楚诺亚要做什么,却还是躬了躬身,轻声说道:“谢谢您。”   两个人打着伞走进了里面。废墟之上,现在又长出了新的花草。   那条路,诺亚走过不知道几百次。尽头的那道铁门,也是他熟悉的。上面那行字,不知道是在战火之中保存了下来,还是被后人有意复制了一遍。就算不用看,诺亚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劳动即自由。”   诺亚将伞交给费恩,让他暂时帮忙拿一会儿。伞笼罩着他走上前去,慢慢弯下身将花束放在门前。   他没有说什么,他想,自己无论说些什么也没有办法挽救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诺亚只是慢慢地弯下了腰,很用力地,朝着自己的脚尖,以能够达到的最大的幅度鞠了一躬。   就算他给出证据逃脱了死亡,就算他已经得到了审判,经历了所谓的“改造”,可是到了这里,面对这一切,他也没有办法否认,造成这里那些惨剧的人之中,确实有他一个。   诺亚没有出声,在心里默默地念完了祷告词,伸手让费恩把伞给他。   费恩将伞柄交回诺亚手上。雨中的世界一片冰凉,只要他的指尖还是温暖的。诺亚接过伞正准备继续往里走,却看见身边的费恩也弯下了腰。   诺亚的表情有些惊愕,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在模仿自己而已。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他应该还没有恢复记忆。   没关系,只是时间问题。   沿着路走到里面去。诺亚可以感觉到,费恩有意识地在往自己身边靠。他没有被雨淋到,也不是因为道路太窄。只是因为两边那些整齐森严的建筑,像巨人一样矗立在旁边,俯视着他们。   那种压迫感,是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对费恩是,对清楚地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的诺亚,更是这样。   “那边?……”旁边传来的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向那边走去。打着伞的诺亚为了不让他淋到雨,也只好快步跟上,用手中的伞将他笼在下面。   看门人说博物馆还没有完全建成,所以,那剧响应该是在施工。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连挖掘的声音在噼噼啪啪的雨声之中都显得那么不清晰。脚步溅起的水打湿了裤脚,湿透了变成更深的颜色。   “那是什么?”   费恩的脚步突然停住了,诺亚差点撞在他的身上。听到费恩的声音有些颤抖,诺亚把伞稍微往上抬了抬,从伞沿看出去。   他想知道,费恩到底看到了什么。   雨中,巨大的机械仍然进行着作业。刨开的泥土被推成一堆,又开始慢慢地往下滑落。   于是,那些白花花的、本来不应属于这泥土之中的东西,也从中滑落了出来。在雨水的冲洗下,恢复了原本苍白的颜色。   “那些是……什么?”   费恩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诺亚想要跟他解释,所有的话却在这一瞬间都哽在他的喉咙里,像是淋到雨感冒了的扁桃体肿胀症状,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况且,他也根本没有想到要怎么解释。   无论怎么解释,他也没有办法把已经发生了的不合理,解释成合理。   机械运转的声音和雷声混在一起,区分不开。那钢铁浇筑成的怪物暴力地将泥土掀起来,很快被水打湿而结成块状的泥土,还有那些白色的物体都从铲斗的边缘溢出掉下。   雨声太大,那些东西掉在地上,根本没有发出和视觉画面相配的声音来。所以当那个白色的不平整球体,从那里落下,骨碌骨碌地往这边滚过来时,费恩的双眼,一直隔着雨雾定定地盯着他。   诺亚想上前去一脚将它踢开。但是在那之前,甚至在他迈出脚之前,那东西就因为它自己身上的那些凹凸而停下了,面对着费恩。   所有的都面对着费恩。上面被摔打而出现的裂纹、瞪着他的,早已经失去了眼球的黑洞洞的眼眶、鼻子上那两个洞、朽坏的牙齿,这个骷髅,就在地上安静地对着费恩。像是要诉说什么,又或是谴责什么。   “费恩……”诺亚感受到了他的颤抖,想要搂住他的肩膀,却被费恩挣脱了。   他的行动,比诺亚想象得要迅捷得多。诺亚伸出手却碰不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冲进雨中。   浑身很快就被淋湿了,衣服完全湿透贴在身上。头发也是,被水凝成一缕一缕受重力垂落下来,让他不得不伸手将挡在眼前的发丝拂开。   跑得更近一些之后,他已经能够完全看清楚了。不,应该说之前,当他看清那骷髅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猜到了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是,仅靠猜测得出来的冲击力,绝对没有像现在这样亲眼看到这么强。   机械冷漠地运转着,继续它的挖掘工作。   随着铲斗的翻动,越来越多的白骨,从土壤中被挖了出来,堆在表面上。已经全部都散乱了,辨认不出原本的面貌,辨认不出,或者说根本数不过来到底有多少人。那简直就是一座城——森然的白骨,堆成的城,蔓延着死亡,令这片土地都永远失去了生机。   费恩的双腿在颤抖。他甚至不敢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脚下,多深的地底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存在。   他也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灾祸,会让这么多人,埋葬在这片土地下。   “究竟是……怎么样的……”   诺亚举着伞正准备递上去,却被那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震惊得顿在原地。几米开外的费恩突然痛苦地抱着头痉挛着弯下腰,就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他脑袋里面承受得那份疼痛。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完全凭着本能在惨叫。   “好痛——头好痛!——”   这样的画面、灰色的建筑、惨白的人骨,还有无数次将他的梦境搅碎的那些鲜血还有跳动的火舌,全部都在此刻重合在眼前。   那么多骷髅,好像每一个都在谴责,每一个都看着他,每一个都宣告着成为他一辈子的梦魇。不仅如此,还有更多,更多杂乱的东西在奋力地往脑袋里面挤。那根本不像是他丢失的,而像是完全不属于他的,被他的大脑阻隔在外,又如刺刀似地一次又一次想捅破这层防护。   “这些是谁、谁干的……唔——”除了脑袋中抽搐着的剧痛,他的胃也突然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似的剧烈收缩。他本能地将手捂在嘴前疯狂地干呕,却吐不出来任何东西。   污浊。混沌。此地生长出来的罪恶,像是污秽的粘稠黑色物质,攀附着,侵蚀着他的身体,快要将他吞没。   他在雨里,每一滴雨仿佛都肮脏无比,击打在他的身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太阳穴上的跳动青筋让他那张原本俊朗的面目扭曲得异常狰狞,如果非要形容的的话,就好像他就是传说中那位大天使长,正在慢慢变成恶魔。   “救、救命——”   费恩痛苦地呢喃着。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用力地揽住,接下来,整个人被带着转了个身,背对着那些恐怖的画面。一时间,他分不清楚究竟是雨停了,还是自己又重新回到了伞下。   “走。”诺亚明明一直拿着伞,可是他居然也淋湿了。只是无论如何,他的怀抱在费恩眼中,永远都是温暖的,“我们走。”   “去哪里?”费恩有些虚弱地仰起头。   “我们回家。”   诺亚的嘴唇在费恩湿淋淋的额角轻轻蹭了蹭,揽住他肩膀的手更用力了。   来这里的目的?那还重要么。   在看到费恩反应的那一刻,他就完全明白了。   如果他还是费恩的上司,或者是同事,或者是战友,他永远不会去干涉让他承担自己亲手犯下的一切。他们会共同在曙光之前沉沦。   可是他不是。   他这颗差点被黑夜同化的心,曾经被费恩救赎。   所以在破晓之后,这些必须落定在人身上的罪恶,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就可以了。   诺亚想,自己的肩膀应该还足够结实。足够像现在这样,将费恩揽在怀里。   毕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故事。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w   之后还有几个小番外陆陆续续放送~   下个故事见w   番外 第131章 番外一:午夜电台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混乱。   外界的所有声音都变成蜂鸣扰乱着他那已经疲惫不堪的脑子。脑子像变成了海绵,布满空空的洞。或者说,就是个蜂窝。   蜂窝。   他的周围都是和他一样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人会关心他叫什么名字。   他们曾经是战士,现在,是战俘。   所有罪恶的实施者,所有灾祸的承担者。   身在最底层,用血肉之躯扛起这个帝国的辉煌,坍塌之时却不堪其重。   他孤独地缩着身子,想让自己不那么难受。那双从战火之中穿过的眼眸仍然充满了惊惶,它所见证过的那些杀戮和死亡,此时又一遍遍重现。   强迫他去面对,就像是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摁向那个他不想面对的事实。   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却都带着相同的表情。   房门外响起钥匙的声音时,骚动瞬间安静了下去。仅剩下的一点点声音,也在那个敌国士兵进来的时候消失殆尽。   敌国——不,现在他们叫做“战胜国”。战胜国的士兵带着一个看起来也是俘虏的人进来,扯着嗓子开始大喊大叫。旁边的俘虏却完全相反,小心翼翼地将俄语翻译过来:   “这里有没有曾经是广播员的?有吗?”   翻译员颤抖的尾音落下,缄默的人群却没有一点点反应。   他也在这人群之中,瑟缩在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曾经自认为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见过大风大浪,应当无所畏惧。可是他错了,现在在这里,他不比任何一个人勇敢。   等了一小会儿,依旧没有人反应。士兵又开口了,等他说完,翻译员又道:   “我们需要一个人来播送广播!有从事过的赶快站出来!”   耳鸣又来了。他想。那个士兵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可是他的声音却一直回响在他心脏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他想用手扇一扇,像曾经赶走苍蝇蚊子那样把耳鸣也赶走,可是他不敢动。在他确认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之前,他连付诸实践的勇气都没有。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士兵有点不耐烦了,可是还没有到发火的边界,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有的话赶快站到这边来!完成任务的话减免之后的处置!”   终于,刚刚的骚动又回来了。但是在所有人说话之前,他就比其他人更快地举起了手。   他的手举得很高,高得士兵一眼就能看到那只手。可是他的头却埋得很低,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脸,尽管这里没有人认识他。   “你!”士兵竟然用起了生硬的德语,“过来。”   他不敢耽搁,仍旧低着头从房间里挤出去。身后的房门传来了声音,被重新锁好。那其中仿佛又开始骚乱,只不过那些嘈杂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   翻译的人问道:“你从事过播音工作?”   他小心翼翼地道:“不、但是,我有过专业的学习经历。”   他说的是事实。在他将自己的声音通过广播传输到大众耳边时,他就戴上钢盔扛起了枪,远走他乡将自己的血肉投入了战火之中。   他很害怕这句话一出口,将使自己失去那个从轻处置的权利。在他看来,已经没有什么会比活下去更重要了。但是,翻译的轻轻点头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跟着他们出门,上车。   在暗无天日的囚室中关着,没有钟表,所有人身上的怀表和手表都被没收了,就如同他曾经对其他人做过的那些事情一样。所以,他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在看到天空的一瞬间,他惊讶地发现原来已经傍晚了。   但他不知道,这是第一天的傍晚,还是第二天,还是很多很多天以后的傍晚。   车子一路开到另一座建筑物门前,那个士兵和翻译员一直跟着他,或者说,押送着他。   进入了之后他才发现,这里是一座广播电台。他曾经梦想过的,就算是在战斗时也没有放弃过期望的广播电台。可是里面已经远远不是他曾经想象过的那种工作氛围,里里外外,都被重兵把守着。   “走快点。”没等他停下来仔细看,后背就被人推了一把。他连头也不敢回,加快步子继续往前走。最后,被带进了一个房间。   房门关上,灯打开的一瞬间,他看着那些设备明白了过来。   他曾经无数次梦想在这个地方工作,只不过 ,绝不会是在这个场景下。就是,在国家败亡,自己被俘虏之后,被人押着播送。   士兵又开始说话了,翻译跟着他的话道:   “从现在开始,我们需要你将那边的死亡名单广播出去。直到播完为之。因为没有人来换你的班,所以允许你中间有少许停顿。敲门会有人给你一杯水,意思是,门外会一直有人把手,希望你完成你的任务,不要妄想逃脱。明白吗?”   “好……好的。”他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士兵的眼睛。   逃脱?他才不会。都到了这一步,他为什么会舍弃掉那个可以从轻处置的机会,尝试那么大可能会失败的逃跑。   士兵扬了扬下巴。他埋着头快步走到座位边,回忆起以前学过的指示,打开了机器,试了试音。一切准备完毕之后,他伸手去拿需要他广播出去的死亡名单。   不知道上面是只有士兵,还是有士兵和平民。每一张纸上都印满了名字,密密麻麻的,而那厚厚一摞纸的数量更是让人看一眼就害怕。   如果只是纸和墨水印子就算了,可那些都是生命,曾经鲜活的、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   “阿赫·舒泽。”他念出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尽管很久没有怎么说过话,但是当年学习的技巧还印在他的脑袋里。于是,这个名字清晰地播送到了所有正在听广播的人耳中,向着他不知是否仍然在世的亲人与朋友。   士兵点了点头,显然是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带着翻译员放轻脚步离开了。   门在他的身后轻轻关上,于是整个房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不敢耽搁,继续将名单念了下去。   他的声音,在自己听起来似乎要比以前粗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在军队之中一直大喊大叫,根本没办法注意爱惜嗓子之类的事。   更有可能的是,这好几年他也成长了不少。从当年背井离乡的那个青涩青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再回到这里。   不管怎么样,这份差事开头还算轻松。根本不需要大脑去处理,只需要把纸上字母构成的一个个名字拼读起来就可以了。那些人究竟是谁,他也没有办法去在乎,因为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一行又一行地。   读下去。   灯光并不算太明亮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墙上有时钟,不知不觉时针已经扫到了代表深夜的数字。他的声音不仅传播到了很远的地方,也在这个小房间之中回荡着,除此之外一片寂静,气氛甚至有些诡异。   因为陪伴着他的,也只有名单上的无数个亡灵了。   他觉得自己的嗓子还撑得住,不需要喝水,于是就那样一直念了下去。   “朗本·尤迪特,拉萨尔·李曼,里奥·弗莱舍尔……”   他麻木地拼读着所有的名字。   已经很晚很晚了。只是没有窗户的房间让他看不到午夜的天色。但是他脑子里是有一个大概的印象的,这世界的黑暗,就是一个黑色的漩涡。   那并不是纯黑色,只是,所有的乱七八糟的色彩都令人作呕地混在了一起,被搅浑,最后变成了难看的深色。   如果现在的夜空是有星星的,那应该会好很多。   据说人在深夜之中,心情会变得敏感。不知是这种没来由的说法,还是他实在是读得太劳累的缘故,他脑子里的东西突然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多。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尽管他还能够不出错地念着名单,但意识已经扯着他游移到那张纸之外。   这样脑子的负担也太重了,看来得加快一点速度,他想。   稍稍用不会被察觉的幅度加快了语速。他继续着,嗓子有点干了,但是,不知道外面的人到底会给他几杯水,他决定再坚持一下。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时间已经更晚了,不用在意这个时间是否还会有人在听广播。也许,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正焦急地等在收音机之前等待着那个熟知的名字。   不管有没有他们,就算是亲耳确认了死亡的消息,也比永远下落不明的好。   他也是这样——又开始想到别的东西了——他也有朋友,有亲人,有的人因为战争才会遇见,结果最后,又全部被战争拆散。可是记忆却始终是无法销毁的,就如同这恼人的夜晚,从白日而来,往白日而去,但天亮之后,又无法否认夜晚的存在。   他的嗓子哑了——也有可能,是突然在看到下一行的时候,就哽住了。   他想是时候关闭机器休息一下,要一杯水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念出,那个由字母拼成,印在纸上的名字。   “罗尔夫·阿登。”   尾音落下,他像疯了一样手指痉挛着关掉了广播机器,然后瑟缩在椅子上捂着脸失声痛哭。   他并不用去顾忌什么。机器已经关闭,所有认识马库斯·施米德的人,都已经睡熟在这午夜之中。 第132章 番外二:另一个爸爸   “我去上学啦!”   伊尔莎背着书包跑到门前换鞋。回头看了一眼,费恩还没有过来,便悄悄地拿起红色的水笔凑到日历之前……   “干什么呢?”   费恩的声音从背后想起。她老老实实地转过身,费恩抱着手臂站在那里,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是你自己之前说好的每天放学回来才画圈啊,自己得遵守才行。”   ——有些时候,他刻板得根本不会输给爸爸。   哦不对,是另一个爸爸。   伊尔莎背着手心虚地摇晃着身子:“好吧……我其实知道的,就算早上画他也不会早点回来。”只是之前有几次偷偷摸摸地这样做,感觉就像是需要等待的这一天已经过去了似的,在心理上要好受很多。   还有一年多,一年多就可以见到他了。伊尔莎看着日历上面的数字,开心地想道。被抓住的心虚也消失不见了,她放下笔去开门。   “啊对了,”费恩又叫住她,“那个……以后,如果约纳斯再送给你可乐的话,尽量别拿了比较好。”“为什么啊?”伊尔莎马上反问道。   费恩挠了挠后脑勺:“那个,对身体不好。”   这段时间他一直很小心地和伊尔莎相处,有些事情确实是出于担心,但他又不敢真正像长辈那样管着她。每次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都要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以至于在伊尔莎看来都有些为他心焦了。   “好吧——”伊尔莎拖着声音答应了,她想了想,突然又问道:   “所以,约纳叔叔长不高是因为原来可乐喝多了吗?”   费恩愣住了:“这个……我想你可以直接去问他。”   伊尔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打开门,朝费恩挥了挥手,上学去了。   “路上小心啊!”费恩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送走了伊尔莎,费恩回厨房洗好了碗,跟格莉塔打了个招呼,也离开了。   他得去看着他的书店。刚出院没有收入那段时间也挺艰难的,零零碎碎打了几份工。好在费恩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很好,身体也基本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做无论是脑力活儿还是力气活儿都没有问题。后来约纳斯帮忙搞到了一个店面,费恩便开起了书店。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约纳斯一说起这个,费恩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开书店。   他想不到比这更棒的工作了。就像他现在走在路上,所看到的那样。这条街车水马龙,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一整天都满溢着热闹。虽然如此,他也可以悠闲地、在没什么客人光临的悠闲下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读。   费恩发现,就算日常的事情再忙,他也没办法舍弃读书。   他正出神地走着,直到那只从旁边商店中伸出的、不停挥啊挥的手快要打到脸上,费恩才反应过来。   “早上好!”约纳斯兴高采烈地道。   他的绷带出院之后就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眼罩。眼罩在他那张娃娃脸上并没有显得凶神恶煞,更像是戴着眼罩假扮中世纪海盗的大男孩。   附近很多孩子放学会路过这里。最开始他们也绕着约纳斯的小卖部走,到后来熟悉了就经常来玩。约纳斯也很乐意总是给他们发糖。   费恩也不算特别着急,就靠在小卖部柜台上,和柜台里面的约纳斯聊天:“早上好啊。”   约纳斯准备开一瓶汽水给他,却被费恩笑着摆了摆手拒绝了。约纳斯一脸不解:“今天怎么啦这是,怎么都这样。刚刚伊尔莎路过,我想送她一瓶来着,她也没要。”他拎起玻璃瓶疑惑地反反复复看了看,又掏出开瓶器打开盖子喝了一大口,“没坏啊?”   “不是不是,”费恩怕他误会连忙摆手,“是我让她这样的,不能让她觉得总是可以这样白白接受人家的馈赠。”   约纳斯大口喝着刚刚打开的可乐:“话是说的没错……不过跟我大可以不用客气那么多啦。”   看着约纳斯很快就把可乐喝得见了底,费恩突然想起伊尔莎走之前问的问题,有些紧张地道:“对了,她还说什么了么?”   约纳斯茫然地摇了摇头,费恩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知道伊尔莎不会做没有礼貌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为她担心各种各样有的没的。   “诶?”费恩朝店铺里面望了一眼,确认了这里只有约纳斯一个人,“卢卡斯呢?他怎么不在?”   约纳斯将在额头前垂下来的头发吹开,耸了耸肩道:“出去啦。你知道吗,他最近莫名奇妙的,就对拍照片着迷了。而且还不让我跟着他,自己到处跑去拍些东西,回去在家里又鼓捣很久。你都不能想象!他到底是怎么拄着拐杖到处乱跑的!这也就算了,你都不能想象他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又用拐杖把自己支撑住,还能拿个相机到处乱拍的!我怀疑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用拐杖跟我踢球了!”   提起卢卡斯,约纳斯好像就有一肚子气一样。但费恩其实知道,他向别人分享起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时,内心永远是幸福的。他翻白眼啊叹气啊这些很刻意的动作间隙,那种偷偷摸摸生怕人发现的浅笑,绝对没有办法故意做出来。   费恩也很乐意听他唠唠叨叨,类似于什么他们明明准备攒钱买车却又被卢卡斯挪走去买了相机诸如此类的。   说不羡慕也挺假的。虽然说现在的生活还并不算吃力,但是诺亚不回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和在苏联的诺亚之间,并不是完全杳无音讯。他们之间有通过信,只是信件来往一次的时间非常长。所有的信件都会被拆开,逐字逐句检查。而且信件有严格的字数与内容限制。   每一次,费恩看到邮筒中的信封时都激动得几乎要把信纸撕烂,但是每一次拆开信都会发现,薄薄的纸上,在诺亚将寄信收信地址等各种信息填写完备之后,就没什么多余的空地让他详尽地写东西了。   他叹了口气。约纳斯当然知道是为什么,马上停止像机关枪一样地说话,宽慰地拍了拍费恩的肩膀。   费恩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摸了摸鼻尖,问道:“卢卡斯突然喜欢上摄影……会是因为,那个人么?”   约纳斯一愣。   他知道费恩想说的是谁。一提到摄影,这个人在他们几个人心里,都永远地占据一块地方。像是一块痂,安静地在那儿,却又会痒。   他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层。现在听他一说,顿时就觉得,确实如此。   卢卡斯从来没有说过,但是约纳斯其实是知道的。虽然他说,签字执行死刑只是上面给他的任务,但卢卡斯内心始终对摄影师的死万分愧疚。他会觉得那是自己的责任,也会始终走不出那片阴影。   说不定,现在就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向他致敬。   有的路上,已经溅满了殉道者的血液,可是终究会有人再次踏上这条路,接替那些不甘的灵魂继续走下去。   “所以说啊。”约纳斯垂下眼睛,“有的人,是一定会被铭记的。”   又聊了一会儿,意识到时间不早了,费恩跟约纳斯打了声招呼,离开了他的小卖部,把书店的门打开,挂上正在营业的牌子。   两家店因为是约纳斯当时一起找的,相隔并不远,随时随地都能来往。   岁月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渡过。在废墟之上,仍然安详。   伊尔莎在学校的成绩一直很好。不管是诺亚、费恩或者格莉塔都十分为她骄傲。这个小姑娘的内心,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可是,在一段时间前,她的学校生活出了些麻烦。   在战争失败,纽伦堡审判之后,所有的、曾经被尊为英雄的人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罪犯,变成了世界的罪人。   他们的子女,被贴上标签,被称为“纳粹的孩子”。伊尔莎当然也在其中。   要说完全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那段时间伊尔莎明显显得对去学校有点抗拒。费恩问过她缘由,她却没有将这些告诉他。   那天她进入教室,就听见有人偷偷摸摸地在谈论什么。她本来不想理的,可是就当她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准备坐下时,有人过于大声地叫出了那个称呼。   “纳粹的孩子”。   这本来是个很普通的称呼。没什么好狡辩,她的父亲,诺亚·冯·塞弗尔特曾经确实是纳粹党的一员。她也不是这个班上唯一被这么称呼的人。   可是,他们所带着的那种嘲讽的语调,是她不能忍受的。她把书包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拜托你们别再那样了!”她有点没好气,可还是保持着冷静,“我知道我爸爸做过哪些事情,可这不代表我也会那样!而且,既然他已经忏悔过自己犯下的错误,我还是会跟他站在一起!”   她越说越激动,脸有些涨红。之前那个冲她喊叫的孩子把头低了下去,不再言语。伊尔莎的朋友们围过来,想安慰她一下,倒是伊尔莎大气地摇了摇头,开始同她们说笑了。   至少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没人再用过那个称呼了。这让伊尔莎的心情又恢复了愉悦,接下来的课程也好好地听完了。   放学之后,她收拾好书包,和好几个朋友一起一边聊天一边下楼。刚刚走出教学楼,便看见了等在校门口张望的费恩。   “咦?”伊尔莎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已经不需要接送很久了,不知道费恩为什么会在那里。同时,她的朋友们也顺着她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校门口站着的那个英俊的年轻男人。   她们努力想让自己显得矜持一点儿,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费恩现在已经比较放心伊尔莎一个人上学、回家了。只是今天临时要买点东西,刚好和伊尔莎的学校顺路,看着时间差不多便干脆等她一起回家。   他笑着冲伊尔莎招了招手。看上去伊尔莎还有些严肃地在和她的伙伴们说些什么,那几个女孩子都看着她,稍稍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她们在学校门口道别了,一个女孩子特意转过头来看了费恩一眼,费恩对着她笑了笑,她却很快地跑开了。   “刚才在聊什么呢?”费恩对走到身边来的伊尔莎道。伊尔莎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着道:“她们呀,问我你是谁,夸你好看。”   费恩有点不自然地挠了挠鼻尖:“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那是费恩。她们问我费恩是谁,我说,费恩就是费恩呀。”伊尔莎突然变得很认真,“我的另一个爸爸。” 第133章 番外三:邻居   去外面逛了一圈,在超市买了些之前漏掉的生活用品,还有一些零食之后我回到了家。   才搬来没几天,连重新装修的气味都还没有完全消散掉。不过我很喜欢这里,邻居们都比较友善,尤其是同层那位妇人。   我们在楼道里见过几次面,也聊过天。她的性格很开朗,也很友善。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更要年轻,那双棕色的眼睛像是满溢的糖浆。   但我发现她并不是常住在这里,只是会定期过来。   我打开门,换了拖鞋。把刚刚买的东西放在餐桌上,看了一眼黑屏待机的电脑,走过去晃了两下鼠标,让它重新亮起来。   文档页面还是一片空白。我已经没有灵感很久了,好像这样打开一个空白文档,然后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盯着它就能真的写出点什么东西一样。   “叩叩叩。”   “嗯?请进。”听见敲门声,我扣下电脑屏幕准备去开门,转身才看到门本来就没有关上,只是虚掩在那里。   门开了,一个老人走进来。他的年纪看上去很大了,但腰背依然努力挺得直直的,看上去精神不错。无论有多少皱纹在他的脸上,都掩盖不住那双眼睛中的光亮。   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您好?”他好像有点拘谨,“伊尔莎把从您这儿借来的电吹风机落在我这儿了,刚刚打电话让我送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的!”我觉得他有点太过于客气,倒是不太好把握说话的分寸了,“先进来坐会儿吧,我还说要去拜访一下你们呢,一直没找到时间去。”   他点了点头,往沙发那边走,不过看起来他对我的书架很感兴趣。   “嗯?您也可以随便看看,刚来不久,还有些东西在国内没有寄过来呢。”我道,尽量不想让他显得那么严肃。   书架里有部分是中文书,但也有一些不是。他问道:“你是中国人?”   “对呀。”我拖出行李箱,从里面找出一包准备送给国外交的朋友的中国结,取出一个交到他手上,“我叫墨白。这个送给你,在中国象征着平安生活和好运气。”   “谢谢。”他对我讲,声音很平静,却还是可以听出他有点儿羞涩。不过比起中国结,我看得出来他还是对我的书架更感兴趣。我的口琴也放在了书架上,他微笑着轻声道:“我想起我一个老朋友也喜欢这个,不过他肯定没有你吹得好。”   我有点窃喜地笑了两声,书架的三层放着一架梅塞施密特战斗机的模型,他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我道:“你是研究历史的?”   我想起我的书架上大部分书是有关于德国历史,尤其是那段人们不喜欢提及的年代的,忙道:“不,我是记者,平时也写小说。我只是很喜欢历史,所以看的那方面的书还比较多,不过我并不是那个、那个的拥护者。”我慌忙解释着,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着那个反万字的形状。   我知道很多德国人对那段时光特别敏感,果不其然他的目光暗了暗,但立刻道:“哦,没关系。”他笑了笑,笑容让他看起来显得年轻,却看不出来是什么意味。   看起来这个话题还让他比较有兴趣,动作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紧张了。我想和他多说说话,于是鼓起勇气道:“其实我是个军迷,还有些关于那个的收藏。”   “我可以看看么?”果然他很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当然。”我立刻道,迫不及待地要展示我的收藏。我带他去看我收藏的勋饰还有一些军服。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的每一件收藏,在他看着一些勋章时,我随口抱怨道:“就是差一个品质比较好的银质战伤奖章,淘了好久,就是没有找到。”   我本是随便一说,他却突然抬起头,那双蓝眼睛对着我眨了眨:“你想到我家去坐坐么?”   我对他突如其来的邀请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对于串门儿还是很热情的:“好啊,如果方便的话。”   他带着我去了他家,比起我这里的乱七八糟,他家的东西明显简洁很多。在自己家里他要放松很多,先让我在沙发上坐下,给我递了一杯热牛奶,又一头钻进了里面的屋子。   看起来平时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那位妇人也是偶尔过来陪他,而且两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伴侣关系。   钟咔哒咔哒地走着,是比较老式的钟,很有复古意味。我小口喝着那杯暖暖的甜牛奶,半晌他才从里面走出来,坐在我斜对角的沙发上,向我递出一个小物件。   “你看看,是你想要的吗?可能有点儿旧了。”   我接过来的时候手差点一抖,那居然是一枚我刚刚说起银质战伤奖章!鱼子纹和月桂花环、丝带结的图案都非常清晰,就算我在鉴定方面丝毫不入流,也能断定是原品无误。难得的是,保存得也非常完好。   眼前的这个老人,难不成竟然是一名二战时的老兵!我肃然起敬,难怪他的笔挺的站姿、他的气质都让人感到并非常人。我有些激动,毕竟这是我头一次与一名亲历过那个年代,而且亲身经历过战斗的老兵面对面聊天。   但在我欣赏一番后,准备将那枚奖章递还到他手上时,他却没有伸手来接,只是说道:“喜欢的话,就送给你是了。”   “这怎么好意思!”虽然不能否认它确实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但我不能随便收人送的东西。他轻轻笑了笑:“没关系,就当是回礼吧。希望你能保管好它,这不是我的东西,不过既然你有兴趣又了解这个,如果是到你手里的话,”他顿了顿,垂下眼轻叹了口气,“他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我没有来得及去问他口中的那个“他”是谁,他突然又道:“你说你写小说,那你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么?”   “好啊!”我高兴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职业病犯了一般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着的小笔记本和签字笔,说不定能为我的新作提供一些灵感。   他也摸了摸口袋,最后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皮夹,慢慢地打开,小心翼翼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照片上是七个人的合影,我第一眼能够认出站在最中间,那个容貌俊美站得笔直的青年军官就是年轻时面前的这名老人。尽管他已经迟暮,那双眼睛却像是从来没有变过,透过他的眼睛仿佛给人一种奇妙的穿越感,好像回到了历史当中。又好像是,照片里的那双眼睛直接从过去看到了未来。   他身旁的人,其中一个要高一些也站得更近一些,看领章竟然是中校级,坚毅面容竟然稍稍有些眼熟。另一侧是个笑得特别灿烂的青年。另外几个人有的架着眼镜,有的留着小胡子。   照片的空白处写着上面所呈现的那个年代,“1942”。   “那么久远的事情,您还能完全记得清楚啊。”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才发现他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和我刚才一样也盯着那张照片。眉头间有些明显的细纹,那双眼睛,也变得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远不似之前那么清澈。   我又把视线移回照片上。尽管年代久远,也能够看得很清晰,在七个人身后,背景是不知道延伸到何方的铁丝网,其上的天空一片阴沉,像是马上要崩塌下来似的。角落中还露出了什么木质建筑的局部,看样子应该是个哨塔。   “有些事怎么忘得掉啊。”他叹息着,“有些事怎么能忘掉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真的完结了!~蟹蟹大家ww下本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